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可疑的大地重生（上）修
无边无际的黑暗，如同大地那般厚重、广袤、坚实、温暖……。
段平安感觉自己苍老衰朽，几近湮灭的灵魂，像是变成了一粒小小的种子。被这温暖黑暗大地重新孕育，再次赋予勃勃生机，渐渐又抽出了生命的新芽。
他隐约记得，灵魂并非初次经历这样的奇特情境。下意识用心去体味，其间种种变化细节。清晰感受到从灵魂最深处，浮现出一枚谶言般的神秘文字。
是的，那是“一枚”文字。一枚类似骰子形状，却拥有十一个镂空截面的奇异立方体文字。
奇数截面无法对称，但独特的截面组合形状。却使得那枚文字从整体上，展现出一种无可言喻的深邃美感。
它静静悬浮在灵魂之内，自带莹润剔透光泽。仿佛在无声宣告：它的存在本身，就是文字发展到极致时，所应当具有的至臻至美形态。
这样超出常理之外的奇异文字，通过不同截面纹路组合，以及巧妙镂空内部结构，一枚便足以完整表达出相当复杂的含义。
当段平安“看”清灵魂中那枚神秘文字，深感震撼惊诧的同时，也止不住有重重疑惑涌上心头。
依照他的学养见识，立刻就意识到，没有任何正常智慧生命，会创造发展出类似文字。它的结构太过精巧复杂，很难在三维空间里便捷书写。
如果写下每个字符，都相当于一次难度极高的艺术雕刻。那么这种文字注定无法普及，根本不可能适用于日常交流。
除非，它是来自于正常三维世界之外，更高维度里智慧生命所创造的文字，专门用于灵魂间信息传递！否则无法解释，它所具备的，明显与已知世界格格不入的特殊形态。
可如果真不属于已知世界！它又为什么会浮现在，自己这个地球人的灵魂深处呢？……
然而比这些疑惑不解更令人奇怪的是，他明明从未曾见识过，类似奇异立体文字。可偏偏他的灵魂，竟能够直接领会到，这枚文字所蕴含的复杂文意：
“三生为刃，七曜开天；横破诸维空界，绝灭异度万灵。”
毫无疑问这是一句谶言，而谶言的对象，应该就是指向他本人。
上次转生没来得及看清，这次倒是终于搞清楚了。可整句谶言没头没尾的，该怎么去解读呢？
咦……，上次转生？
下一刻，蔓生出的灵魂新芽，已猛然顶翻这片黑暗大地，重新回到了人世间。
……
段平安缓缓睁开双眼，视野中古意盎然的房梁与椽子，显得异样清晰，却又隐隐有些熟悉。
他活到八十七岁，双眼渐渐老花浑浊已有二十多年。突然间视野重新清亮起来，还真有点小小的不适应，头很晕。
但这终归是件好事，算不上什么问题。真正的问题是，他应该已经死了呀！
身为国际知名宇宙物理学家、量子物理学家，世界顶级学府终身教授、海内外多家大学客座教授。段平安一生着述等身，桃李遍及世界各国。
直到八十七岁，他在医院病床上陷入弥留。
临终前家人弟子环绕，虽然心中仍有着巨大的隐秘和遗憾。但能平安度过一生，最后还寿终正寝。对段平安来说，算是远超意料之外的好福气了。
他心中所埋藏的巨大隐秘，一生从未曾说与任何人听。哪怕亲如妻子儿女，也不知道他其实是穿越来的灵魂，此生已是二世为人。
他初世本名段舍离，生在一个叫做大安朝的国度。那里的天子诸侯封建体系，与华夏历史上周朝春秋时期颇为相似，只是统治的疆域要远远大于周王朝。
其时大安天子在位，天下大大小小八百诸侯封土建国。
然而大安朝某日横遭巨变，无数凶煞诡物兴起，肆虐人间。
段舍离苦苦挣扎求生百年，亲眼见证人族日夜惨遭荼毒，行将灭绝。最终还是丧失了继续坚持下去的信心，选择与迁徙途中遇到的神秘诡物，同归于尽。
