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05

    传志简直气得哆嗦,以为她又提高要价抗衡他新增长的社会地位。但声音如此之大,把天勤吓哭了。

    何琳拍着女儿的小屁股,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这不正好吗?你现在能挣大钱了,翅膀也硬了,不用看我们眼色了,我们的作用也越来越小了,你可以做你更该做也一直想做的事了,为你的家族你的母亲你的兄弟姐妹侄子侄女添砖加瓦吧。我累了,想要清静简单一点的生活!”

    传志铁青着脸,“说到底你还是对他们有意见!你一直对我家人有意见,你怎么不想想那是我妈,说的是人话吗?没有她当年的付出怎么可能有现在的我?!”

    何琳淡淡地笑,“所以我和女儿决定把你再还给你妈,你和你一大家子彼此更重要,也更需要。我要女儿就够了!”

    传志突然有点鄙夷的声音:“你是处心积虑吧,刚把这幢房过户到闺女名下,你就耍这一招,放心吧,我也要女儿,你的阴谋休想得逞!”

    何琳并不着恼,坐在他旁边的床上,摇着女儿跟他说:“有什么阴谋?这房子本来是我父母的,倒是让我们阳谋了过来!只许你对你家人亲啊?现在我只是要回了属于我的东西,不使点手段你和你那一家人能答应吗?跟你一家人生活在一起,我不泼辣点也得聪明点,不然能让你一家子欺负死。再说,有什么阴谋可耍?反正受益的也是你闺女!”然后端详着女儿慢慢熟睡的小脸,“你要这臭丫头干吗?你家丫头不少了,也许老三说不定也生个丫头。宝贝跟着我起码不会受苦,要跟着一个后妈或重男轻女成性的奶奶那就不一定了。你要恢复了单身,也有了独立户口名额,这名额给大龙或留给你自己的儿子——你还有生儿子的希望啊!唉,夫妻一场,别惦记女儿名下的房子啦,本来也不属于你,现在当你学学我父母,也怕闺女没地方住,送给她了吧!”

    姿态摆得很低了,而且何琳少有的温言细语,主力打亲情牌。

    传志一下就哭了,转身抱住何琳,“老婆,不要离开……不要说的像真的一样,我有错改进……”

    何琳像拍天勤一样拍着他的背,“我们在一起并不幸福,你比我还不幸福,隐忍压抑,你想想,到不了三十岁我们就得疯。我融入不了你的家庭,我们对家庭的看法差异太大,你没发现我越来越神经质越来越无法控制地发脾气、发疯?

    连我自己也害怕,我怕被……同化,我被同化的结果就是这样,比你家里的女人更过分,对别人更苛刻。但这并不妨碍我做一个好妈妈,就像婆婆对你是一个了不起的母亲一样,大姐青霞也是一个尽责的妈妈啊!”

    传志泪眼朦胧,“老婆,求求你,以前是我考虑不周,以后我补偿你,以后我有能力补偿你了!”

    何琳声音更温柔了,“老公,以后你可以来看女儿,你知道吗?再和你这样生活下去,我每天都有从窗户跳下去的冲动!”

    猛然想起前天何琳在窗前僵硬的身影,还有她跳楼的朋友小雅,传志心里受到了一场不亚于台风般的扫荡,战栗般心疼,揪紧,同时感到温度在一点点变冷。在妻子温情柔和的目光里,他看到了决绝和坚毅。

    年轻的父亲摸着女儿的小腿,哽咽了,“孩子这么小……”

    “放心,你永远是她父亲,只要你能做到,她永远会有个好父亲!”

