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吃剩菜是地位象征
第十七章 吃剩菜是地位象征
笛福的《鲁滨逊漂流记》一开始,老克罗伊茨内就告诫不安于现状的儿子:世上的人分上、中、下三等,每一个等级又可分为上、中、下三层。生活在下等人中过上层日子是最幸福的,而生活在上等人中过下层日子则是最难受的。
刚读到这段话时我还不是太理解,可跑号之后,我立刻理解了--以前在号子里,我属于下等人中的上层,在幸福中一天天熬着;而跑号后,我就沦为了上等人中的下层,最为难受。难受之处主要体现在吃饭上。
早饭的玉米面糊糊,跑号大拿一般是不吃的。年纪大的有钱人都讲究养生,就算身在看守所也一样。他们喝家里给送进来的牛奶,吃着面包、蛋糕,津津有味慢条斯理,而我,只能端着一盆稀糊糊,不自在地一勺勺舀着喝。
午饭的菜汤馒头,跑号大拿一般只要馒头,佐以王德智炒好的肉菜每人一份(我没钱凑份子,自然没有),已经是相当可口,还有人要锦上添花,再辅以家里送进来的熟牛肉、时令小菜等,滋润得一塌糊涂。而我,只能端着一盆菜汤就着个馒头,很难堪地悄悄啃。
晚饭的菜汤窝头,跑号大拿一般不吃,除非哪天心情来了,看到窝头黄灿灿煞是喜人,老头们也会拿一个过来,小块掰着尝尝鲜,一边称赞味道不错,一边强调养生之道,说什么不能只吃精米细面大鱼大肉,也应该适时补充点粗粮。而我,只能端着一盆菜汤,就着他们说的粗粮,在一旁尴尬地低头咽着。
于是,一日三餐除开打牙祭,我只能听着别人在自己耳边细嚼慢咽,只能狼狈地假装低头看书。唉,只有书生才正经八百看书,而百无一用是书生啊!当然了,也总有人客气地让我吃点他们的,但我实在不好意思,我只好婉拒,说我不太喜欢吃肉,为此,我伪装了好久的素食主义者。
我深深感受到了没钱所带来的巨大耻辱,当别人大快朵颐时,我无法做到视若无物。因此,每次跑号大拿开饭时,对我而言都是一种侮辱,一种强烈的刺激,一种震憾心灵的羞愧。
时至今日,每当我回想起当时的情景,还是久久不能释怀。多少年以来,跑号之初这段困顿的日子,成了我心头挥之不去的阴霾。可就象屈辱的近代史我们不能回避一样,唯有铭记耻辱,才能激起求生的**。我有了这段耻辱,才刺激了我日后更加奋发图强。
不过还算幸运的是,在自尊心最受打击的跑号之初,我得到了王德智以及老刘的关怀。
老刘嘴比较碎,爱搬弄是非,但是,一旦他对你好了,就不会在发现王德智暗中给我吃了些不出份子钱的好东西时乱嚷嚷。而每次开饭,我协助黑妞推饭车时,老刘总是积极地跑出来帮我,他把六号的馒头按每人一个领回去,再帮我端菜汤。
跑号大拿饭量都小,有时一个馒头还吃不完,像王德智就基本不吃。于是这些馒头就都成了我的,其次,在我帮着打完饭,封了各号号门回到六号无奈地喝菜汤时,老刘也总是恰到好处的讲些恰如其分的话,以化解我的尴尬。
老刘还经常把我悄悄叫到四号,把家里送来的蛋糕点心分些给我吃,虽然很多时候我总是婉拒。但作为回报,我包洗了他的衣服,并督促他勤换内衣裤,以利身体健康。他洗澡时我为他搓背,他偶感风寒我为他端水送药,他有痔疮,内裤上常沾着些不干净的东西,但我打心眼里毫不嫌弃--试想,如果我父亲内裤上沾了脏东西,我会因嫌脏而不洗吗?
王德智对我更不用说,当他看到老刘极力恩惠我后暗自偷笑。他告诉我,就让老刘在明面上帮我,而他在暗处帮。王德智做饭时的帮厨原来是奚呈祥,现在是我,做些剥葱剥蒜、洗碗和面、宰鱼杀鸡的杂活。王德智总是很牛气地对我说:"怕个逑,我做饭时手稍紧一紧,就把你的给紧出来了。只要你跟着我,还愁没你的好东西吃?"
