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03
十月十二,正好周末,何琳凌晨两点就鸡飞狗跳地爬起来了,让传志过来送她去新娘娘家看新娘化妆。传志很听话,四十分钟后就到了,一路小跑过来的,省钱还锻炼身体。
“不怕路上有劫道的?”
“我是男的,劫了还得养着我!”
“你身上就没有个十块八块?”
又过了小半小时,到了小雅家里。很旧的户型不合理的小公房里,小雅妈在里屋哭,好像女儿不是结婚而是上刑场。小雅在她房间里兴高采烈地与化妆师讨论着发型,何琳在客厅忙着归置东西和清理思路,还时时听候着新娘的召唤;传志在门口观望了一会儿,很好奇,这北京嫁闺女,好像不怎么喜庆和热闹啊。
花车来了,那种租来的加长林肯,后面跟了一串本田。鞭炮响起来,新娘等不及,急着要新郎抱到车上,下楼时兴高采烈地向接亲的人挥手,白手套上的多棱珠闪闪发光。车队先在四环上转了一圈,十一点多才到酒店。
和新娘同样兴奋的伴娘何琳第一次在主桌上看到了那个关键角色——男方的母亲。竟没有一丝笑容,直勾勾泥塑般目不斜视,对面的主桌坐着女方的父母,也是阴沉着脸,弄得其他人也没办法尽兴。婚礼嘛,本来就应该是热闹的。
在司仪宣布交换戒指时,出现了惊人的一幕,何琳拿出郑重保存了一天的两个白金戒指,新郎竟无论如何也套不进无名指!待新娘回头诧异地看伴娘时,何琳都快急哭了,心里发毒誓:没偷没换也没拿错,就这一对儿在完璧归赵,说谎天打五雷轰!
好在新郎没计较,套在了第一指节上,然后悄悄用订婚的黄金戒指掩盖过去了。有如花似玉的新娘在,反正也没几个人会注意他手指上套的是什么。
在司仪宣布向新郎新娘双方父母敬酒时,又出现了让双方尴尬的一幕。司仪再三催促,新郎的妈妈坐着愣是没动,好歹在新郎的劝说下,勉强站了起来斜对着一对新人,只用唇抿了一下酒杯。轮到敬女方父母了,按对等原则,叫了三次也没动,小雅含泪上前劝时,那对父母才颤抖着站起来,也斜对着新人,抿了一下。
婚结到这份上,只剩下郁闷和尴尬了。
何琳筋疲力尽地回到家,看到小姨正在客厅包饺子。小姨把姐姐家当成自己半个家,有事没事过来玩,姐夫不在时帮着做做饭收拾一下家务什么的。何琳对这个姨比自己的亲妈还亲,一至七岁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个姨的身边度过的,那时妈妈在读博士,顾不上她,后来小姨还养了何冲小半年。这也是为什么现在一家人都对小姨好的原因。何冲隔壁的一间房也是单为小姨预留的。小姨在这个家绝对拥有“三号人物”的位置。
坐定后,何琳就滔滔不绝地把今天婚礼的经过说了一遍。
果然,小姨的眉头就皱了起来,“这小雅,这么好的闺女,图啥呢?脑袋让门夹了?让父母跟着难受又丢人!”
“她和方海龟确实相爱!”
“相爱个屁!相爱还搞不掂他妈?”
“唉,他妈反正挺固执,一大厅的客人全看着她!”
“瞎摆谱,变态呗!寡妇的儿子——自己好不容易拉扯大的儿子转眼让别的女人抢走了,舒心才怪!”
“不过小雅的父母也摆谱了,估计是找回面子吧!”
“我要是女方的父母立马拉起闺女就走,想丢脸?好,让你丢光!”
“可他俩已经领证了!”
“离婚,赔偿女方精神损失费一百万!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对待这样不省心的家人,你只有比她更横才能制住她!”
何琳叹口气,有些委屈地把戒指的事也说了一下。
郁华清愣了一下,丰厚的人生经历和见多识广使她轻易地说出:“既然你保存得好好的戒指,又没丢——就不是你的责任,保不齐是那个老祸害动了手脚。
她有心看笑话呢。这世道,什么心肠的父母都有!”
何琳又叹气,“小雅被她婆婆制住了!”
“丫头傻,明知道火坑还往里跳,怪谁呢?她父母预防课没上好,这残缺的单亲家庭能随便嫁的吗?单亲家庭生活不健全,这使孩子的性格也有缺陷,不是太肉就是暴躁,虽一时半会看不出来,时间久了就能体现出来。看我干吗?虽然我也是单身一人,但单得晚,知道那畜生出轨时你俩表哥都成年了,对他们没影响,对我有影响。你俩表哥的婚姻,我其中一条意见就是不找单家家庭,相处不好!”
何琳低喟:“传志不算单亲吧?他老爸过世时他都快成年了!”
“你那未来婆婆——”郁华清响亮地打了个响指,“慢慢观察吧,不——看——好!”
二○○三年十二月,王传志报考国家公务员的笔试结果出来,他在九十七人的竞争中排名第四,二○○四年二月面试,两个月后评审,一直稳居前六名。随后等的就是某个不太热门的中央机构的一纸签约了。工作地点北京,户口调入,薪水刨去三金,不到八百块,有年终奖金。薪水虽一般,但在每年几百万大学生浩浩荡荡满世界找不到工作长吁短叹之际,他就找到了终生铁饭碗,也算不错了,六十岁退休,退休后有退休金!虽然也就是个公务员,但“公务员”也给人一种充满诱惑力的想象空间。
考上公务员的王传志高兴,像当年高考全区第一到北京上大学一样,这是另一阶段的胜利,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人生就应该这样,看似平静,实则实力使然,水到渠成地走下去。
小伙子还是有过人之处的,尤其在关键时刻敢说、勇于承担并给人一种安定的感觉。比如说考公务员吧,不含糊,能说“差不多能考上”这句话,然后能集中精力踏踏实实准备考试,不惊慌,不焦虑,不怀疑自己。你得说这种定力是一种能力,是一种大将风度。而他踏实能干的作风与决心也支持了这种能力和风度。这就是何琳看上他的真正原因,也是何家人不小看他的原因。大家都坚信:
他有未来!