    这让传志羞愧又安慰,这之前他不是个好父亲,给予女儿较少,女儿快一岁了,他抱的时候比较少,更没喂过她,没换过一片尿片。在他头脑里,照顾婴儿本来是女人的职责,况且是个娇嫩嫩的女婴,他不便好像也不该插手似的。但你一定要把孩子塞到他手里,那他一定会好好抱着;你不塞,年轻的父亲会觉得他已出去努力挣钱养家了,再说母亲不是出场替他照顾了吗?一旦这个婴儿以后不再时时出现在他面前,有了“分开”的距离时,才突然发现原来他做的是那么少,可以忽略不计。

    何琳拿出早已拟好的一份离婚协议书,大意是:如果有一天离婚,为女儿天勤今后成长考虑,归母亲扶养。让传志签字。

    传志突然跪倒在地,最后一搏,“看在孩子的份上,看在孩子有个完整的家的份上,再等一等……我出去住行吧?出去住一段时间,你再想想,何琳,我们已为人父母了,遇到关系一家人的事要三思而后行,你得为女儿多考虑,我们得学会讲理、讲和、妥协、让步……我让步行吗?你让我怎么让我就怎么让!你让我妈——不愿见她,明天我把她送走。你得先提意见,不能一刀切啊!”

    何琳倒很平静,“你快起来吧,我不喜欢看到你这样!”

    “你要离,我就不起来!”

    “你在女儿心中应该是有尊严的父亲,不能随便向人下跪!”

    传志起来了。

    “其实我考虑很久了,为了女儿隐忍到现在。我和她奶奶的关系是不可调和的,即使她回到乡下,这种争斗、争夺还在,时空隔不断,她需要你这个投资成功的儿子回报更多,相比起来我的投资成本很少,却想拥有这个男人的全部,这还不够一辈子的争吵和憎恶吗?我感觉我自己的脾气变了,越来越像她奶奶,经常在一件小事上我们也铆着劲一定要战胜对方,像战胜邪恶敌人一样,彼此之间仇恨、厌恶、深恶痛绝,恨不得让对方发生点什么事快点死。这么尖锐地对立却不得不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你没感觉到事情很扭曲很残忍吗?你凭心想想你自己心里就没点变化就很高兴吗?”何琳自己都意外,有这么平静的情绪。“促使我做出改变的正是女儿,这么小她就感觉到气氛不对,就会战战兢兢、察言观色,就会想办法做个夹缝人,当我和你妈争吵时,她不哭不闹,因为她哭闹我会对她嚷,她觉得不是时候。很早她就会笑了,但后来就挑时机对我笑,在我父母家你不知道她有多高兴,快乐地又叫又笑。我的情绪,这个家里的情绪不由自主地影响了她,我不想她这么小就这么不快乐,就需要适应家里本不该存在的对立情绪……”

    传志呆呆的,然后默默走出屋门,到了三楼,站在窗前,展现在眼前的是北京五环内璀璨的万家灯火,每个窗户里都是幸与不幸的家庭吧?偏偏他的家庭要走到尽头了。低头看看楼下暗淡的光线,没想到往下跳,却闪过何琳抱着女儿纵身跃下的惨象,心里就那么一凛。回到卧室,女儿在小床上酣睡,何琳还在等他签字。

    传志走过去把字签了。

    这毕竟不是离婚协议,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传志开始修补也不知何时与老婆渐行渐远的关系,当然首先从母亲这里入手,告诫母亲:一、不要与何琳吵,有不同意见,自己搁着。二、不要与何琳有过多接触,去大哥那里或是找邻居打发时间都可以,总之要避免发表有关她的评论。三、有活多干活,不愿干放着,千万不要攀比让她干,她照看天勤就够了,话能少说就少说。

    老太太回答:一、早自己搁着了,说不着。二、俺根本就不想多接触,谁愿意看那张脸!三、俺天天做给她吃,她干啥活了?说啥话,早就不说话了。

    凭经验,老太太猜出儿子媳妇之间又有问题了,儿子又被修理了,不然不会这么懦弱熊包。但纸里包不住火,没几天老太太就知道了儿子媳妇签了一份协议,呆住了,这不是典型的放个老鼠夹子让儿子钻吗?偏偏传志这个比老鼠还憨的东西还真把头伸进去!

