第58章 两情若是久长时(二)

    已而时至仲冬, 凡是应考次年春闱的学子, 都要在此月间前往尚书省有司疏名列到, 其后一应步骤才可依序而行。

    我因惦记仲满也要参试,便着意留心朝廷关于春试的消息, 非是心存歪念, 却只是想为他尽一点心。这一日, 打听得父皇要在延英殿召见礼部、吏部两部的长官,便知事关举试, 不免换了身简便男袍, 独自低调而去。

    才近殿门, 只见四下清肃, 台阁严谨,虽无人拦我, 却也心生敬畏。不知他们哪处议事, 只沿着长廊挨个寻去,这里听听, 那边望望。

    “哎呀!”

    只顾左右张望,却不见头前来了一人,直是撞了个满怀,各自都向后退了几步。站定看时, 倒是一个相貌文雅年轻郎君, 又观其服色,穿的是深青袍服,束了九銙鍮石带, 则应是个八品官吏。

    “适才多有得罪,还请官人见谅。”因是我冲撞了他,不免上前长揖道歉。

    他也和善,含笑回了一礼,才道:“这是小事,不必介怀。某乃太乐丞王维,请教足下尊名?”

    “王维?!太乐丞王维?你就是那个王摩诘啊!”我又惊又喜,又因早闻其才名,不由满心崇拜,一时什么礼节都忘了。

    “正是……正是在下。”他不解,面色泛红,言语也打结了。

    “哦!失礼失礼!”我这才收敛,复行一礼,忙给他解释:“我叫独孤玉羊,只因王乐丞才名远播,故而早便心存敬佩,今日巧见,是玉羊三生有幸!”

    “独孤……”他闻言仍有些呆呆的,似有忖度之意,却忽然瞪大了眼睛,又向我弯腰行了一个大礼,“王维见过修成县主!”

    “你……你竟也知道我吗?”我指着自己,心中半是荣幸,半为疑惑。

    “下官,下官是听,是听仲满兄提起的。”他低了低眼睛,却是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县主这身装扮,下官还以为是哪位同僚。”

    是我不察,竟忘记还有这层底细。想那时仲满确实也同我说过自己与王维的交往,只是不料他还对王维提过我,一时倒好奇他是怎样说的了。

    略时,左右找不见人,也不想去打听举试的消息了,只围着王维如同天降神明一般,他要出宫,我便也跟着去了。这一路上,我的嘴巴自然不会闲着。

    “你今日是来给父皇作诗的吗?”

    “你怎么那么厉害啊!年方弱冠便举了进士!”

    “听说你不仅能作诗,还颇擅丹青,能不能让我见识一下?”

    “你收不收徒弟啊?像我这样的行不行?”

    “我也算上过学的,你考虑一下吧?”

    ……

    我越说越兴奋,停不下来,好似只待他一开口,便要跪地执以师礼,可他只是抿嘴发笑,却没有应承半句。直至我歇了口气,这间隙,他才道了一句。

    “县主果然活泼。”

    “嘿嘿嘿……”我方觉是唐突了,不免憨笑一阵化解尴尬,“想仲满既对你提过我,必也是说过我很顽皮,你多海涵,我这人天生如此,本性难移。”

    “没有。”他微笑着摇头,目光倒正经起来,“我与仲满兄一见如故,可以说是无话不谈。他虽每常提起县主,却都是一片赞慕之心。他说过你们一起在太学读书的往事,称县主是世间少有的聪慧,令他也自叹不如。”

    “这个仲满,背地里嘴巴倒挺会夸的。”我喜不自禁,转想起他二人相交的缘故,便又问起:“他曾说过自己很羡慕你中了进士,如今他也是要举试的人了,你既与他交好,又有应试的经验,可觉得他有几分胜算?”

    王维却是不假思索,直道:“日本留学生应试,本就是一件稀奇事,故而仲满兄虽尚未高中,却已是名声在外了,这有了名气便于举试有利。另外,依我看来,仲满兄当真天赋极佳,虽生在下国,却也是幼习儒业,饱有文章,况他又一向雪案萤窗,不骄不躁,将来才华自不可掩。”

    我本也不是不信仲满,只是到底心中没个计较,便听这大才子王维条分缕析,一番话至真至诚,也自十分宽慰。

    稍待,已行至朱雀大街第六横街的岔口,他言道府宅不远,我倒不能真的跟去他家里,便道谢道别,就此分开。

    时辰尚早,出也出来了,就去会一会仲满也罢。想他如今行将应试,定是不必留在监中,便抬脚往四方馆而去。

    到时,仲满这人在是在,我很顺利地就见到了他,只不过第一眼是个背影。他站在宿房的院中背手而立,面目微仰,似是凝神,却不知在想什么。

    便要上前唤他,倒见他的房门忽然打开,里面走出一人,开口就以日本语与他说话。我定睛细看,这人我也认得,是仲满的傔从羽栗吉麻吕。

    “公子,从学馆带回的东西都安置好了,你快进去休息一下吧!这段时间你过于辛苦了。”

    吉麻吕对仲满一片关怀,二人相对一时都没望见我,而我灵机一动,却想听一听他们这背后之言,便悄悄退后站到了院门外侧,只微微探出半个脑袋。

    “我略站一站,倒是无暇休息的,考期日近,寸时寸金。”仲满微笑说道,低头揉了揉眼睛,略显疲态。

    “那我先去了,公子有事再叫我。”吉麻吕应声作了一揖,而踏出一步却又转了回来,眉间微皱,添了疑虑神情,道:“公子真要为了那位修成县主举试为官?万一因此不得归国如何是好?”

    吉麻吕问了一个我也一直在纠结的问题,虽曾被仲满说服过,可如今一言勾起,还是生出许多愧疚,心头不是滋味。

    “阿吉!”仲满忽然严肃起来,面色也沉了些,“你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玉羊和举试是两件事,虽则相关,却并非因果。我平生为游学而来唐,所行之事皆出本心,而世事难料,前程未卜,我便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

    仲满之言和他从前的态度没什么区别,坚定而又明确,但我心头的愧意却并不能因此再次平息,反而在悠悠绕绕之间更添愁绪。

    以前我只自己这么想,却从未意识到他身边的同伴也会这么想。不仅是吉麻吕,还有真备、真成他们,是否也只是碍于面子,不好多言。这一时,我觉得自己很过分。

    “公子不要生气,是我多嘴了。”吉麻吕低头道歉,又揖了一礼,终是由院子另侧的角门离去了。

    我本该就此上前去见仲满,可甚觉无颜面对,不免踟蹰两难。少时,仲满也回了房,院中空空,却蓦地飘起了细碎的雪花,真冷。

    我还是没走,轻移脚步去到了仲满房门外头,又怕身影透窗被他瞧见,便索性倚着门板坐在了廊下。屋子里传出他诵读经义的声音,洋洋乎,盈耳哉。

    作者有话要说: 啾啾啾~疏名列到就是报名报到的意思~

    嘻嘻嘻~他们好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