我年轻勤快,理解干部的意思也快,在王德智刻意调教下,我开始逐渐接近原先敬而远之的管教干事,开始了服务他们的跑号生活--服务干部在跑号大拿当中是很高的待遇,就像都当太监,你却是个专门服伺圣母皇太后的,那在太监堆里自然眼睛长到了头顶上。
早上,在前一个班的管教干事们起床后,我给他们倒好温度适宜的洗脸水、刷牙水,趁他们洗漱时收拾他们的床铺,之后端来王德智为他们做好的早饭--一般是牛肉面(青椒肉丝面/鸡丝香菇面/鱼片木耳面)盖荷包蛋。
值班干事吃完后,我为他们倒好茶水,就赶紧去洗碗。洗完碗后,当天的值班干事就来了,又是一轮各色面点。
上午九点多,王德智把今天的菜钱交给某个值班干事,建议他该买些什么菜。十点左右,菜买回来了,我们就开始准备干事们的午饭(当然也包括跑号大拿自己的饭)。
十一点半号子里开饭,打完饭封了号后,王德智开始动手炒菜。干部吃完饭,我收拾完桌子,一般已近一点,这时就该轮到我和王德智吃饭了。
王德智炒干事的小锅菜时,会故意多做些--做红烧瓦块鱼,五斤重的草鱼每顿宰一条;做口蘑鸡丝,口蘑一斤鸡丝一斤,油水还下得特别重,美其名曰干事们辛苦了,要保证干事们的营养。
干事们不是饭桶,当然吃不了这么多菜,于是便宜了我和王德智,那真是大快朵颐满口余香--不必苛求我们吃的是残羹剩饭,在尚马街的号子里能吃上干事们的残羹剩饭,不仅能保证维生素、蛋白质、脂肪等营养的摄入,更是地位的象征!也没必要笑话这是干事们剩下的,里面会有唾沫星子如何如何,你回过头想想,假如你是在社会上的饭馆里请干事们吃饭,不也是你一筷我一筷吗?你送进嘴里的红烧瓦块鱼或者口蘑鸡丝,不也有干事们的唾沫星子吗?
"无逑所谓",王德智告诉我,"那几个老头想吃还吃不上干部的唾沫星子呢!"
我们吃完饭回到号子午休时,王德智会打开半导体听评书,耳机他用一个我用一个,我经常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下午的日子相对悠闲一些,我们几个人躺在铺上胡谝乱侃,老刘等经济犯会戴上老花镜,翻出自己的辩护材料,或苦思冥想或与他人推敲商榷,看看哪里还有漏洞,以防开庭时被公诉人或法官抓住把柄。
我从没见过王德智准备什么材料,有次忍不住问他,他呵呵一笑,拍了拍着"地方支援中央"的秃头:"都在这里头呢,准备得越多,自相矛盾的地方就越多。"
到下午四五点的时候,我们又要开始准备晚饭了。
干部的晚餐一般得喝点酒,也不贵,只是几块钱一瓶的高粱白,通常还会留个四两左右,让王德智拿回六号跟几个跑号的喝。
我不喝酒,但其他人都爱喝,可能和他们在社会上每天不离酒场有关。王德智还属于嗜酒一类的,经常嫌几个人喝四两酒不够,便悄悄用自己的钱请孙干事或者刘干事另外买,然后偷偷钻在厨房里自斟自饮,下酒菜除了干部吃剩的小锅菜,还有老四样--咸鸭蛋、豆腐干、榨菜丝和花生米。看着王德智摇头晃脑惬意的样子,有时候我也尝一小杯,可实在不觉得酒是什么好喝的东西。
晚上十点左右,干部过来封了六号。早上六点开门,有时王德智想多睡一会,我就出去放茅。看着人犯们一个个满脸堆笑,在自己的眼皮下鱼贯而出鱼贯而入,还别说,真有点居高临下高人一头的大拿感觉。
跑号大拿每人每月需要交份子钱八百块左右(我除外),以供伙食开支,个人需要买些什么,得另外出钱。
每天的公共开支由王德智记帐,其他任何跑号大拿可以随时查帐。有时帐上的钱估计支持不到下个月了,王德智会要求每人再交三五百不等--凭他那智慧的经济犯脑壳,想捞钱根本不会在这里做假帐,他只需向号子里的大拿大油多卖几份饭菜就盆满钵满了。
比如某天管教干事想吃香酥鱼,他就到各号了解有几个大拿大油想吃鱼,然后按一碗米饭一盘香酥鱼四十块钱收费。只不过当天买菜的管教干部要辛苦一点,要多带几条鱼回来。
