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04

    何琳听着这种咬牙切齿的诅咒,心里凉嗖嗖的,心想半夜婆婆会不会也这样念叨她?

    最后绣花喟叹:“何琳,还是你有福气啊,城里姑娘,能上学,上了中学上大学,毕业就能找到一个挣钱的工作,有自己的房子住,还能写上自己的名字,婆婆和她儿子再吵架还有道理让你滚不?女人只有自己挣钱了才活得硬气,不再随时随地吃气。不像俺农村女人,活得苦,嫁到婆家了,生是婆家的人,死是婆家的鬼,不被人当人看,半辈子都被婆婆和她儿子欺压着,什么时候到头啊,熬到婆婆这一盏枯灯灭了才有出头之日!唉,农村人真是苦死了,越是小地方,屁事烂事越多。这辈子俺就是砸锅卖铁也得供俺孩子上学,也供俺家大闺女,不能让她再像俺一样受罪,将来来城里上大学,在城里找工作,再找个城里婆家。俺农村人也没啥奔头,饿不死赖活着,就指望孩子有出息了。希望孩子长大后能体谅父母大半辈子的付出,能听话、能孝顺点……”

    绣花在琐琐碎碎地唠叨,何琳恍然醒悟,甚至惊慌失措,尤其最后那句话,这不是婆婆一路走来的足迹吗?你经历的所有苦难不是为了你自己,而只是为了你的孩子,所有的支撑和所有付出在人生的晚年都会变成向子女索取回报,索取一辈子的人生支付成本——绣花再辛苦也就是负责两个孩子,而婆婆曾经负责的是五个!

    不管怎么说,两人哭哭笑笑聊了那么多,感情自然近了些。回去的路上,绣花给何琳分析,为什么婆婆能迁就二媳妇:“一、你是北京城里的姑娘,传志是大学生,你也是,而她家是农村人,小门小户,在门第上她自觉比你家低,挑不出什么理来;二、你娘家是大户(何琳汗颜啊),婶子是大学教授,叔是公司领导,老东西心里怎么琢磨不知道,但不敢表面上欺负你;三、你陪嫁陪了一个楼,老东西财迷着呢,她想要东西也得先赔个笑脸不是;四、你看不上她,人老了都和正常人不一样了,也没志气了。你越对她好,她反而踩你,拿你不当回事,你要不拿正眼夹她,她倒巴结你来了;五、传志这个人比他哥有担待,到底是有知识的人,有自己的主见,不随他娘的筷子起舞。反正俺看到的是传志两头瞒,两头哄,尽力往好处劝,劝不好就自己两头受气。不像他哥从骨头里往外冒傻气,两头传,在中间激火,然后看着俺们开打!婆媳相处中,全指望中间这个男人了,他要撑得起来,有理论理,不欺不偏,婆媳再差能差哪里去?他要是没心眼和稀泥,这一家子就吵吵成鹅窝吧!”

    两人提着东西回到家,王老太太和她儿子正在忙午餐。

    “休息了,不工作了,都跑到哪里洋兴去了?那么大人了一点人事不懂,还让六十多岁的老妈子做给她们吃,养祖宗啊!想当年,俺年轻当媳妇时,每天天不亮就爬起来准备猪食喂猪,然后做一锅饭给一大家子吃。吃完还要下地干活,背着几十斤的药桶子给棉花打农药,哪像现在的媳妇这么清闲自在,愿意睡到啥时起就啥时起,愿意啥时吃就啥时吃,不让别人说一句,还要老婆婆做好端到桌上,筷子递上……”

    放下东西,绣花就进去帮忙了。婆婆出了厨房,看到有那么多衣服和食品,挨个方便袋里翻了翻,“啧啧,有钱了啊!还到大商场(习惯上把超市当商场)买这么多物件,穷日子富过,哎哟,这小件件——”老太太两个手指抖搂着一只花内裤,“好料子穿在外面人人都能看见,看不见的腚沟子穿这么好有啥用?两三块的小裤头有个换也就齐了,有俩小钱就会花在水漂打不响的地方!”然后又瞅了瞅孕妇奶粉,“这是啥呀老爷,面粉不像面粉,米粉不像米粉,像石灰,还贱不了,哼,狗窝里可能藏住油饼,净买吃了不拉屎的物件……”

    何琳正在喝水,冷冷地回她:“我买的,我挣的钱,送给嫂子!”

    老太太把东西扔在桌子上,“就你的钱多!”

    “钱不多,我就愿意买!”

    传志连忙出来息事宁人,“都少说两句,以后大家严格管理自己,不用管别人。”然后又左右开弓,先拿老娘下手,“娘,你管那么多干吗?她愿意买就买去,钱花完了就不花了,你操什么心?”