王传志在第一时间打电话给自己家人报喜。家里没电话,打到邻居家,由邻居的孩子叫人。然后打给何琳,何琳也很高兴,嘴巴都合不上了,倒不在乎薪水高低,而是传志彻底算这个城市的一员了,自己的父母虽不会俗气地按户口把人分成三六九等,但有了这样的工作,生活才算稳定、踏实下来。还有一点更为重要,传志这人有本事,考公务员也算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他就是走过去了。你说你有能力,总得有证明吧。自己也考过,第一轮便给刷下来了,好在当时也没抱太大希望。
何琳挂了电话。传志再把电话打到邻居家,他妈已等在电话旁了。
知道了儿子的喜讯,老太太更合不拢嘴了,语气里带着遮不住的喜悦与骄傲,“哎呀,好比大年初一吃饺子,滚肚圆!好比三伏天吃了大西瓜,透心凉啊!俺儿子又考上国家干部了!俺儿子脑瓜就是聪明、好使!俺王家祖坟上长青蒿了!俺就是出门要饭也值了啊!”
说到最后一句竟喜极而泣。
就听旁边邻居艳羡地劝:“传志他娘,你儿当官了你还要啥饭?给你儿丢脸呀!”
“唉,你有传志这样有本事的儿,还有啥心烦啊!从小俺就看着这小子行,五个孩子中你就得这个儿子的济吧!”
传志听了又是得意又是百感交集,竟也热泪滚滚,这可是为供自己吃糠咽菜耗尽心血的寡母啊!
母亲总是不乏对儿子的溢美之词,夸了脑袋夸面相,夸了面相夸勤奋,夸了勤奋夸机运。最后说:“儿啊,你当了国家干部,地位也就比何琳高了啵?”
儿子支吾:“啥高不高的,这边不兴这么说!”
“那你挣的钱也比她多了吧?”
儿子继续支吾:“多一点吧?主要我福利好!”
母亲已经确信儿子的工资比儿媳高了。
“合适的话就结婚吧,你愿意结吗?反正前一阵子我找了个先生给算了,说今明年相交的月份结婚能旺你一辈子的官运和财运。你看着办吧,要想结,俺收拾一下就去北京会会何琳的爹妈,把这事给敲定下来。若不想结,你就再等等,反正你现在也算北京的干部了,自己看着办!”
传志觉得有些好笑,转眼之间这老娘的底气也这么足了。他心里稍稍不安的是他不是母亲想象的那么重要的“国家干部”,只是一名普通的公务员。社会已经不是母亲认知的社会了,在何琳家这样的家庭,公务员也只是一种没有失业烦恼、平稳平庸、一般收入的工作而已,何琳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考过,何冲则是不屑于考。
傍晚何琳打来电话,让他来她家吃饭,未来岳父岳母为未来女婿搞了个小小的家庭庆祝会,连一向不怎么露面的小舅子何冲都回来了。
何冲是艺术院校的大三生。按他父母的说法,不知哪一根筋搭错了,非得休学一年,然后神出鬼没,不知跟一帮狐朋狗友搞什么,揪着耳朵让交代都没有用。何家的这个男孩长得十分漂亮,一米八六的身高,超过了曾经的第一高父亲,五官好像比他姐姐还精致耐看;话不多,说什么他都听着,转过身什么也不记得,没少让他父母郁闷。这么罕见的温婉精致的北方男孩,在穿着上却异常粗犷凌厉,撕边的牛仔裤,膝盖和屁股蛋子下刀劈斧砍似的齐整整的口子,上边就罩件海盗服,松松垮垮的,被他妈屡见屡骂。今天发着火让他回来,多少让传志“矫正”一下,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男孩子嘛,得走正道,以事业为重。
未来小舅子只是对未来姐夫笑笑,闲扯了几句,然后开饭。还没进行到一半,有电话打来,说798 工厂什么事,在父母的责怪声中,何家的男孩还是跑出去了。
“三个孩子中,两个闺女按部就班的,上学,工作,最省心,就这个儿子,整天不着调,一天到晚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上海男人看着儿子消失在门口,有些生气,“不能像传志这样做个公务员,哪怕找个地方上上班,生活有点规律吧,也像个样子,你看他穿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多大的人了,都二十了!”
郁华明:“我最烦他!”
何家还有老大,何晶,在何琳七岁时收养的。小姑娘一进门就十二岁了,很珍惜来之不易的安定生活环境,拼命用功念书,也得益于北京并不太高的高考分数线,一路从人民大学念到加州大学的生物博士。上海男人悲哀就悲哀在自己亲生的孩子怎么就不如外来的走正道和上进呢?
郁教授也说:“再给他一段时间,不行就停掉学费和生活费,让他喝西北风!”
传志乖巧地说:“要不我来供何冲吧,以后生活和收入也就稳定了,公务员不像公司职员,也没什么花费……”
未来岳父摆摆手,“你们刚工作,手里没钱,需要有点积蓄,哪能用你们的钱?”
未来岳母说:“不是钱的事,现在不知道何冲这孩子在干什么,不给他点压力,他就知道在外面优哉游哉到处玩!何晶到美国第二年就勤工俭学不怎么用家里给钱了,家里的男孩子给惯坏了!”
然后又说起两人的婚事。传志说他母亲希望今年就完婚,上半年吧。何琳妈说,早了点,但尊重女儿的意见。传志又说他母亲希望能早点过来拜访叔叔阿姨,就婚姻大事双方坐一起协商一下,毕竟是人生大事,母亲是个传统的人,很重视。
何中天连连点头:应该的,应该的,我们也很重视,毕竟第一次嫁闺女。最后说到住哪儿,传志很有骨气地说:“现在买房也不现实,我们租房吧,只是委屈了何琳。不过我们可以把房租在附近,方便过来照顾叔叔阿姨。反正我们年轻,有活就可以跑过来干!”
一向不怎么干活的郁教授很感动:“我们老两口年轻着呢,不用你们照顾,周末来看看吃顿饭就行了。只是何琳太娇气,不会做家务,饭也做得难吃,传志你多体谅点,别老吵架就行了。至于房子,连单位分的加买的,大大小小四套了,你们捡离单位近的住着吧,用不着再花钱租。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强!”