一碗米饭一盘香酥鱼收四十块钱,应该说价格还是比较公道的,大拿大油们当然不是我这般囊中羞涩的书生,只要能吃好点,根本不在乎这点小钱。于是,在王德智的带领下,四监的业余饮食生活水平得到了很大改善。
与此同时,在王德智的大力引荐下,各号大拿大油们积极找管教干事谈心,名为汇报思想,实为写个明信片让家属送钱。而看到亲人写的明信片后,得知亲人拿上钱就可以在号子里少受些苦,家属无不感激涕零感恩戴德,当然有求必应。如此一来,号子里的大拿大油们笑了,王德智及几个跑号老头笑了,我也躲在厨房里笑了。
当然,跑号大拿需要干的杂活远非如此,不过此时跑号的另外几个老头,或由于年纪大说话含糊不清做事拖泥带水,或由于王德智在干事面前暗进谗言,导致他们倍受冷落,只是由于他们有着稳定充足的财政来源,而且都是有关系的人,王德智投鼠忌器,还不便于鼓惑干事将他们全都打回号子里去。因此,跑号大拿职责所在需要做的事情,便基本上由王德智和我包了,而我做的杂活更多一些。
比如,四监经常有人被判了"打靶"或者有可能会判"打靶",接到判决以及干事下令后,我便会从后面的大屋子里拖出脚镣,搬出铁锤、铁砧、铆钉等。脚镣从院子里一路"丁零当啷"拖到干事办公室门口,再"哗啦"一下扔到地上,声势夺人啊!谅你再大的大拿大油,到了尚马街的号子里,听到这种气壮山河的声音,也要胆颤心惊地寻思自己离大限还有多远!
脚镣两端的圆环套住死刑犯的脚踝,铆钉穿进接口处的两个眼里,下面那头垫在铁砧上,上面这头由王德智用小铁锤压着,我啐口吐沫,抡起大锤,"叮当叮当"几锤,搞定!
砸好脚镣后,我还会从厨房的一个墙柜里,取出粗细合适的一副土铐给死刑犯锁上,如果死刑犯是个明白人,我会想方设法为他准备好一根结实的布条(布条也是违禁品,怕死刑犯用来自缢),以便让他绑在脚镣中间的一环上,走路时手拽着布条,把脚镣提起来,行动会方便一点。
每个男监有各种型号的脚镣,而女监只有两三条小号的"一步镣"。跑号两年多,我只去女监给女死刑犯砸过一次脚镣。当时女监是姜干事值班,那女犯被下达死刑判决后,恰好女监的脚镣用完了。姜干事向老田借一条,于是我和王德智就抱着全套物什过去帮忙。
女监的干事办公室并没有想象中的有多少女人味,墙上悬挂的警棍同样触目惊心。院子也小得多,每个号子只有五、六个人。那女死刑犯坐在地上憔悴枯瘦,一副可怜巴巴农村妇女的模样。她因为伙同奸夫下毒,害死了丈夫和婆婆,此次两个野鸳鸯将共赴黄泉。
砸脚镣我们已是轻车熟路,况且这心如蛇蝎的女死刑犯并无姿色,不值得我们多看一眼。相反,值得多看几眼的是号子里的其他人,那些面容姣好、身段不错的少妇模样的女犯。
不过,此时女犯们并没有心思和偶尔才能见到的男人--王德智和年轻高大的我眉来眼去,她们泪汪汪的大眼睛都聚焦于我们手中纷飞的铁锤,又惊又怕合不拢嘴。
砸完镣后,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跑号将死刑犯送回号里,少妇们的眼光于是又随着她的脚镣移动而没人注意我们,我们只好抱起沉甸甸的铁器,痛骂着女犯们没见过世面,不懂得欣赏帅哥(王德智自诩),悻悻回到了四监。
按监舍的相关规定,每个管教干事值班时,至少要和两个以上的人犯谈话,以了解在押犯的思想动态,可管教干事日理万机,实在太忙。于是,捕前是大学生的我,便理所应当承担起了这份工作--为应付检查而补齐谈话记录。
这工作我拿手,无非是瞎编乱造,什么思想稳定、认罪服法、遵守监规、希望得到政府从宽处理等等十几句空话套话,被我任意地排列组合揉捏在一起。当然,重复是不可避免的,但只要篇数够了就行,反正内容上级不会细看。