    老太太气哼哼地回:“一个女人得学会勤过日子俭持家!”

    “哈!”何琳听到自己响亮地笑起来,“我勤过日子俭持家,节省下的钱支援谁啊?我挣一个花一个才不心疼!”

    老太太拍打着膝盖,“儿啊,瞅瞅你挑的媳妇!瞅瞅!”然后转身奔向厨房。

    传志又转向何琳,这一弓还没发出去呢,所以明显郑重其事,“老婆,你能不能不像吃了枪子儿,遇着事就噼里啪啦爆炸?”

    “你才像吃了枪子了!你是挨枪子的!”

    “行,你能不能不像个刺猬,屁大一点事先把刺儿竖起来?老人一生勤俭节约惯了,看不得花钱如流水,还不是为了我们好!?勤俭持家是本分嘛,哪里错了?”

    何琳反唇相讥:“结婚都一年多了,你倒勤俭持家了,但你勤俭下来的钱呢?填哪个老鼠洞了?”

    “不可理喻!”传志转身又进厨房,却被他母亲用力推了出来,“不用,外边待着等吃!咱王家的男人,有几个下厨房的?人家能等吃,你也等!”

    何琳根本就不给他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的机会,噔噔上了楼。

    在镜子里端详自己,她才发现自己凛冽的眼神,可能被绣花讲的一堆凌乱暴力的故事给吓住了,短时间内竟形成了色厉内荏的保护机制,其实心里面是害怕的,胆怯的,有一度还幻想婆婆会上楼来打她,老公也加入招呼她,她又能怎样办?也许打110 ,警察也就露露面,说几句,真正管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家务事吗?

    她很忧心,忧心自己平静的家会慢慢演变成一个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的战场,现在已有火星,她和老太太势均力敌,各有各的撒手锏,目标便是这个家的空间权、话语权、财产支配权和女主角地位。她有婚姻作筹码,以法律为盾牌积极扞卫自己的领地;婆婆以血缘亲情为筹码,以传统和对儿子无私奉献过为手段,更加积极争取一个太后垂帘听政的“超级家庭成员”待遇。而传志则成了中间的裁判,他对任何一方的同情和偏袒都可能打破均势,使这个激烈竞争的天平发生偏移。

    但作为二十五岁,已经成年且有了自己婚姻的他,第一身份是别人的儿子还是别人的丈夫,这很重要,关乎到她能否在自己的空间打赢这场保卫战!她不能允许老公的母亲在自己的地盘上颐指气使,作威作福,插手一个家庭所有事务并成为事实上的女主人第二!

    陈哲回来了,就是那个在刘小雅婚礼前逃到厦门读研究生的伴娘,在何琳婚礼上也没回来,但包了五百元红包并托自己的表妹让在电视剧组当化妆师的男友给新娘免费化了一个很出彩的妆。这么不错的朋友,当然要聚一聚。陈哲是陪导师回北京参与一个新闻项目的。好友们发现她与导师,那个至少四十岁以上的男人关系不是一般的亲密,有些吃惊。这个还是女学生的家伙,竟拿着一张透支卡去太百给自己买了一条不便宜的铂金项链,又加了一个翡翠玉镯,像买大白菜似的。一般花自己的钱是需要算计算计的。

    “谁的卡呀?”

    “哼,别人的!”

    “别人是谁呀?”

    那丫头甩了一个大媚眼,小嘴巴一撅,“俺家导师大人的!”

    三人在上岛咖啡坐了下来,要了壶龙井,尽情喝。

    小雅叹气,“哲哲,你变了,一年不见变风尘了,原来的上海正宗男人不要,看上你导师了,老男人有什么好?”

    陈哲哈哈一笑,“老男人是现成股,成熟股,你们两位的潜力股不得慢慢培养嘛。我没那么耐心,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何琳小心地问:“他有老婆没?”

    “有!”

    “有,还关你什么事?”

    “给他时间,婚慢慢离呗。反正我年轻,等得起!”

    “要是他拖上五六七八年不离,那你干耗着怎么办?不就给他耽误了?我就有点看不上这老牛吃嫩草的,这么一把年纪了,就怕他未必真想离,而是不甘心就这么机体退化了,老朽了,潜意识地抓一下青春的尾巴吧!”三人中,还就属小雅见多识广,分析事情入理、有谱。

    “哈,五六年后本姑娘也不过三十左右,还在青春后期,那时老家伙都半百知天命了,他想娶我我还不一定想嫁这个老棺材瓤子呢。时间站在我这边,不急,至于耽误不耽误,没准咱再接再厉,硕士念完去念博,当个‘灭绝师太’有什么关系,接着追博导,哈!”

    “你活得可真潇洒,一门心思瞄上导师了,真是知识越多越变节,学历越高越反动!”