    老太太也不是吃素的,三下五除二,准备了一张纸和一支笔,单等儿子下班回来,一把拉进自己的房间,“儿啊,你得给俺白纸黑字写上,只要你们离婚,那小房子你转给俺!”

    传志哭笑不得,“娘啊,别那么财迷了,没用,那是我和何琳的共同财产,如果她不同意,就我一个人转不走!”

    “你都大方地把这个大房子给她了,她为啥就不能让给咱那个小房子?”

    传志沉默。

    老太太顿觉自己吃亏了,自己儿子一人当不了家,那就说给两人听,理不说不清,不辩不明嘛。

    于是晚间饭桌上,老太太特意做了几个好菜,还特意把大龙让父亲接走了。

    有大龙在,何琳很少下楼跟大家一起吃饭,自己端上去与女儿一起吃。很久了,大家差不多都有点习惯了。

    但今天被叫下来同桌吃,该何琳不习惯了,不过她已聪明理性了许多,若无其事抱着女儿下来了。

    传志不知道这两位怎么回事,一颗红心两手准备,如果是和呢,自己乐观其成,如果准备开吵呢,他就把母亲带回她的房间,让她单独吃,不能撵何琳了,有女儿不说,反正不能再让何琳让步了。

    老太太用公筷给媳妇夹菜,第一次给媳妇夹不给儿子夹,还用公筷把一片菜叶小心地送进孙女的小嘴巴里。非常难得的友好姿态,何琳也没拒绝。

    见气氛不错,婆婆语重心长地说话了:“何琳,你们得好好过,有孩子了,传志也能多挣不少钱了,日子也算熬出来了,以后还能有啥困难?往前看吧乖乖,小闺女越来越大,你们还不在她身上花大心思?人这一辈子,年轻时熬日子,年纪大了熬孩子,以前有个言差语错的,你别往心里去,人越老越糊涂,越老越想靠孩子,俺这个老妈子,年轻时正确多,年老时错误多,俺这样说俺,行不?”

    传志都惊呆了,老娘在推心置腹剖析自己呢!老人家在深层次地帮他呢!

    何琳也吃了一惊,这话要放以前,说不定要泪眼婆娑了,大善莫过于此!现在——嗯?妖婆转性了?真的假的?她没马上高兴,支着耳朵听下去。

    “老三也毕业了,在武汉找了个人家倍好,五个孩子都找着地方了,俺这一辈子的任务算完成了。以后俺到俺小闺女家住一段,老三有了孩子俺就去武汉看孩子,平时没啥事了俺就回老家,给老大家做做饭,这一辈子也算交待了。”停了一下,依然是诚恳的心里话,“俺这是希望你俩往好处过,要是真过不下去了,何琳,这个三层小楼也过到妮妮手里了,那个小房你就给了传志吧,你大的,他小的,得让他有个吃饭睡觉的地方吧?”

    传志连忙打断母亲,“说什么呢?说哪去了?这事你别管,越管越乱,我和何琳的事自己解决,吃饭吧!”

    老太太有点委屈,话还没说完呢。

    何琳心里冷笑:在与我分家呢!还去武汉给人家看孩子,上次人家门也没让你进!

    饭后到楼上,何琳问:“你到新公司上班了没?”

    “上了!”

    “一年三十万?”

    “税后,不止!”

    “好,你考虑过没有,把翠湖湾的小房给我?”

    传志一屁股坐在床上,“不给!”

    “有我一半!”

    “有你一半,你住一半!”

    “你得考虑我将来一个人抚养孩子!”

    “没让你一个人抚养!”

    “好吧,一人一半也行,但你得把这个还了!”

    何琳变戏法般掏出一张借款复印件,正是五年前传志打的五十万借条,货真价实签着他的大名。

    传志脑袋轰了一下,还有这笔巨额外债呢!自己早忘记了,他清楚地记得何琳说这张欠条丢了。

    “一直在我小姨手里,最近才拿到。”何琳不动声色,“要么你放弃小房,要么你还钱。本来你答应给我小房,一半是我的,你那一半折算到你给女儿的抚养费上,这笔款我就不要了!”