每个月月初时,人犯家属可以送些日用品来,还可以送些钱来上帐。所以一到月底,我还要带着笔和厚厚一叠明信片,逐个号子去为人犯写明信片。
我禁止人犯们自己动手写,名义上是怕有人写暗语串通案情,他们所需物品及所需表达的思念之情只需口述,由我统一代劳即可。而实际上是他们写完后,我拿着明信片回到办公室,还要和王德智研究,在哪个人犯的明信片里添上我们的所需之物。
我们添加的东西主要包括毛巾、香皂、牙膏、牙刷、明信片、指甲刀、针线等,有些东西就像税收一样,取之于"犯",用之于"犯",比如指甲刀、针线这些危险品,每周要发到各号几次,供个人打扫卫生时使用,然后还得收回来。
毛巾、香皂、牙膏、牙刷看守所卖货时也有卖,但质量不行,我们当然要注意一下生活质量,我会特意在人犯的明信片后会注明:高露洁或佳洁士牙膏、三笑牙刷、力士香皂。 除此之外,有时我还会在明信片上添加点袜子、秋衣秋裤之类的,不过这得敲和我身材差不多的人犯。反正从我跑号开始,我再也没有让家里送过日用品。
这种缺德事我做起来心安理得,因为我以前在号子里当板油时,别人不是一样的敲我,此时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到了每月五号,值班干事会带着我和王德智去外面接东西。东西接回来后,由王德智忙碌着把我们添加的东西剔出来,再把其他我们认为还不错的东西也留下,剩下的才送进号子。
四监院子里有三个花池,入冬以后,年长且有家室的干事要趁便宜时多买些红、白萝卜,由我们在花池中挖萝卜窖埋起来保鲜。而挖窖埋萝卜,以及日后刨出来往家里送,这些活都由我们来干。
每天我和王德智就这样跑来跑去地忙碌着,充实的生活使我暂时忘掉了难堪,忘掉了自己的案情,甚至忘掉了这里是尚马街,而我还是个人犯。我也在忙碌中不断提高着自己在四监的威望,扩大着自己在尚马街的影响。
天道酬勤,很快,我不仅得到了四监六个管教干事的信任,其他监不少干事,也知道了四监有个能干的跑号大拿叫小洪。
元旦后不久,我再次晋升,正式接管了四监人犯卖货的账目本(王德智是后台老板)。
按监舍规定,人犯是绝对不允许持有现金的,人犯的亲属送钱来上帐后,人犯只能拿到一张注明了款额的纸条。然后凭此条可以在看守所购物,相当于自由世界的visa卡,惟一的不同是不允许透支。
尚马街里的小卖部为了提高富裕人犯的饮食生活水平,当然也是为了开源增收,销售的商品五花八门非常丰富,包括方便面、火腿肠、豆腐干、腐乳、臭豆腐、肉枣、松花蛋、咸鸭蛋、午餐肉、豆豉鱼罐头、大小黄鱼罐头、梅菜扣肉罐头、鹌鹑蛋罐头、各种水果罐头等等,由于种类太多,我卖了一年多的货仍记不全。甚至有些我以前在社会上从未见过的"高科技"产品,像方便米、方便馄饨什么的,真让我大开了眼界。至于价钱嘛,就像火车上卖的东西一样,当然要比社会上的贵。
我卖货的日常流程是这样的,先在号里按每个人犯的余款,统计完其所需购物品种后,将清单一式两份,我一张,号里一张。所有号全都统计完后,我回到十四号库房(已成为了我单独的办公室),造出各号所需物品的大表。这份表要求一目了然,供我在统一进货后,按表往下派发所登记的物品。
尚马街以前卖货时品种较少,从前年下半年起,贸易量大幅飙升,各监负责卖货的常有弄不清账目的情况发生,因此常挨看守所会计龚姐和徐妹的责骂。而并非经济犯"出身"、也没学过财务会计的我接手后,帐做得清清爽爽一目了然,为龚姐和徐妹这两位女警官省了不少事,所以她们都要求各监按我的办法做帐,然后往财会室报。
从卖货第一天起,就有人无比亲切的称呼我"洪哥",还争先恐后进贡烧香,在我进号登记购物时,把胸脯拍肿拍出花:"洪哥,你只要看得起我,需要什么尽管往上我的帐上加!"