    “嘿嘿,那是,我告诉你们,无论这社会怎么发展,女权主义怎么盛行,女人找男人也是向上找,像你们两位向下找,积极培养寒门才子的类型,估计十有**都没有好下场!”

    小雅何琳勃然变色,却又笑骂这个直爽的女孩乌鸦嘴。小雅先反驳:“我算不上培养我老公啊,他从日本留学回来,起点就比我高啊!我才职高毕业,成人本科还没念下来!”

    “这与学历无关,更与留学与否无关,讲为家庭奉献的,你的奉献是不是比他多得多?”

    小雅愣了一下。

    “买房,你付首付,大部分时间你在还款,你替他侍候他老妈,你在干大部分家务,你还去工作挣钱,那你老公干什么?”

    小雅声音低低的,“我为自己买房了,写的我父母的名!”

    “给自己买房还偷偷摸摸做贼似的,人家方鸿俊可是明着转移夫妻共同财产的!现在还有多少男人结婚了把薪水上交给母亲保管的?”

    何琳举起手,“我。我家虽然没交卡,不过基本上也差不多了,我老公基本上把他的工资都花到他娘家人身上了!”

    “提携男人!”陈哲给每个人又倒了茶,继续兜售她的理论,“女人最好不要干提携男人的蠢事,男人是干吗的?男人的使命就是积极拼搏努力工作当牛做马为他的家庭提供生活保障的!你们可好,自己当牛做马先把家庭保障安全了,置男人的尊严于何地?不要以为付出了就一定会有回报,这年头赔本生意有的是!

    夫妻关系、人际关系,还就不一定遵守能量守恒定律……”

    “哪有那么多高等男人可找?”

    “你们培养啊!哈,听我说呀,我导师也是从一穷二白的‘狗剩’、‘铁蛋’那样的贫寒之士过来的,他的黄脸婆年轻时可没少出力支持他,可以说没有黄脸婆当年的大力支持,他不会有今天新闻学术上的权威和成就。那又怎么样,作为一个反面教材的我还不是理所当然地出现了!不过你们放心,你们的好姐妹并没有那么无耻,这么说吧,不是我也会是其他人,他们的情感走到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支离破碎的程度超乎你们的想象!像俺家越来越儒雅博学越来越散发出经久魅力的导师同志,吃嫩草是历史的选择,是人性的选择!他年老色衰青春和活力皆不在但为他生儿育女的老女人,逐渐退出历史舞台,是适者生存的结果,也是人性选择的结果。男人这东西,弱的时候,还讲良心和道德,一旦强势起来,就是实力和本能说话了。我是实力和本能选择的结果,你们是什么?”

    何琳和小雅面面相觑。

    小雅说:“我是爱情选择的结果!”

    何琳说:“我也是!”

    有电话响,是杨钰莹叽叽歪歪的《爱你一万年》,陈哲撅着小嘴巴屁颠屁颠去卫生间接电话了,估计是导师大人打来的。

    何琳吃惊,“人过十八变,越变越难看,哲哲怎么变成这样了?”

    小雅叹气,“从她考上研究生那年变的,你以为只是让我们家老妖把她气得伴娘不做了,撂下挑子就跑了?在大学那几年她和长峰那个好啊,你恩我爱快成一个人了,双方要死要活你娶我嫁,双方家庭也早早地给了祝福——哎,这一家北京一家上海,都是中产阶级家庭,符合咱小姨说的门当户对了吧?依然好事多磨,这长峰家有些钱,老爸是一个大国企的工程师,母亲在税务部门,每年光灰色收入都海了去了,而且对北京媳妇巨欣赏,还给他们买了房!”

    “这多好啊,我听说了,他们谈婚论嫁好久了……”

    “你没听说的是,这长峰爸妈太好了,非得给儿子媳妇买房。他们在上海有四套房子,让媳妇随便选,但哲哲不爱去,非要把家安在北京。长峰妈也答应了,准备拿出三十万做首付在二环内买一套小三居或大二居,婚前房嘛,准备写长峰妈和长峰的名字,让长峰还月供。哲哲勃然大怒啊,和未来婆婆恶狠狠地吵了一架,和长峰掰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找上她导师了。这丫头遇到事就爱走极端!”

    何琳也说:“未来婆婆帮忙,是把双刃剑,既解决了你眼前的问题,又为你们以后的矛盾埋下了伏笔!”

    “可不是,哪有十全十美的呢,既享受了婆家的好处,就得接受婆家一定的制约,哲哲就是不想享受婆家的好处,也不想受那份制约……”

    正说着陈哲又乐颠颠地回来了,“嘿,一脸晦气,背后说洒家什么坏话了?”

    “说长峰妈给你在北京买了一套房呢!”