    传志伤了自尊般暴怒:“房子都给你了,哪还有五十万的债务?你说这五十万哪来的?做人不能昧良心!”

    何琳冷笑着看他,“那好,请你再签一份无论天勤怎么样,你都与这房子无关的协议,这五十万债务才算免了,因为你是她父亲,你有她的继承权,律师告诉我这是隐患。另外,你必须签,我父母是把房子送给你我结婚用的,你我又送给了女儿,但这房子本来是我家的,没有你把房子还给谁之说。你没还给我父母,你给了你女儿!”

    传志忽然对面前这张面孔深恶痛绝,她早就打算好了,一直在背后处心积虑,而他还打算修复关系和这个女人过日子!“我是不会还的,你别精打算盘太过分!”

    何琳很镇静,“我没过分,如果你放弃未来与这幢房子的任何关系,这五十万的债务就当不存在;那个小房子我想要,就算你摆一个高姿态,让给我和女儿,当然你那一半可以折算进抚养费,你并没有吃亏;你进这个家门是空着手来的,只是一个月薪七百多块的小公务员,现在你走出去,虽然也是空着手,但五年后你年薪税后三十万,这五年来也算我培养了你吧。那时你的薪水都不够租房的,却还供养着你妈,你兄弟上大学,你大哥生孩子……我没精打算盘,只想拿回我的东西,也没过分,我只是不想再这样生活了,近五年,够了!”

    传志觉得受了侮辱,“这五年我除了白住这房子,我沾什么光了?什么不是我脚踏实地一手创造的?就因为我凭空得了岳父这套房子,我一直觉得像孙子似的欠你的,欠你家的,我拼命工作,拼命读研,拼命寻找个好前途报答你,你家无论有个什么事,只要用得着我,哪次我没跑得最快?哪次我抱怨过?我也有压力,我一直努力去做,去工作,去挣钱、升职,就是要你们有朝一日觉得跟着我值!你们押对了筹码!我是那个最可靠最正确的人选!可你不给我证明我自己的机会了,你把目光盯在了那些婆婆妈妈的小事儿上,你还是五年前的何琳吗?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在传志疯狂的追问中,何琳没有激动,也没有退缩。没错,五年,足以物是人非,她已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单纯女孩演变成一个所向无敌的泼妇,时间刻在人脸上的年轮远没有五年来的事件在人心里更显沉重和荒凉,爱情已变成了记忆中的废墟不能回首,现实却像个结实的尼龙细绳在勒紧脖子。

    天勤小睡了一会儿,醒了,小姑娘翻转过来支着身子张望,不哭也不叫,明亮的黑眼睛看着爸爸妈妈在冷眼中对望。

    第二天中午,老何夫妇就把闺女招回去了。不用说,传志又跑到岳父家曲线救国了。传志深信这个和睦家庭对老婆的影响力,他不相信到了今天这个家庭中还有劝离不劝和的。郁华明要退休了,她申请不再带研究生,也不愿出去串联讲课,而是把大部分精力用在了和同事老肖合写的一部《城乡二元结构——贫富差距与社会各阶层变迁》上。

    老何经常去顺义郊区看房,联排别墅、花园洋房什么的,真的打算老两口退休离开闹区,过休闲的田园生活了。二○○七股市大涨,老头挣钱了,股市点抛的,这个并不贪婪的人没等到二○○八年短短五个月下跌百分之四十再哭天抢地。哭天抢地的是郁华清,她二十万的本金曾达到最高值一百多万,现在还剩下二十万,白玩让她恨得牙痒痒。

    何琳带着小宝贝回来了,大家一边逗孩子,一边数落她这个抛“潜力股”的短视丫头。

    郁华清的话最有代表性:“垃圾股,垃圾了这么长时间你都挺过来了,现在这支股涨满停,你抛你傻瓜啊?早不丢?只要你这边丢手,立马有人会捡去,信不信吧?”