有了老婆表态,何爸又向前推进一步说:“嫁女儿,我们就陪嫁一套房子吧!”
何琳特别高兴,自己有意无意的暗示,终于有了回报。在北京生活最重要的就是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少奋斗几十年不说,生活状态就很不一样。自己的同学中,长得英俊的男孩子找不到女友就因为缺少这套硬件,而面貌姣好的女孩也都要找有房的,除非这男的其他方面特别优秀,是像传志这样的潜力股。
家里四套房,有妈妈大学里分的二居和父亲早年工厂里分的筒子楼,但都没大产权,筒子楼旧不说,近年还可能面临拆迁。北五环有一个独立小楼,九十年代中期一个偶然的机会父亲用几万块买下的地皮,盖起了三层,全家在那里住过几年,后来因附近建了个垃圾厂而搬出,又买了这个市中心的四居。那个三层楼就出租了。何琳现在想的就是这个三层,一步到位,一辈子就不用买房了。虽然看上去有点些旧,装修一下就很不错了,怎么说也是别墅啊!而且离传志的单位也比较近。
怎么说女生外向呢。这个未出嫁的女儿太想得到自己的安乐窝了,马上开口:“就要那套小楼吧!”
何爸马上笑了,“现在市值最少也有一百万了吧?”
何妈嗯了一声,“把你卖了值一百万吗?”
何琳只会呵呵笑,得意洋洋地看了男友一眼。
传志犹豫了一下,说:“叔叔阿姨可以考虑卖给我们啊!”
何琳扭头,“你有钱吗?”
“可以打欠条嘛!”
一家之主郁教授发言了:“以后都是一家人了,也不用打什么欠条了,你何叔都说了,算我们的陪嫁。何琳太娇气,生活能力欠缺,你们以后能互相体谅、和睦生活就行了!”
于是未来的小夫妻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地得到了一套独立产权的三层小楼。
第二天下班两人就跑去看了。北五环那边正在修路,为了奥运,垃圾场也要移走,虽然现在环境不怎么样,不久的将来一定是有相当潜力的好地方!
当时里面还住着房客,两人只在外围看了看,合计着外面刷刷漆,里面重装一下,一点儿也不亚于附近那些天价别墅。
乐滋滋的王传志又给家里打电话了,这次母亲、哥哥、侄女和一帮邻居都来了,好像有来自中央的重大消息要提前小道公布似的。
传志觉得又甜蜜又不好意思,声音都是颤抖的:“娘,结婚的房子你就别操心了,何琳父母说给我们一幢三层小楼……”
哎呀,儿子不仅在中央当了官,还有楼房住!老太太在电话里激动得话都说不清了,五六天内就有两个特大喜讯,以后还不天天放鞭炮……于是在噼里啪啦中,“儿啊,你有大出息啦!这几天你大舅、二舅,你两个妗子,你的表哥表姐都来咱家道喜了,连你二大爷的姑奶奶都说俺要享你的福!唉,祖坟冒青烟啊,老天爷开眼,俺也能多活几年了。”喘了一口气,“儿啊,挣俩钱不容易,省着点花啊,咱家用钱的地方忒多!”
何琳下了班就往家装市场跑,拿个小本本,把地砖、木地板、涂料等价格详细地列下来,三百多平米呢,光地板石材也得四五万。然后看灯具,五个房间外加顶层阁楼,也得不少钱。还有家具,加上人工费什么的,算下来,简装也得二十万!
周末她找到了传志,一项一项算给他看。传志也惊呆了,二十万呐!怎么装修比买房还贵?
“我们哪这么多钱啊?”
“地板得重铺吧?铺最便宜的也得三四万,就算灯具不换,墙面也得粉刷一下吧,怎么说也是我们的新房!这还没算冰箱洗衣机电视和床呢!”
传志还在发呆,“可我们哪有这么多钱啊!怎么会这么多?”
行情啊,他不懂,只知道买房费钱,不知道配件同样花钱。
何琳也急了,“总不能不装一下就住进去吧?怎么说我家也陪一幢楼了,你不能向你家里借点凑合一下啊?”
传志脸一下子急白了,“你、你、你也看到了,我家就那条件,哪有钱给我们装修啊!”
何琳郁闷了,是啊,他家是不怎么富裕,那又怎么办呢?
传志好声好气地安慰她:“等人家搬走后我们再去看看吧,说不定地板、灯具、家具、墙壁什么的都好着呢,不就省了钱么!”
事到如今,也只有如此了。
这次小小的争执,让王传志郁闷了一下,为自己家没能出一份力而愧疚,同时也觉得何琳不像以前那么温柔可人了,某种程度上甚至盛气凌人。是不是陪嫁太丰厚了?同时他还发现了另一个问题,这楼说是陪嫁,其实是何琳的婚前财产,和自己一点关系没有,自己拿出一笔钱装修了,最后算怎么一回事呢?况且今天何琳对自己家出钱少都有意见了,以后有事没事还不天天给脸色看!?男子汉大丈夫,可以能屈能伸,却不能寄人篱下啊!王传志心里难受了。
何琳没想这么多,这个刚刚当家才知道油米贵的“门槛人”正算计着薪水呢,这俩月能存多少钱,十一之前能攒多少,少买双靴子能不能换来一个灯具等等。反正娘家明言不贴钱了,自己也没脸要了,四套房,她已经拿走了最好的一套。
传志的妈妈在老家可坐不住了,天天念叨儿子在中央当大官了,丈母娘家送了一个楼,她得去看看啊,得跟在大学当教授和在公司当头的亲家坐下来商议商议儿子的婚姻大事啊!