    “哈,呸!”陈哲气哼哼的,有点不想提当年又解释不清的意思,“哪是给我买房呢,算盘打得太响了,愣让我给听出来了!我们都商量好下个月领结婚证,他妈这个月就把钱打过来火烧屁股地急着买房,房产证上写他妈和他的名字,二十年的月供让长峰还。不等于结婚后我还在为他的婚前财产做出努力嘛!”

    “可法律规定你们婚后长峰还的那部分也有你一半啊!”

    “我干吗要这我这四分之一财产都不到的房子啊!长峰比我早工作一年,一年中也攒了几个钱,我让他攒的,不然我们都能花完!结果他妈一句话,攒的这些钱都放到房子装修里去了!”

    “可那是长峰的婚前财产呀!”

    “婚前财产我不惦记,可他妈却惦记着我未来老公的收入呢!一下子就预先透支了我未来家庭二十年的部分收入,现在房价恨不得天天涨,这辈子我还能指望住上我们自己的房子吗?”

    “这房子不是让你们长久住嘛!”

    “我宁愿租房!我可没指望他们帮我,爱帮不帮,但我就不能这么郁闷着!

    谁在啃谁不是很明显吗?”

    “长峰现在怎么样了?”

    “据说现在又找了一个满脸青春痘的女孩同居着呢,那女的催他几次结婚了,他就不动弹,据说他家里也不满意——人家女的都同意为他家的财产增值做二十年贡献,他和他家都不乐意呢!人与人比,怎么显得那么贱!”

    “行了,不说了,人家那估计也是爱情选择的结果!”

    “好吧,咱这会儿去看看你们所谓的爱情和结果去!”

    小雅与陈哲是发小儿,何琳因与小雅是好友才进入这个小圈子的。原本小雅和陈哲商量好了,要去会会小雅的婆婆,虽不至达成什么成果,气气她也算出口恶气。尤其是陈哲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新新人类,为好友甘愿两肋插刀,是不在乎得罪什么人的。何琳呢,可去可不去,但一想到回家面对那么多人,尤其是与婆婆勾心斗角,传志又一味对他妈低眉顺眼,心好烦,就滥竽充数,跟着看热闹去了。

    那天何琳开着母亲的车,郁教授外出讲课去了。一行三人浩浩荡荡杀进小雅三个月没怎么回的家。

    小雅婆婆郑氏开了门,立即吓了一跳,刚午睡过,眼睛骨碌碌地看着三个年轻漂亮的女士鱼贯进入房间,有点纳闷,“今天怎么回来了?”

    “哎呀,郑奶奶啊,媳妇周末回家吃顿饭不是很正常嘛!”陈哲出头,笑嘻嘻的。

    郑氏瞅了嬉皮笑脸的陈哲一眼,有些嫌恶,“去年还叫我伯母,今年就升级做奶奶了?”

    “哈,今年我眼拙,见了小雅觉得叫阿姨差不多,皮肤皱了,没光泽了,眼角也有鱼尾纹了,没想到一向水灵的小雅会老这么快,婚姻催人老啊!唉,这刘阿姨的婆婆当然叫奶奶合适了!”

    郑氏五十多岁,何等精明之人,一眼看出这三位来者不善,却面带笑容,说:“我家小雅操心,加夜班多,不注意喝水,熬的。有空给她补补!”

    小雅背后冷笑,面子话比谁都会说。

    “真是小雅,你干吗都上夜班啊?调到白班多好。再说了,有必要为了工作把自己摧残成这样吗?你看郑奶奶,不,郑伯母,皮肤保养得多鲜嫩,红光满面,富有光泽。干脆,你班也别上了,方鸿俊的薪水那么高,养活老婆还不天经地义、小菜一碟!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嘛!”

    哇,何琳都佩服陈哲的口才和胆略,想与心思缜密的郑氏对决,你得脑袋转得快、放得下脸皮还得有嘻嘻哈哈来回打圆场的本事才行,怪不得人家读到硕士了,还新闻专业。

    郑氏微微笑着,还给各位端糖吃,“小雅现在工资不高,自己吃的估计都不够,你们正好劝劝她别干了,回家养养身体生个小宝贝吧,我还等着抱孙子呢!”

    小雅找着空隙反击了,“现在生个小孩贵着呢,生起养不起啊!”陈哲立马惊讶地回头看小雅,“不是吧姐姐,你工作这么久了,就是现在一月挣一千大洋,你去年大去年挣的银子呢?再说你亲爱的老公每月也那么多银票,都花哪儿去了?敢说你手头没钱生不起孩子?!”

    小雅马上举手发誓:“我两个卡上加起来不到一千块!”

    “撒谎!哭什么穷,我又不借!”

    “撒谎是小狗!”