谁知他的灵魂，并没有因肉体死亡而消散。经历黑暗大地孕育转生，居然意外穿越到现代华夏二世为人。
后来随着接触到的现代学识逐渐丰富，他曾经对初世里种种遭遇有所推测。
认为自己前世所在大安朝，很可能就是地球上史前时代，早已消亡不为后世所知的上一纪文明。
而他曾经苦苦挣扎，眼见人族日渐凋零的百年岁月。或许就是上一纪文明，消亡前最后一段，艰难绝望的时光。
身怀这样的内心隐秘，他理所当然会认为，上天令他灵魂穿越重获新生，必定有所使命！所以段平安二世为人努力向学，成年后更是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宇宙物理学研究领域。
他时刻准备着，人类文明某天，会再次突遭来自地球之外的无边劫难。同时也冀望通过自身研究，解开上一纪文明巨变消亡之谜。
但现实并未像他所想，地球始终安稳如常。他在宇宙物理学领域的研究，后来达到了世界前沿，却依然无法解开心底隐藏的谜团。
以第二世人类科技发展速度，类似寻找地外生命、明确宇宙边界、跨越太阳系门槛等等小目标，在他有生之年都很难取得重大进展。
更何况他想得到的答案，要远比那些“小目标”神秘艰深许多。
对于地球人类而言，宇宙实在太过浩瀚广袤。或许成千上万年之后，人类科技的累积，终能透解大部分宇宙奥秘。可他个人有限的智慧、有限的生命，却注定受到所处时代局限。
无奈之下，他只好将研究重点，转向蓬勃发展的量子物理学。既然宏观方向上宇宙物理学找不到答案，或许微观方向上量子物理学能寻获某些线索。
随着时间流逝，研究深入，一篇篇论文不断发表。他在量子物理学领域，同样获得了不菲声誉。可他真正关心的谜题，却依然找不到半点蛛丝马迹。
直到2021年深秋，忐忑等待了一生。却也以普通人类身份，安稳度过一生的段平安，躺在病床最后闭上了苍老的双眼。
他临终才真正想明白，人力有时而穷。
初世里终结上一纪文明的无边劫难，涉及宇宙领域和生命领域太多谜题。以他个人的努力，注定无法索解。
上天让他灵魂穿越后世地球，也并未赋予他什么特殊使命。很可能只是对他初世历尽无数艰辛，给予的某种补偿而已。
当然，作为资深科研权威，他还有另外一种更科学、更理性的推论。那就是根本没什么高高在上的所谓“天意”。
他能灵魂穿越后世地球，完全是初世与那个神秘诡物“九色肉太岁”同归于尽，所带来的诡异效果。
无论如何，前后两世为人。他都尽了自身最大的努力，去抗争、去求索。
生命最后时刻，未能填补内心巨大遗憾的他，也只能衷心祈盼。祈盼这一纪地球人类文明平安永续，不会再遭受上一纪曾经的无边劫难。
……
于是当再度睁开双眼，他盯着房梁与椽子，足足惊楞了有几十息。
直到灵魂又一次被黑暗大地重新孕育，他才有机会看清灵魂深处，那枚奇异的立体文字谶言。谶言里说是“三生为刃”，自己果然就获得了第三世生命。至于“为刃”？……
他现在隐约有些明白过来。灵魂能够三世重生，既非虚无缥缈的“天意”，也不单纯是神秘诡物“九色肉太岁”的功效。而应当是来自那片黑暗大地的意志。
她孕育自己三世重生，莫非想让自己成为利刃，去斩破曾经横加在她头上的无端厄运？
可那片黑暗大地意志，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是脚下承载人类文明的地球母亲，有了活化的独立意志吗？