在三月底天气比较料峭的那几天,她老人家就和大儿子王传祥坐着火车赶到北京来了。北京当时正在“倒春寒”,小北风在楼间回旋,路上行人急匆匆的。
王传志哈着热气刚到班上,接到电话就惊呆了,怎么不提前说一下就过来了?连忙给何琳打电话,何琳更是手足无措,那就通知自己的父母吧,郁华明和何中天也很吃惊,但都到家门口了,也不能说什么了。不是还没地方住么,老何给安排了一家四星级酒店的两个标间,让人先去休息,晚上再好好招待。
一下子住进了眼花缭乱的豪华酒店,王老太太激动坏了,听说这酒店的领导和亲家是好朋友,还以为是免费的,其实是打了个狠折。娘俩高高兴兴倒在松软的床上补回了坐火车的不眠之夜。
当天晚上,郁华明和老何下班后开着小车直接去了酒店。郁华明的车是自家买的,老何的车是公司配的,一般轿车,算不上特别好。倒是郁本人,在大学象牙塔修行多年,是很有文雅气质和风度的高知女性,让人肃然起敬。老何身材高大,却慈祥和善,在物业公司工作多年,整天与一帮刁蛮难缠的业主打交道,修养极好。
王传志与何琳先行一步到。何琳还给未来婆婆带了一束紫色的康乃馨。
避过人,老太太问二儿子:“这花开得怪好看,干吗使的?”
“何琳孝敬你的!”
“娘哎,多少钱呀?”
“给你就拿着,问这么多——少说也得十块!”
“够买二斤五花肉的,吃一星期!”
然后老太太抱着花与亲家在大堂见了面,一下子就被折服了,和这样的人家结亲自己还真矮一头,不过也说明自己的儿子不简单啊!和古时候的状元郎被招了驸马差不多吧。老人家本来想以中央干部亲娘的身份来谈判的,现在不自觉地唯唯诺诺了,打了一火车的腹稿也不能理直气壮地讲了。
不过六十岁的人了,还是有些生活沉淀的,先以茶代酒敬了亲家一杯,感谢他们对自己儿子的厚爱和照顾,然后感叹亲家两人长相真显年轻,有文气,有福相,不像自己,长不了几岁,却像隔代人。
老何夫妇会心一笑,觉得这面容苍老的大姐还真是纯朴、本真,尽显劳动妇女本色。倒是王传志,面对体面的未来岳父母,和自己黑瘦寒酸的妈,心里不是滋味。
何中天会说话:“大姐你也不容易,养大五个孩子得费多大精力啊!还培养了传志这样优秀的儿子,不易啊!”
老太太一下子找到了话匣子,用原汁原味的家乡方言:“俺一个农妇,文不能提笔写文章,武不能拿刀上战场,原没啥用,面朝黄土背朝天,土堆里刨食。
唉,农村人都这样,具体说到俺家吧,也算个特殊情况,出了个传志。俺家传志是俺那地儿方圆数十里出的第一个大学生,其他都是中专生,蹲啊,蹲了几年的都没考上,花俩钱才走的。传志当年全区考第一……”
王传志脖子开始往里缩,没想到一些陈芝麻烂谷子还拿到四星酒店里念叨;老何夫妇摆出聆听的眼神,微笑不语,何琳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在桌子底下掐指甲玩。
“……连老师都说,志愿填瞎了,没想到考这么好,报北大清华也没心烦啊!俺不懂啊,心说有个大学上就比没有强!他们王家祖祖辈辈没有一个读书人,到这一代算是出了一个。那天开学时俺们乡长都开着小车来送行!”停顿了一下。老何夫妇喝水;何琳伸了一下腰;王传志继续缩脖子;王传祥继续嘿嘿笑。
继续,“俺家传志聪明,从小就聪明,脑瓜好使,老师都这么说:这小子将来说不定是个人物!能成啥人物俺也不知道,只是生在了农村,吃了更多苦,多走了弯路,要是生在城里,混得还能比今天强!”
老何打手势让服务员上菜。这才告一段落。
四星级大厨的手艺和价钱一样都非常出众,连大虾都以一个姿势横窝着排在一起。传志妈感叹:“这么好看的菜,只在电视上见过几次,生活在城市就是好啊!”
传祥好不容易接了一句:“城市里也有穷人,像北京这样的城市穷人也不少呢!”
郁华明笑着说:“有人的地方就有穷有富,各种原因造成的。若每家的孩子都像传志这么能干,日子都会慢慢好起来!”
嗯,这话传志爱听,刚才他妈说了一大堆都不及这一句有含金量,心情不由舒展了些。
然后说到结婚的事,“孩子大了,不中留,结了婚就知道过日子了。俺家里家底不行,薄得很,攒点钱就让他俩拿走了,农村人一家供俩学生就像用水泵抽似的,累死都供不起!唉,没法跟你家比。大妹妹还是大学里的教授,何琳爸还是公司的头,云泥之别啊!好歹传志念书念出来了,才能碰见何琳,唉,缘分啊,该着成这一家人。大妹妹打算什么时候让他们成婚?”
郁华明:“商议一下吧,大家聚在一起,正好商量一下!”
王老太太正色道:“去年下半年俺就请先生算了一下日子,说去年底今年初旺他俩的财!排十几号,逢七最好——七,‘起!’不过了这个半年就算。农村人相信这个,俺也觉得宜早不宜迟,图个吉利!”
何琳有些不悦,这不是迷信吗?她爸爸却很会来事儿,“日子好就行,有个讲究也好。不过他们的房子来得及装修吗?”
“哪有钱装修!”何琳带着情绪低声插了一句。
老太太讪了讪,转过头,亲切地看着未来媳妇,推心置腹地说:“小妮来,你摊的婆婆忒没用啊!一辈子也挣不了几个钱,熟煮骨头都榨不了二两油。俺要有你妈妈一半的本事,你要星星俺都不去够月亮,你要金山银山俺都给你置去!
俺把你看成手心里的宝,怕你受委屈,但也只能嘴上说说。俺也没啥本事,拿不出啥钱来,家里还有一个上大学张手要钱的,让俺去卖地也找不到现主儿啊!俺只能要求传志对你好,哪天传志让你碰着磕着了,你告诉俺,俺骂他!唉,摊上俺这一家人,男劳力先死了,亏待下一代……”老太太眼泪哗哗流出来了。
传祥瞪着小眼睛不吭声,传志心里在抽搐,跟他好不容易拉扯五个兄弟姐妹的寡母要钱,像打他耳光一样难受。
郁华明转向女儿,“那房子装了没十个年头,不用全换新的吧?顶多把二楼卧室重刷一遍,其他地方等将来装。你们不都挣着一份钱吗?还没到孝顺呢,就啃老!”