    陈哲又看着何琳,“美女,你相信吗?这两个高薪收入的家伙竟说生不起孩子,生了也养不起!”

    何琳斩钉截铁:“不信!我和我老公收入只是你们的小零头,一年我还存了两三万,明年我就准备生宝宝!”

    郑氏在众人背后不屑地笑,“媳妇养不起,当奶奶的不会袖手旁观的,毕竟孙子不是!人老了隔辈亲,媳妇没钱养,奶奶养!”

    陈哲很惊讶,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伯母啊,你真不是一般的伟大啊,用自己养老的钱养孙子,您老了没钱了可怎么办啊!儿子儿媳虽是您的至亲,毕竟是另一个家庭,您老紧着手,心无旁骛地为另一个家庭输血。老人家,我对你的景仰之情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你得入天堂啊!”

    何琳看到小雅在偷笑。

    到底是人老智慧多,怕在这一问题上绕来绕去说不清,吃亏。郑氏转移了话题,“哲哲,你嘴巴这么好使,什么样的婆家能镇住你啊!一般人家还不怕了你!”

    “呵呵,别介绍一般人家啊,有实力的!”

    “要不我给你介绍一个吧?”

    “行啊伯母,劳您费心,我也没什么过分要求,对方工作要好,高收入,不用我操心供房啊什么的就行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嘛!”

    郑氏皱了一下鼻子,“不看对方人品?”

    “人品管什么用啊,有钱才是王道!”

    郑氏叹了口气,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之慨:“现在的小年轻真现实,什么也不管不顾,有好日子过就行了!”

    “本来嘛,一辈子不问两辈子的事,人品好有什么用,挣不来钱放不到你手上,连孩子都不敢养,要婆婆出手养,整天生活得提心吊胆,这样的男人再好也得扔,缺乏安全感!”

    何琳心中一声叹息,原来传志也是该扔的料啊。

    郑氏一本正经地说:“你们小孩根本不懂,什么都往钱上看,这两口子过日子,感情好才是根本,其他都不屑说!”

    陈哲训练有素的大脑立马反击:“伯母,您太老套了,这年头,男人啊你图他什么都行,就是不能图他对你好!你可以图他权,可以图他势,可以图他钱,这些你都能分享。如果只是图他对你好,哪一天,他某种原因收回了,不对你好了,你能落到什么?连夫妻共同财产都可能是负债!所以嘛,我的男友应该是有感情之外其他附加值的,当然最好不要有父母,我受不了有人整天吵吵闹闹与我分享这个男人!”

    郑氏勃然变色,“这男人首先是父母的儿子,没有父母无私的付出,哪有儿子后来的好日子!现在的媳妇真是太自私了,连男人的父母都不许报答!”

    此时方鸿俊开门进入,看到一屋子人,微笑着打了招呼。陈哲以认错的口气,“伯母不好意思,儿子的确该孝顺父母,父母不容易,把父母摆在第一位情有可原,可媳妇也是人家的女儿,恰巧也是父母养大的。夫妻俩,男方和男方父母一条心,女方跟女方父母一条心,这小两口还一本正经结婚干什么啊?这《婚姻法》不白颁布了嘛!所以嘛,我觉得还是单身好,孝顺自己的父母也不会损着别人的利益。要是我和我男友结婚了,他不仅不养我,我还要陪吃陪睡免费生孩子当带薪保姆啊!”

    “你们聊吧,我有点累了。”郑老太拂袖进了房间,门哐一声关上。

    众人有意无意地去看方鸿俊的脸,此君脸不安。

    陈哲马上哭起来,“鸿俊哥( 小雅何琳吃惊之余要暴笑出来),我太对不起你了,刚才伯母为我好给我介绍男朋友,人家有嘴无心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不想伤了伯母的心,人家太弱智太没情商太没心眼了,鸿俊哥,你一定要原谅我哦……”

    耍乖弄痴,装嗲扮嗔,甭说,男人还真吃这一套,刚刚还有些抱怨的方海龟马上释然了,反过来安慰“吓哭”的小妹妹。

    这一幕让小雅和何琳长了见识,男人啊,吃软不吃硬,同情弱者,有理没理反倒不要紧。这个生出包容心的男人还把生闷气的母亲放一边,亲自陪同三个美女到街上吃饭了,席间陈哲又大谈特谈她的理想和哲学,未曾想表演痕迹过甚反倒引起了怀疑。

    事后方鸿俊与小雅单独时说:“老婆,我了解你的感受,请给我一点时间行不行?你嫁的老公因为自身特殊原因不能全心全意满足你所有条件,你能不能为了我再忍耐一下?”

    “你要我忍耐多久?”

    “毕竟我们有一辈子要过!”

    “难道要忍耐到你母亲去世?”