作为经历过现代科学体系洗礼的资深学者，他深爱着人类文明的摇篮——地球。却很难相信她会拥有神话传说中“盖亚”那样，众神之母般的强大个体意志。
又或者是某种更高维度里的智慧生命，在背后操纵着这一切？
可疑之处实在太多了，完全超出前两世知识、经验体系之外的新生，令他一时间没办法立刻理清思绪。
而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要尽快搞清楚。自己这第三世重生，究竟重生到了什么样的时代？
……
等自身意识适应了清晰无比的年轻视野，脑海中骤然翻腾的思绪也渐渐宁定。
段舍离这才缓缓将双手抬起，举到眼前细看。
眼前的双手十指修长，肌肤白嫩，看上去就是属于年轻人，未曾下过苦力的手。而且这双手带给他的熟悉感，远比房梁和椽子要强烈得多。
他下意识探出右手，摸向右侧床头。果然，床头架格内，伸手可及的位置，有面小巧青铜磨镜。
回手将镜面正对着自己，青铜镜面虽然经过精细磨制，映照出的面容也算不上特别清晰。
好在此时屋内光线还不错，他晃眼间就分辨出，镜中所呈现出的那张脸。飞眉入鬓，面色苍白，正是第一世属于段舍离的样貌。
只有眼神沉郁深邃，和此刻年轻稚嫩的面庞比起来，显得略微有些不搭调。这应当就是灵魂重生者，必然会产生的异样。
莫非这第三世重生，竟然回到了初世时原本的躯体？样貌尚且如此年轻，现在大概还叫做段嘉轩，未曾给自己改名来着……？
嘶……！屋内光线还不错？？？
段舍离猛地反应过来，霍然抬眼看向轩窗。
此时该是下午两、三点钟左右。阳光透过白色窗纸，将西侧轩窗间回环山纹窗棂的投影，斜斜透映在屋内地面。
穿过薄薄窗纸的阳光，被窗棂隔成一束束摸样。隐约还可以看到无数浮尘，在光束内散乱飞扬。
段舍离强忍住浑身激动不已的颤抖，竭力支身从床上坐起。这具年轻的躯体虽然在病中没什么力气，却也比第二世临终前的衰老身躯要好用些。
垂足蹬上床边云头布靴，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身形明显虚浮踉跄，但仍然足够他勉力扑到窗边。
一把推开西侧轩窗，耀眼的阳光直接铺洒在脸上、身上。
尽管已是清秋时节，但天高云淡晴方好。窗外凉风送爽，秋阳正艳。
段舍离迎着太阳仰起头，闭紧被猛然间照花的双眼。只觉沐浴在阳光里，浑身到处都暖洋洋好生舒畅。
他脸上的泪水，已忍不住潺潺而下，根本无法停息。
太阳还在普照着人世间，他这是重生到了太岁神山蔽日永暗之前！
能再次亲眼看到碧水青山、锦绣丰美、在阳光下繁荣昌盛的大安朝人族疆域。段舍离心中百感交集，一时情难自抑。
他脑海里忽然蹦出前世，曾经很喜欢的一首稼轩词后半阙：
“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
词中所述情景，其实与他眼下情形并不相符。
但内里“历尽沧桑百劫，犹念江山无恙”的曲折心绪，却依稀有些仿佛。
当然，这也和他第二世，很喜欢华夏的历史文化与精致诗词；自身却搞了一辈子物理学研究有关。
心情激荡想要抒发情感之际，没本事出口成诗；便只能拿记忆中喜欢的诗词，生搬硬套出来凑数应景。
良久，他咧开嘴大笑着，抹去脸上肆意流淌的泪水。手搭凉棚，有些贪婪地朝远处细细望去。
这里应当是大安朝云京云鼎山，他此刻身处之地半山阁，就建在山腰数百步位置。目光顺着山间石阶和葱茏植被向下望，便可看到山脚处楼堂馆舍鳞次栉比。