老何呷了一口,慢慢地说:“现在他们有房了,怎么装他们自己看着办。如果下两个月里准备结婚,酒席怎么摆?亲家你想好了没?”
老太太抿了抿嘴,“在农村,只一个孩子都大办,孩子多的想大办也办不起来。俺家就这状况,就想摆几桌,收些礼钱,房子装修不是缺钱吗?能补两个就补两个,也不至于亏孩子太多……”语重心长啊。
老何说:“那这边就办得稍微隆重点吧,三个孩子,第一个办喜事,也不能太简单了。这边亲戚朋友多些,热闹些吧!”
“琳他爸,你见多识广,知道怎么办合适,就看着办吧。”老太太很干脆,“传志以后离你近,你就当个儿子看待吧,该指导指导,该批评批评。俺们离得远,什么都顾不上管不上,你和大妹妹多费心多包涵吧!”
就这样,这顿见面晚餐吃到十一点多,把装修、婚嫁、摆酒全谈妥了。何家人开车回去了,王家人都留了下来。母子三人回到房间,继续饭桌上的话题。
“传志,那楼给你们了吗?”
王家老二犹豫了一下,含混地嗯了一声。
“他家真趁钱啊,姑娘出嫁就送个楼!你姐当时出嫁,我就给了她一个枣木柜子,一个衣橱外加一张八仙桌,还有两把椅子。家底不一样啊!房子装修得多少钱?”
“二十万!”
老太太下巴差点掉下来,“什么样的房子要二十万啊?包金包银啊?也忒会享受了吧!”
“你不懂,这边基本上都这样!”
王传祥端坐在椅子上,对弟弟说:“你以后也算是京官了!”
老太太接着感叹,“城里娶个媳妇这么贵啊,在咱老家,三万顶天啊!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钱像纸一样都不当啥。儿啊,幸亏你考上了中央干部,要不何琳可不像今天这么听话啊!”
“娘,你不懂,不要乱说!”
传祥继续端坐,“京官以后也难当家!”
老太太转向二儿子,“俺咋不懂?你要不这么出色(念sei ,轻声),他们这样的人家怎么能看上咱?唉,树大遮太阳,儿大遮爹娘,俺也算沾了儿子的光了。”想了想,又自言自语,“何琳她爹妈顶呱呱的,算是人物啊!这样的人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出入有车,挣钱又多,老了还有养老金,一辈子多值啊!现在干什么都比在农村种几亩地强,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有啥出息啊!俺现在都后悔没把你姐你哥你妹全都供出来……唉,他们脑瓜不行,也怪不了别人,没那命!”
王传祥嘿嘿笑着打开电视,“我那时一上课就犯困!”
电视里正上映着一部反腐的电视剧,画面里播放着某市领导干部出国旅游的情节。
大儿子指着电视对母亲说:“咱就在大城市,领导出国旅游,游完了可还得回来办公!”
王老太太眨着眼睛,聚焦在电视上了,“这男的还挺俊,也老半子货了,你看皱纹啊……旁边的小媳妇是谁呀?”
“他老婆!”
传志妈撇撇嘴,“当这么大官,他娘供他容易啊!出门旅游带老婆,怎么不带他娘出去见见世面?”
两个儿子一起笑起来。
大儿子逗她:“娘太老了,走不动了!”
“娶了媳妇忘了娘的憨货!”
一系列的重头戏都让何家的厉害角色郁华清错过了。过了年她去东南亚旅游去了,走了好几个国家,最后在泰国的普吉岛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按她的话说,现在手里有俩钱就得为自己花了,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活这么一把年纪了,存银行一点意义没有,最好人死钱光,不给别人留念想,儿孙自有儿孙福,谁离了谁也死不了。
这个自在的旅行者高高兴兴回来,大包小包满满的,鳄鱼皮带、皮包、皮夹和一些异国特色的玩意儿一大堆,儿子的,媳妇的,姐姐姐夫外甥外甥女的,每人有份。
进得门来,分发完了礼物,才知道姐姐家发生了一件大事,没等细细听完就大发雷霆:“噢,磕巴都没打就把那幢小楼送给女儿女婿了!知道现在市值多少钱了吗?地价房价天天蹦着往上蹿,送什么都不能送房子!这女儿不是外人,但女婿是外人啊!现在房子搁谁家都是大事,都是男方在想办法,想不出来,活该打光棍,就这行情!谁也没办法。没见过你们这样上赶着嫁拿楼倒贴的!给了他们你们怎么办?老了怎么办?低眉弯腰再向他们讨水喝?谁有不如自己有,儿女还得伸伸手!给了他们高兴了,你们花他们两个试试?退一万步说,给也要给个最小的,让他们住着,哪天惹着你了,立马把他们轰出去!东西在自己手上,才有发言权,给了别人,说话还算个屁,谁还搭理你!现在谁不知道好东西是好东西啊,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了?!”
何中天和郁华明早就习惯了这个脾气暴躁的妹妹在自家指手画脚的嚣张,况且她的出发点也是为了他们的利益。不过她这次暴怒,让他们有些无所适从,话糙理不糙,听着有几分道理。
郁华明说:“干不了几年了,该退休了,我和老何算了一下,退休金都不少,到时把这所房子卖了,到温榆河买幢联排别墅,种种菜种种草。我脊椎的老毛病,老中医说靠养着。累了一辈子,没别的想法了,就在自家院子里看看花看看草,花销也够了!”
老何也说:“到时你也搬过来,跟你姐姐说说话,人多不寂寞!”
“住别墅不要钱啊?人家白给?你们不吃不喝不养车不出行不随亲戚朋友街坊邻居红白喜事婚嫁大礼了?很多看似不起眼的小事,积少成多,指不定会遇到个什么突发事件呢!有钱放在自己口袋里,才气定神闲心里稳!不怕事!你们不能把小楼给他们,年纪轻轻的小毛孩才不知道过日子呢,有一个花俩,有俩花四个,他们也存不下钱!等你们将来遇着事,万一用钱了,跟谁要?”