    “老婆,结婚前你就知道我的情况,这是我的宿命!如果你爱我,请接受这个宿命!因为我别无选择,母亲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你也是,请不要割裂我!”

    那天吃过饭后,陈哲本来还想去何琳家表演一番的,但考虑到绣花怀有五个月的身孕,万一发生什么不测……何琳拒绝了,刚刚发生的一切就是一份营养大餐,她还没好好消化呢,自己家的事,还不到借用外力对冲的时候,而且她有了足够的耐心和智慧去打赢这场保卫战。只要运用得当,她坚信能得到胜利,比起小雅婆婆的油盐不进和老公的老奸巨猾来,自己的婆婆是个乡下文盲,连绣花都说她还有五大优势呢。

    晚上接到小雅电话,有气无力,“……弄砸了,从窗户往下跳的心都有!”

    周一,座机费七十九,单个手机充值一百;周二,汇给王传林生活费三百块;周四,电费充值一百五十;周六,给老太太菜钱一百;三天后,绣花在一家私人小医疗门诊体检,一百三十七块;……“体检还要你出钱啊?人家可是有丈夫的!”

    “这么远,一百多块邮寄还不够麻烦的呢。再说我哥在家没事做,招弟又念书,哪有钱啊?不就一百多块钱嘛!”

    “传林生活费能不能少点?人家是有家长的!”

    “我妈没工作,你也看到了,哪有收入?我多少挣些钱,帮一下自己的亲弟弟是情分,也是本分!三百块在武汉生活并不宽裕,这一点你也在乎?”

    “他为什么不勤工俭学、不贷款?你大学时不自己做家教吗?我那时也在想办法挣钱,你弟弟就应该让你养着?”

    “传林你也见到了,没有特殊情况我相信他会勤工俭学的,不是迫不得已嘛!”

    想想那个优雅、懒散、洁净度很高的贵族青年,估计连传志也不会相信他能勤劳地为自己的学费舍下脸面干哪怕打扫食堂卫生的小活。

    何琳在卧室抽屉里翻找,传志的工资卡又不见了。不过她也想明白了,拿回去就拿回去吧,养他母亲,养他弟弟,养他嫂子,养他未出世的侄子,但也必须得养老婆!从现在开始,她不会再往这个家里投一分钱,薪水卡随身带,能不动就不动。你好心好意体谅他,他却又大方地体谅别人去了。有些人,你根本不能为他考虑,碰到难处,让他自己作难去,不然就不会统筹规划生活。

    这是二○○五年的第一场雨,哗哗下得满街流,然后明亮的太阳照耀着大地,映得房间里玻璃折射出耀眼炫目的白光。

    何琳脚蹬橙色皮靴从楼上下来,少有的温存,“老公,咱们去超市吧?”

    传志看了她两眼,“这个月没钱了,省着点花吧。”意思是食品、菜都备齐了,吃一阵子完全没问题。

    何琳又发嗲又故作神秘地眨着眼,“跟我去吧,没钱没关系啊,我们不就逛逛、看看去嘛!”

    传志刚站起来,王老太太凑过来,“出去啊?让俺去不?”

    传志看何琳。何琳很大方,“去啊,超市大,有的逛!”

    于是一行三人来到家乐福超市,这次没推车,何琳交给传志一个购物篮,先往里扔了一双袜子,又扔了几包瓜子,然后就看了。

    老太太和她儿子在后面,叽叽咕咕的,买了一些零食和食品;在服装区,又看上了一件腿上带花的黑条绒裤子,一件无袖薄棉夹,一顶呢子帽等。当然价格还可以。逛个差不多时,何琳回头看,篮子都冒尖了,哪像没有钱的人。

    何琳来的目的是买洗发香波和护发素的,恰好这两样有促销,单独交款。她就不声不响把钱交了。

    逛了一圈要排队交款时,传志跟在何琳身后。何琳再回头看,老太太远远地躲掉了。哈,那她也直接走掉,亮了一下手中付过钱的条,就过去了,而传志被拦了下来。

    何琳头也不回,到超市外面一通猛笑。等。

    这次购物别提老太太多郁闷了,一路甩着脸气呼呼的,好像被儿媳敲诈了似的。传志也郁闷,刷的信用卡,现在都负值了,发了工资窟窿都不一定堵上。不过不像他母亲表现得那么明显,再说买的物品大部分都是他母亲的,小部分自己的,属于何琳的不到十五块。

    第二天何琳私下向嫂子夸耀太后会选衣服,绣花笑得很开,“东西好是好,就是贵了点,他妈昨晚心疼得一夜没睡好,现在还唠叨说能换一卡车大白菜吃一冬天呢!”