云鼎山是大安朝都城重地，云京都城就依山而建，也是因山得名。
所以环绕云鼎山脚下，到处都是云京权贵巨室，以及各国诸侯使者所兴建购置的产业。
人烟辐辏，方圆过百里的云京都城，就由山脚下铺展开去。一片片里坊街市，如同菜畦般错落有致排布延伸。两三里外，更可清楚看到大安天子宫廷，壮丽恢宏的宫殿群落。
从半山阁所在放眼四顾，几乎能将大半个云京尽收眼底。甚至城外农田阡陌、驰道纵横、长河如带也都隐约可辨。
这里有着独属于人族最庞大聚落的浮华、喧嚣与兴盛。人族从古至今代代繁衍、不断累积，才营建出眼前这般广袤的繁华盛景。
段舍离初世卧病半山阁，始终昏迷不醒，还从没在这个角度打量过云京风貌。他眼下遗憾的就是，第二世穿越新生，不该把全副精力，都投入到物理学相关领域。
反正最后也没能找到答案。还不如当时分出点精力，去学些绘画技巧，起码可以将眼前繁华盛景给绘制下来。
又或者有个照相机、手机之类的拍摄工具也好。让灾劫巨变之后出生的孩子们，将来能直观看到，人族曾经在阳光下，生活的如此繁荣昌盛、平安幸福。……
可惜了！他从没想到过，自己还能重生初世，再度回到大安朝。
看来人即便有机会，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仍然不可能挽回全部曾经的遗憾。
那么这神奇的第三世重生，或许也是最后一世生命。他到底能够为自己、为这个行将灭绝消失的人类文明纪元，挽回些什么呢？……
段舍离思绪随眼前盛景不断飘飞，初世里曾经的许许多多细节，也都纷纷回想起来。
大安朝幅员辽阔，涵盖后世亚、欧、非三座大陆全境，航海能力十分强大。其所属八百诸侯国错落分封，大小相制，有许多国度距离云京的路途都相当遥远。
因而大安朝采取“五年一贡，十年一朝”的诸侯朝贡制度。每逢五年，诸侯国派遣使团前往云京，向朝廷供奉地方特产及赋税；每隔十年，诸侯国主亲往云京，朝觐大安天子。
段舍离就是东方宴国朝贡使团两名副使之一。
他少时原名段嘉轩，身为宴国最大毛皮商行，宴暖堂少东家。在父亲段宗明死后，有人帮他走通了宴国内廷宦者令的门路，成为宴国五年一度朝贡使团的副使。
他曾经希望，能凭借朝贡出使云京五年的功勋，受到宴国国君赏识。由士族阶层晋身为卿大夫，在宴国权贵倾轧间，保住宴暖堂段氏家业不败。
但初世里使团刚刚抵达云京，他便上吐下泻渐渐陷入昏迷。被扔到宴行馆所属半山阁中静养，实则就是让他一个人等死。
待到他从昏迷中自行醒来，世间早已沉沦永暗。宴行馆上下全数死绝，除他之外，一个活人都没剩下。
初世里历尽艰险逃出云京后，他才打听到蔽日暗世的太岁神山，自苍穹深处浮现，大约是四、五天前的事。
从始至终，他连自己具体昏迷了多久都搞不清楚。昏迷期间，宴行馆内到底发生了什么，更是一无所知。
可惜云京距离故乡宴国蓟都太过遥远，他辗转逃生许久，始终没能有机会回到故乡。
再后来机缘巧合之下，他成为一名具有修为法力，可以施展异术的“破邪方士”。更从故乡逃出的知情人那里，得知亲族和自己所惦念的人，都早已葬身凶煞诡物之口。
他索性断掉回归故乡的执念，给自己改名为段舍离。
由此开始了与永暗尘世间肆虐的怨物、诡怪、煞尸、妖孽……，等等凶煞诡物抗争百年的血腥历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