老何这才慢慢吐露心事,说:“一个亲生的闺女,她生活能力又不强,给她套房子让她以后生活容易点。在何晶身上,从她上大学到去美国念书,里里外外我们也花出去六七十万了,一碗水要端平吧。你姐姐辛辛苦苦,也是挣薪水,我也是,本来钱不多,家里生活一直也算节俭,前几年炒股赚了一笔,陆续置了点房产,现在房产涨了,看似有两个钱了,但都是基本生活所必需的。现在手里还有两个钱,还有何冲啊……”
郁华清也重重叹气,“这样吧,把房子过户到何琳名下,得快点,好歹也是婚前财产啊,不至于将来出现什么变故被分走一半。这年头,谁又能保证得了谁?先小人后君子没亏吃。”可能勾起了自己一大把年纪婚变的伤心事吧,口气有点恶狠狠的。“不过这样也算帮他们大忙了,毕了业刚工作就没有房贷压力,找个仗义的岳父岳母比有个有本事的亲爹还有红利!对了,你们摆酒干吗?争着抢着花钱啊?王传志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没有父母——没有爹也没有妈吗?”
她姐姐姐夫叹了口气,“一个农村妇女,养大五个孩子,有两个考上大学——她还有什么钱啊!”
“所以你和我姐就理直气壮地倒贴——上赶着嫁吧!”
郁华明回头看着伶牙俐齿、有理没理都不饶人的妹妹,“何琳就选中了这样的人家,我们有什么办法?总不能一棒打散了他们重新再找吧?再找一个经济条件好点的,人品不一定比得上王传志。我和中天对传志还是比较满意的:老实,本分,可靠,人聪明,有上进心。咱们这边摆酒,主要是为何琳,这孩子爱臭美,有攀比心,你养了她好几年你还不了解她那小心眼小脾气?多花几个就多花了,女儿高兴也就行了,别因为这事扯破了脸,让何琳对我们有怨恨!”
“臭丫头,现在都胳膊往外拐了!”骂完后,郁华清也理解姐姐了。郁华明结婚生子都很晚,一直在学校里念书。这一代人啊,年轻时被耽误了,中年后才拼命弥补,大学念完都近三十了,硕士博士三十好几才读的,那时的辛苦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楚的,到年龄了还不敢生孩子,生了养不起,也没功夫养,所以何琳何冲,主要是何琳,从小都是郁华清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这也是郁华清在姐姐家很有地位的真实原因。郁华明心里愧疚,后来经济条件越好愧疚越大,这也是何琳出嫁她执意大手笔陪嫁楼的主要原因。
老何是个思想极富弹性的人,性情温和,不与人争执,大事都以老婆的意见为主,何况又事关自己的爱女,基本还是赞成的。
与姐姐简约刚直的性情不同,郁华清难咽下这口气,怎么说何琳也算自己的半个女儿,这样倒贴,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当天下午她就风风火火跑到酒店去质问王传志的家人。酒店里的人说退房了,去了哪里不知道,这个郁闷。
王传志的家人呢?原来老太太仰慕**和**,一大早就让二儿子送过去,她和大儿子不认路,还转向。到了,王传志交代了大哥一番,就去上班了。
老太太对着**城楼上**的照片端详了好半天,在前面的护城河边也看了好久,然后到大广场上溜达了一会儿,最后坐在历史博物馆门前的石阶上不走了,这个位置既能休息又能对望空旷的广场和对面富丽堂皇的人民大会堂,当然也能随时仰慕**和**。中午就随便啃了两个玉米棒子,娘俩喝了一瓶三块钱的矿泉水,还嫌贵。直到王传志下班过去接他们,才吃上晚饭。
晚饭后,老太太还有精力,见街上的行人丝毫没少,要求去看看未来“儿子家的大房子”。王传志没办法,就打车去北五环。打车一事还出现了争执,老太太开始不上车,嫌花钱,坚持走着去。
“远着呢,还不走到半夜!”
“俺昨晚睡足了,今晚上又没大事,走到半夜就半夜,急乎乎的干吗呀?”
“可我明天要上班啊!”
“你给你哥说说怎么走,俺们自己去,你去睡觉吧!”
“走迷了怎么办?北京城这么大,我不放心!”
“路上有的是人,俺们身上没带几个钱,有啥不放心?谁家抢个破老妈子干啥?”
好说歹说,拉拉扯扯,那出租司机都要走了,才把老太太哄到车上。
那时租户已经搬走了,只留下旧家具和一些杂物。
传志用何琳配给他的钥匙打开防盗门和木门,拨动开关,雪亮的水晶灯下,别墅空旷而高雅的大厅还是超出了来访者的想象。这房子外观普通,寻常的红砖砌成,三百多平,下面不算储藏室就有三个大房间,二楼两个,三楼是不规则的两大开间,不能住人;雪白的墙壁上偶尔有个蛛网,淡青色的方石地板,木制楼梯扶手,因为不久前有人住过,所以还散发着温馨、素雅甚至有一些温暖诗意的情调。
“哎哟,这就是俺儿以后的家啊!”老太太看直了眼睛,“儿啊,以后你就住在这里了?”
王传志模糊地嗯了声。不知为什么,这种暧昧态度让他家人得到了一种暗示:他无所谓,并不嫌好,还有本事挣更大的。
王传祥刚才还崇拜复杂的眼光现在又隐晦随意起来,挨个推门看了看,“传志,将来有钱了再翻修一下吧,有潮气了!”
他妈说:“就这个装修要二十万啊?”
王传志:“嗯!”
“哪里值二十万啊?把钱一层层铺起来,也铺三层了,什么东西这么值银子啊?”回头,“她家不伸手帮两个?”
“哦……嗯?”
“装修要花这么多钱,她家就不再帮衬两个了?”
传志有些不耐烦,“因为这套房已引起不少意见了!”
“也是,这楼盖起来得花不少钱呢,咱村里王老二家前年花了七万也盖起了三层。”然后自言自语,“咱那的房子离北京忒远,帮不了你的忙,也值不了几个钱。唉,何琳家富,有楼,也出得起。住城里就是好啊,怪不得这么多人挤破头皮也要进城,干净、方便,茅房都在屋里,水一冲就走,也没臭味!”