    哈哈,何琳第一次心情如此舒畅。

    又到周末了,何琳在婆婆喊儿子上早市之前,先吹了枕头风,“大猪,今天到我妈家吃饭吧!”

    传志一想,有一阵子没去看丈母娘了,点头答应,马上又补充:“不要与你小姨赶在一起吧?”

    “干吗耗子见猫似的怕她?”

    “见一面受一次教育哪受得了!”

    “好,就让俺爸妈表扬你!”

    当下两人收拾好,高高兴兴去了。

    “老婆,要不要带点东西呀?”

    “不用,空手一样吃上饭!”

    “会不会不好?”

    “你现在不是负债嘛,省着点花吧,万一你妈或你嫂子用钱,你拿不出来多不好!”

    传志大为感动,嬉皮笑脸起来,“你的可以借给老公嘛!”

    “别得寸进尺!”何琳脸一凛,心道:做梦,想也别想!

    女儿女婿回来蹭吃蹭喝,老何总是很高兴,又可以聊聊家常问长问短了。而且照女儿的意见,提前就做好了饭。郁华明在忙着看邮件,接电话,不少学生都想投到她门下做研究生,全国各地都有,投石问路的,想混个脸熟的,当然少不了熟人同事的问候。人情社会嘛,每年都少不了头疼,又要婉拒又不能得罪或打击人家,需要一定的技巧,做物业管理多年深谙与人打交道的何中天总能提出不少中肯的意见。

    该吃饭了,老两口还在厨房里窃窃私语,小两口则不客气地坐上桌开吃了。

    “不等等你爸妈?”

    “快饿死了,吃完回去看电视剧呢!没看到人家正忙着吗?”

    传志心道:你下午来不就行了。

    何琳吃。传志喝茶等到岳父母坐在饭桌上。

    传志也在准备考研,想考中科院经济系。郁华明赞赏有加,比自己一帮朋友的孩子强多了,非考到熟人门下混文凭镀金。说到工作,老两口对姑爷的能力深信不疑。然后说到姑爷的母亲陪着嫂子在北京待产,老何不无担心地提醒:“你们得当心点啊,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城市比农村控制得更严更有力,特别是公务员,超生一个,就保不住工作了;协助家里人多生的,一旦揭发出来,严重影响前途!”

    传志有些吃惊,“我哥的大女儿都九岁多了,这样的二胎在农村应该合法的吧……”

    何琳毫不留情揭露:“你大哥俩闺女呢!合法?你嫂子还东藏西躲干吗?正大光明生呗!”

    “老二已经送人了……”

    “唉,”郁华明叹气,“这都什么世道,生自己的孩子做贼似的!”

    “可这样生下去,中国人口就爆炸了,人口红利就会被人口灾难抵消。再说了,农村有多少人能指望孩子,尤其是儿子养老呢!”

    “那么发展涵盖整个社会的福利保障不就行了,从根上解决养老问题,还会有那么多人可着劲生吗?”

    何琳白了母亲一眼,倾向父亲意见,“还有文化心理上的,多子多福呢!指望不上老大,还有老二呢,就是觉得孩子多指望大呗!”说完有意无意看了传志一眼。

    老何正色道:“我们服务的小区,去年就有一个北京市公务员,地税局的,因帮小舅子隐瞒超生,开除了。同事告的密。得罪人家了吧。那小孩才一个多月,被人堵在家里,抓了个现行。现在虽找了公司上班了,却郁闷得不行,工资福利待遇均不可同日而语,两口子现在整天因为这个吵架,摔东西,我们常常接到他家楼上楼下的投诉!”

    传志还是吓一跳,虽然在单位也听说计划生育的厉害,却没想到这么严格,当下底气不足,“我同事知道的不多吧,一般不领回家里来!”

    “可我们有邻居啊,不知何时会得罪谁,捅出去,比如那个胡老太太一家,你妈可是可着劲地把你家的内部独家新闻往外抖搂啊!绣花也挺着不小的肚子在周围乱走,近六个月,遮是遮不住的。哪一天你们头找你谈话了,别惊着啊!”

    何琳禁不住幸灾乐祸。

    传志更坐立不安了。

    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何琳放下筷子,要回家了,原因:一是喜欢的电视剧到了;二是有一封重要的邮件要收。

    老何夫妇话还没说够,说在家看电视、用何冲的电脑啊。何琳不理,拉了老公就走。传志也恨不得立马回到家告诉母亲和大嫂不要再如此招摇,影响了自己前途。

    那天中午绣花正趴在桌边吃饭,还两个菜。婆婆在她自己卧室里躺着。何琳打开门就叫饿了,说是挤公交车金鸡独立给挤的,于是一边拿遥控器遥控电视一边靠近桌旁要凑上去吃,忽然大叫起来:“嫂子啊,你这吃的什么啊?!像猪食似的!”夹了一筷子,又吐出来,“二氧化氢煮白菜,外加一把氯化钠!豆腐呢?连豆腐的汗毛也没看到。还有这清水炖萝卜,一点肉腥没有,吃个什么味呀!”