    传志在一旁坐着,经济强大了,人就容易自信心满满,不仅有超强的抗打击能力,也能用幽默的眼光看待刀子嘴豆腐心的小姨的话了。只要能让何琳回头,哎,随便说。

    老何也说:“何必呢,孩子都有了,有些事还都能怪传志?成家过日子,彼此体谅,有些事吵也吵了,就过去了,下次吸取教训,哪像你这样没完没了的?”

    只有岳母郁华明没说话,只顾逗外孙女玩。

    何琳显然铁了心肠,“这次我离定了,谁的生活谁知道。我一个人一样带孩子,我又找了份工作,可以把天勤入全托。当年我嫁给他是我自己的主意,现在离开,也是我的主意!”

    郁华清急了,把外甥女拉到另一个房间,关上门,有点气急败坏:“臭丫头,你脑袋怎么了?单身妈妈多辛苦你知道吗?你低估了一个人带孩子生活所遇到的困难!我离婚时你二表哥都十五六了,天勤才多大?你得为孩子考虑考虑吧,冲动是魔鬼!现在传志让你培养出来了,干吗?就为不值一钱的一口气傻了吧唧成全别人?你以为你做慈善呢?你婆婆那死老太婆还能活几年?你气死她不就完了!”

    何琳倔倔地走出来。小姨若无其事倒水喝。

    老何接着说:“日子是磨合出来的,不行再等等,再给个观察期,你心急如火干吗?传志又不是无药可救。传志也是,以后不要动不动一大家子捆绑,这样的生活难幸福!”

    传志猛点头。

    何琳却不理会,“只要我们还在一起,他是不会吸取教训的;只有我离开,这个教训才足够让他记住,所以能和他过下去的命中注定是别人。放心吧,有他油里盐里都伸一手的妈在,任何女人都甭想和他过清静日子,传志性格太软,也没原则性,改造他是一辈子的工程。我烦了,没耐心了,让我过自己的生活吧,请放心,未来的我再也不会哭着回娘家了!”

    传志急了,向所有人保证:“我怎么没吸取教训了?看我行动行不行?!以后何琳不用出去工作,就在家带孩子吧,而且我保证单住,搬到我们的小房里,大房出租,租金给爸爸妈妈。爸妈退休了,也需要个灵活钱!”

    这话说得既诚恳又是时候,当即受到了在场除他之外的一半人赞扬:郁华清和老何。

    谁也说服不了谁,事情僵着了。关键时刻母亲郁华明回头说了一句:“自己的生活,自己拿主意,当年我们没阻止你找这样的人结婚,今天也不会阻止你离婚,只是劝你慎重,为孩子考虑一下!”

    传志没有想到岳母因为闺女下跪的事现在还没走出阴影,一直就不能原谅他,这个清高的老知识分子最后关头没有帮他——没帮他等于帮何琳。在内心深处,没有母亲的压力,何琳以为自己走得没错,父亲只是从一个女人的安全、生存角度看问题,小姨则从一个家庭的经济角度看问题,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支离破碎一地鸡毛的情感和麻木到无法承载的灵魂。

    转眼大房没了,小房也没了。老太太有些心慌和恼怒,什么都让媳妇拿去了,自己和儿子孙子以后住哪呀?住大街上?反正媳妇怎么也是离,她没必要拖着掖着让着哄着了,蹬蹬稳实的脚步直接上了二楼面对何琳。

    “俺儿和你生活了四五年,他就应该什么也不落下?”

    “你觉得他应该落下什么?”

    “俺儿这些年天天上班工作,工资没养着你啊?”

    “很遗憾你儿子虽当‘官’,但‘官’太小,没捞着什么油水;这些年的工资都养着他娘他兄弟姐妹他老家人了。这些年分明是我养着他,免费提供他吃、喝、睡!”

    “这房子有俺儿一半!”

    “别做梦梦见大头鬼了,这房子以前是我父母的,现在是我女儿的;曾经有过你儿子的份,但你儿子没福消受,身边小鬼太多,现在物归原主了!”