王传志去二楼三楼看了看,回来见母亲和哥哥还在卫生间门口说话。
“娘,这房子多,他俩打着滚睡也住得开,以后就过来享几年福吧!”
“唉,养传志算养值了,不像你,屁大的事做不了媳妇的主,整天气得我肝疼!”
传祥嘿嘿笑,“我可没上大学花你那么多钱呐!”
“哼,给你花,你是那块料吗?!”看到传志下来,“儿啊,装修要装哪儿啊?都挺好的呀!”
传志指指下面,左右,“地板,墙!”
“这地板怎么了?浅绿色,哪用花钱再铺?”
“何琳嫌旧!”
“旧都是踩的,上面有灰,能不旧吗?传祥,提一桶水来,把房间里的破衣裳拿来。传志,你去买一包洗衣粉,俺在酒店里就见人天天拖地,人家地板都能当镜子使也是因为人家勤快!”
老二不愿意去,被他妈严厉地喝斥走了。
老太太很能干,半蹲在地上,挥着一件破绒衣,先从过道开始,把表面浮尘抹掉,然后再用洗衣粉水擦一遍,差不多等洗衣粉发生效力了,再使劲搓,差点把地板搓层皮下来。然后大儿子用拖布蘸足了水,拖两遍,把洗衣粉沫拖净,鲜嫩的粉绿色地板露出了真容。
“哪用换啊,使点力气,还不像新的一样!”
老太太也不嫌累,把绒衣搓得麻花条似的,并支使大儿子不断提水、拖泡沫。
老大说:“你怎么不让老二干啊?”
“他上一天班了,累得很。你一整天坐在广场上屁事没干,晚上让你提桶水还累着了?有钱出钱,没钱出力,不干完不能睡觉!”
母亲一直这样雷厉风行,有啥说啥,不会拐弯抹角,也不会借指暗喻,对已长大成人的儿女还像小孩子一样,充满了粗糙、无言的爱。
看着母亲在灯光下劳碌的身影,在过道另一端的王传志百感交集,近六十岁的老人啊,虽说不同的家庭演绎不同的人生,但父母对孩子的爱却是相同的,都是百分之百。
“回去吧,改天我找人清洗!”
“找人得花钱,自己能洗为啥犯懒不洗?”
“你们准备洗到什么时候?”
“别管俺们,洗累为止。你明天还要上班,回去吧,工作一天有一天的钱,少一天得扣工资,现在挣点钱难着呢。儿啊,你可要好好工作啊,咱得挣钱!”
都快十一点了,传志留给哥哥五百块钱,附近有个小旅馆。他自己不得不先离开了。
第二天,正常上班,劳劳碌碌一上午,中午吃饭时间,传志才忽然想起来,忙打了车奔到小楼前。推开厚重的防盗门,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整个房子里的地板被抹得纤尘不染,透出粉嫩嫩的浅绿色,如外面树上的小嫩芽,光洁如新,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明亮地定格出碎石子的细花纹。整个客厅、走道,一点杂物都不见了,旧桌椅被擦得干干净净,归置得井井有条,墙壁上偶尔的蛛网也扫掉了,厨房、卫生间,那多年的尘垢……旧屋换新颜了一般。
传志跑到二楼,木地板给擦得一尘不染,和一楼一样,各个拐角都有抹擦的痕迹,连楼梯扶手下面的铁艺栏杆也干干净净的。
传志跑下楼,挨个屋推门看,终于在最里面有床的那间找到了自己的家人——老太太坐在床头倚着墙睡着了,大哥蜷着腿横卧在另一头,轻鼾阵阵;床下摆着吃空的白色泡沫餐盒,路边五块钱那种……王传志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七尺男儿啊!娘俩昨晚一夜未睡,把整个楼给拾掇利索了。传志轻轻地走过去,在床沿上坐下来,大脑一片空白。
也不知过了多久。“儿啊,你回来了?”老太太睁开眼睛,“吃了吧?”
传志哽咽着点点头,“咋都把活干完了?”
“有钱出钱,没钱出把力的事。干点活不当啥,现在还干得动,只要何琳家不嫌弃咱们就算烧高香了!”
儿子忽然发现母亲左额角上一块青紫,“伤着了?”
“在茅房,地上洗衣粉沫滑,没拿好劲,磕了。唉,年纪大了,没啥用了,干点活腰也见疼。要是早十年,这点活算什么呀,满把抓!”
“咦——咦——”旁边传祥伸着懒腰,喊了声,“大拇脚趾疼!”
传志看到大哥大拇脚趾上缠着破破烂烂一块布,“又怎么了?”
“该!他贱!好好的非去踢台阶,累得轻!”
传祥嘿嘿笑着看弟弟,“都是为了你啊!”
传志说不出的愧疚啊,到底是自家人啊,没啥计较。
“怎么不回酒店?”
“俺以为那酒店的领导与何琳的爹有交情就免费了,原来还要钱呢!来一趟增加人家负担,那么贵,硌得慌,哪睡得着!”老太太对着早春的阳光清了清嗓子,“别光顾说话了,你快去上班吧,别耽误了工作,领导一扭头找不着你了……工作要紧!”
“你们怎么办?”
“俺们今天回家,这边安顿好了,没啥事了。你再给点钱,让花钱的小车带俺们去火车站,累了,走不动了,也坐坐小车享受一回吧!”
大儿子笑,“昨晚没享受啊?”
“昨晚光害怕要花多少钱了,没顾上。”然后指挥大儿子,“别躺着了,洗洗,扛包走,到火车上再睡,眯一晚上就到家了!”
传志一溜小跑到附近超市的atm 机上取了一千块钱,又买了创可贴和一些果脯,跑了回来。
“这就是北京的特产啊!”老太太对果脯青眼相加,“人家都知道俺到北京来看儿子了,提回去让他们都尝尝,尝尝北京这晒干的水果!”