    绣花神来之笔接了句:“这不是省钱嘛,吃饱就行,我吃得多!”

    “吃得多也得有点荤味呀!储藏室里一大堆萝卜白菜都是给你准备的吧?你肚子里可是王家的下一代啊,还得考名牌大学呢!万一营养不够……”

    传志也跑过来看盘子。本来穷苦出身的王传志对满桌子萝卜白菜,还有几块豆腐,没啥看法,水准不低了,农村人也不见得每顿都能吃上。但架不住何琳叨叨呀。

    “冰箱里有几块肉呢,放上点呀,好吃不说,还有油水,现在苛刻自己不是时候啊!”

    绣花面有难色,尤其重点扫了一下传志的脸,有点难为情,“她奶奶不让……晚上回来一起吃……”

    何琳发扬了风格,“管我们干吗?该你吃的你就吃,你总不会这些天中午一直吃这些吧?”

    绣花讪讪,“没关系,不错了,已经很打扰你们了……”

    何琳用责备的目光看着传志。

    这时婆婆从卧室出来了,脸色不好看,看样子听到了客厅里谈话的内容。

    传志说:“妈,你怎么不吃?”

    “吃过了,吃的早上剩的!”

    噢,比绣花还省还惨还会过日子。传志没话说了。

    何琳用胳膊捅捅绣花,“以后早饭多做点,你也吃剩的吧,好歹有煎馒头片,头天晚上的剩菜也很有味道呀……”

    传志干脆拉了何琳上楼,关上门,“你干吗呀?唯恐天下不乱!”

    “我怎么唯恐天下不乱啦?你说清楚!”

    “这种情况下,你还说什么说?不是撮火吗?好歹也是为了给我们省钱!”

    “你一个星期给一百块菜钱,周末还去超市买一冰箱,我也是最近才刚刚不怎么买的,以前我每周比你买得还多,她老人家节省的钱呢?都花在绣花肚子上我没意见,女人谁都有经历怀孕这一难熬的时候,将心比心,我只是同情你嫂子!怀着你妈的亲孙子还被你妈虐待成这样,话都不敢说,要不是今天偶尔碰上,你能相信这就是事实吗?那可是她亲孙子啊!”

    传志也很无奈,“我能有什么办法,年纪大的人,做事总欠考虑。我私下告诉她不就行了,你还非在下面说了再说!”

    “做了这种事还怕说?”

    “那可是我一把年纪的老娘啊!你让她尴尬难受于事有补吗?”

    何琳气蒙了,眨着两眼瞪着他,“你说,你到底认不认为你妈在这件事上做错了呢?”

    传志梗直了脖子,看着妻子固执的脸,自己也固执了,“没错!我就是觉得这不是什么大错!只是欠考虑而已!”

    何琳很惊讶,“都亲眼所见——让你认识到你妈做了一点错事为什么这么难?!你就这么选择性地失明或装着视而不见?你还有没有是非曲直和黑白观念?!”

    传志突然明白了,“你一直在找我妈的错,吹着浮土寻裂缝,今天你终于找到了,呵呵!”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啪一声摔到桌子上。

    “你真无可救药,凡是碰到你妈的事上,你一点道理也不讲!让你认识到你妈也是人,也会犯常人的错误,能损你多大的面子?她为什么在你心中非得高高在上、比寻常人都伟大都高明都不一般呢!?”何琳背起包包,临出门不无厌弃地乜了屋中男人一眼,“愚孝而自卑的人,真无药可救!”

    没错,吹着浮土寻裂缝,就是想找婆婆这种老女人的错,并让这种错误以原生态的形式直接在她儿子面前呈现出来,就是想把他心中那个居功自伟、高高在上、具有一切法外赦免权的老圣母从神殿上赶下来,把一个儿子从永远跪着感恩的姿态中解救出来,让他站着,以平等、客观、理性的视角去打量和对待他的母亲。他母亲生养了他,并不是他一辈子站在她的阴影下顶礼膜拜的理由,更不是他的老婆也一块儿膜拜、在夹缝中左右为难的理由。她对她的感恩是有限度的,是有条件的,是可以产生也可以消失的,没有理由让媳妇也像她儿子一样对她顺从、孝敬,供着一个活祖宗似的什么都以她为先!大家都是人,都是人而已啊,能不能尊重现在的家庭规则:女主人就是女主人,客人就是客人,客随主便!婆婆就是婆婆,不是妈!尊重儿子家庭的独立性、完整性和媳妇作为一个新家庭的女主人地位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