    “小房子是俺儿的钱买的!”

    “小房的本金是我的,是我结婚时我家亲戚朋友和我姐给的礼金,你家亲戚的礼金你拿走了;就是股票赢利的部分也有我一半。你想要,行,去法院告我吧,法院支持你,我就给你一半!”

    “难道俺儿这几年光忙活了,什么也没落下?”

    “落下了,落下一个闺女,他要付十八年抚养费;也落下一个年薪三十万的金领,一个正在走向成功的高收入人士。你值了,不值的是我!”

    何琳坐在洒满阳光的椅子上,脚下是素雅的淡绿色地板,窗棂的格子影印在鞋子和地板上,恍然看到光阴如水般在客厅里哗然流逝。这个屋子像舞台般,上演的家庭流水剧在她脑子里回响,以前她是那么气急败坏,充满激情地拉开架势要打一场家庭反入侵战争,一打竟是好几年,房子每一个角落里甚至还有吵吵的回声。现在她只有平静,只有内心溃败后的劳累和淡然,像花开花落,像尘埃落定。

    相处七年,婚龄五年,她想最后看他一眼,那个英俊、不能说没有责任、热爱家庭和孩子的男人,那么优秀,那么忘我地工作去改变自己的命运,让家人过上幸福生活;但一扯上他的母亲,他的兄弟姐妹,他原来的一家人,他就面目全非,不是一个完整的个体了,好像变成了一只蜂后窝里的工蜂,他的出生、成长、工作、生活和死亡都因那只威力巨大的蜂后的存在而陷入无法摆脱的阴影。

    他就是那个阴影下不会用脑子思考的人,从小就被强制灌输“孝道”、“百善孝为先”,好像用一种枷锁式咒语把一个男人的灵魂长久地把握在手中,长大后,理所当然地要求他反哺,要求他遵守孝的承诺,返还年幼时养育的恩情。这就是母与子的逻辑。

    母亲永不会离开儿子,儿子也永不会离开母亲,这是心理上种下的魔咒;而生理上,有时也会让位于心理,因为母与子,是血缘,是dna 的传递通道,是一种优先关系。这是与生俱来的恋子或恋母情结吗?也不全是,相反,这是带有一种畸形契约的两性关系,尤其在中国,一种使儿子永远断不了奶、对母亲天生亲昵装小、不能形成自己独立人格和思考的心理与文化滋养。同时对母亲,也是一种近乎变态的反哺,他的爱情、配偶、个人家庭的完整性都本能地让位于母子优先权——那个优先权中的“她”,只是靠从别人家庭中抽取养分生存。这是不是一种寄生?当然,你可以指责社会福利与保障制度的欠缺、养老制度的冷漠自私,而这种母子关系和长久传承下来的文化心理是互相作用形成的,那就是母亲永远是母亲,儿子永远是儿子,他们面对面时,那种亲密的感恩和跪着的姿态,都排斥了个体的独立需求。这种后天暗示和强化的优先关系,本能地排斥了另一种更基本的社会秩序:配偶和婚姻。它们的先天和后天性使后者变成了更加不确定更加动荡的“可选择性”。

    只是何琳没等到被动选择,而是主动出击了。一个屋檐下狭窄而温暖的空间里装不下两个同时要求拥有支配权和话语权的女人;同样一个男人,也无法承受两个虎视眈眈的女人的争夺和支配。就像一个果子里只有一个内核一样,每一个家庭只有一个也只需一个可以颠三倒四和指手画脚的女人。

    二○○八年发生很多事。

    这一年,中国南方发生雪灾;四川发生了特大地震,八万多人丧失了生命;这一年,美国最终没选举出第一位女总统,她还是被一个男人打败了;这一年,郁华清与一个退休的外交官交往,成了他第三任太太,他是她第二任老公;这一年,中国举办了奥运会,并问鼎金牌榜;这一年,秋天,何琳向法院递上了离婚诉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