当天下午老太太和大儿子在北京火车站的候车室里空坐了几个小时,晚上乘火车离开了,硬座。
郁华清给王传志打了两个电话他都借口没来,火大啊!觉得这小子是出笼的虎仔,胆子越来越大了。于是私下问何琳:“为什么他家人这么理直气壮地说出不摆酒宴,让我们摆?”
何琳支吾:“他家,确实穷,拿不出钱来吧!”
“我觉得……他家一定以为我们硬赖上他家儿子了,摆不摆随你们的便,反正我们就这样了,你们爱嫁不嫁!”
何琳撅起了嘴巴,感觉受到了冒犯,“凭什么啊?”
“对啊,他们凭什么啊?”小姨看着天真的外甥女,提醒,“以农村人的封建思想,他妈是否知道你们同居过了,不嫁也得嫁了,没必要高看我们了?”
何琳一下子羞红了脸,顾左右而言其他。
经验丰富身经百战的郁华清算明白了,不由埋怨,“是去他家那次吧?我早告诉你要锁上门,你偏当耳旁风!上了岁数的人对婚前同居很忌讳的,认为女孩子一这样就不值钱了,鱼都上钩了,还用浪费鱼饵么?而且以后恐怕还在心里看轻……”
何琳继续红着脸,呆了一会,有点不耐烦,“隔十万八千里,将来又不同他们住,他们凭什么看轻我?”
“就凭你是他们的儿媳妇!与他们的儿子结婚!什么也不懂!”小姨急脾气又上来了,“一个姑娘家,矜持一点,端着点,目不斜视,姿态高高,谁家敢小视?态度不好咱扭身就走,还不吃他那一套!现在还能扭身轻易走吗?人家就吃准咱不能轻易走,所以一分钱不出,让咱们倒贴!咱不贴行吗?这不是哑巴吃黄连,暗亏,亏在暗处啊!你爹妈也是狗屁不懂的人,人家扔来一个热屎棍就接着,不知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他家说没钱就这样舌头一打转轻易过了?没钱有没钱的说法!他家又怎么说的?嫁闺女嫁得窝囊啊!”
事情一上升到这个高度,何琳快气哭了,马上给传志打电话质问:“你家是不是看不上我啊?”
传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没有啊,我妈说能把你娶进门是我们王家烧了高香,祖坟里长了青蒿!”
一句话把何琳说没了火气,也不好意思再提摆酒钱了。
钱,房子,这种物质怎么能跟神圣、纯洁的爱情相比!一个伟大的作家说过:染了铜臭的爱情,就变庸俗了。
王传志对何琳那个口无遮拦的小姨又怕又怯,什么事儿一到她嘴里就能说得让你大汗淋漓,所以总是有意无意地躲着她。晚上电话是老何打来的,再也逃不过了,才硬着头皮赴鸿门宴。
除了何冲,一家人都到了。郁华清看到王传志进门就嚷:“这两天你们公司这么忙啊?”
“没有,我家人来了……”
老何回头说:“明晚请你妈妈和哥哥过来,认认家门……”
传志低着头,“他们今晚乘火车走了!”
“这两天我去找他们,怎么没找到?”
老何有些不好意思:“招待不周。那天我给你妈妈派去了一个司机,带你妈和哥到处转转。你妈给撵回来了说她就爱看**——太客气了!”
何琳因为中午和一家窗帘店的店主讨价还价,没讨过人家,现在按着遥控器生闷气,谁也爱搭不理。
郁华清语气严厉地问:“你家人来就为了给我们指示几月几号结婚而没其他什么表示了?”
王传志隐忍不发。
老何连忙说:“过来看看就行了,一个寡母能表示什么?”
郁华明也说:“做了一天的饭了,去屋里躺一会儿吧!”
郁华清偏不,她姐姐姐夫越是息事宁人她越要打开窗户说亮话,“来一趟动动嘴就娶媳妇了?连摆酒钱也省了?!”
传志说:“我家没想摆酒,想摆也摆不起来……”
“不摆酒就能结婚,不买房还能有一幢别墅住,你家当然更一毛不拔了,倒贴!多好啊,找了一个会倒贴的丈母娘,真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有人命好,挡都挡不住,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何家是娶媳妇进门呢,还是招婿入赘呢!”
王传志变了脸色,“这幢楼我根本不想要……”
“不想要?不想要拿钱买啊!过户最少也得一个多月,落到你们婚后不是共同财产啊?话倒是会说,谁家像你们这样还没结婚什么都准备齐全的呀?不是活活得了便宜学驴叫吗!要不,你们去公证,反正没你什么份!”
眼看剑拔弩张,老何夫妇面面相觑,劝谁谁也不听,不知如何是好。王传志却拿出纸和笔,“叔叔阿姨,我是一个男人,将来住在何琳名下的房子我也会抬不起头来。既然小姨这样不放心,我就以我个人的名义打个五十万的欠条吧,算我一半的居住权,多了少了您多多包涵。以后拿我的部分工资还。小姨教训得对,我是个男人,应当担起责任,有了欠条,我也住得心安理得。”然后“刷刷”
写了下来。
王传志把欠条塞进未来岳父手里。老何听了刚才的话虽然欣慰,也很为难,与妻子对视一眼,走过去给了自己女儿,“一套房子而已,本是好意,别伤了和气。我们也不准备要这钱,要这个干吗?房子给你们了,你们只管住着,只要好好过日子就行了!”
王传志依然很激动,叫出了何琳,说有事,看一件东西,克制住自己向三个长辈道别。
看着两个年轻人匆忙离去的身影,郁华明说妹妹:“你吃撑了?这么激烈,说到孩子脸上!”
郁华清不以为然,“不这样你们哪里找五十万去?”
“五十万还不让他俩还一辈子!”
“让不让还那是你们的事,起码你们占了上风成债主了,也要那小子知道他今天得来的一切都是何琳贴来的,而不是理所当然!这年头,白眼狼成群结队,先小人后君子没大错。何琳将来也能掌握主动,有反制的手段才能不受委屈。这人啊,没有远虑必有近忧。再说了,我们这是嫁闺女,不是娶媳妇,出了差错二婚女人要比二婚男人掉价得多!怎么榆木疙瘩脑袋啊?给自己设个保险绳有何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