大家的谄媚我基本上婉拒,第一我不是很注重物质生活的人;第二王德智告诫我不要随便和人犯有什么瓜葛,只能挑几个信得过,且有经济实力的做"禁脔"。
"斗心计你斗不过他们,他们不仅是鬼透下的,而是些透鬼的!" 王德智再三警告我。
于是,我只在偶然情况下才向几个"禁脔"要东西,尽管有所控制,但从此以后我就再也不需要自己掏钱买东西了。
尚马街原来给人犯卖货时不卖烟,从去年中秋起,终于认识到了香烟的利润。某次卖货时突然通知:每个监舍可以小批量销售给犯人香烟。不过,高瞻远瞩的干事们也知道狗改不了吃屎--人犯有了香烟,赌博之风便会大行其道。于是限制为原则上每月每监销售香烟总量不得超过五十条,而四监的具体操作事宜则完全放手交由王德智和我办理。
在王德智的授意下,我向各号宣布:有钱可以少量买烟,但每号限四条,各号内部自由组合账目。一般来说,这三条烟包括一条软红梅或软红河(每条七十块,市场价四十块)、一条君子或苗家(每条三十块,市场价二十块)、一条黑玉蝶(每条十块,市场价五块)。其中黑玉蝶最为物美价廉,每根烟可以做一大"炮"或两小"炮",且抽起来很够味,深受人犯们的喜爱。
各号登记完后,总数大约是三十条,那多出来的二十条配额,就由王德智和我来支配。和哪个大拿大油关系不错,哪个大拿大油最近很懂事,就让他多登记一条。当然品种的支配权,特别是红梅、红河的支配权以王德智为主,我的关系户一般只能多登记几条君子、苗家、黑玉蝶等。对此我毫无怨言,因为我深知今天的这一切,基本都是王德智带来的,他兴我荣,他衰我败,切不可内讧。
此外,我最喜欢卖的货,是那种没有包装的散货,像过年过节时卖的花生、瓜子、水果糖,还有夏天卖的西瓜等等。我把四监登记的需要量报上去后,提货时足额拿回来,再用秤称完后,给各号分下去。在王德智的授意下,一般七两散货在我这里就是一斤了。因此每次分完货,我们都可以截留下不少,再以物易物、以少换多换回其他物品。
夏天时,有时候西瓜截留得太多,在保证干部和自己的饕餮外,我们还会慷慨地送给号子里顺眼的大拿们。
于是,在每次卖货前,迎着人犯们或尊敬或敬畏或诚惶诚恐的目光,我趾高气扬穿梭于各号之间登记;卖货时,我颐指气使地组织人犯把货从前院拉回来,先分门别类清点后,再有条不紊逐个号子按明细分发。
平时,我悠闲自在来往于四监与财务室、医务所、厨房之间,有时带几个人犯帮医务所打扫卫生,有时去厨房给病号取饭。遇见干部时,我彬彬有礼地和他们打招呼,并稍微低头,退到路边,恭请干部先行。
一旦有新人犯入四监,我会老练地坐在干部办公室对他们登记、搜身、安排号子。此后还要代替干部和他们谈话,了解他们的思想动态。
我开始坦然接受人犯们无偿送给我的东西,坦然地截留人犯家属送进来的、认为还不错的东西。
当我在厨房吃完王德智留给我的小锅饭菜后,来到十四号库房我的办公室,随意听听半导体,翻翻英语书,在纸上恣意涂鸦时,总有恍若隔世的感觉--我怎么一眨眼就混得这么大了呢!?
就在我逐步确立了自己在四监人犯中领导地位的时候,有几天夜里,我经常做同一个恶梦,我突然毫无预兆地从跑号大拿位置上掉了下来,重新回到了号子里当板油,有几次我央求跑号的给我倒杯开水,他们竟然把一盆尿泼到了我脸上!
每次我从梦中惊醒,总是骇得大汗淋漓,这个梦带给我的启示太大了--我,一个无钱无关系的外地人,天见可怜,好不容易混成了跑号大拿,可要是万一风云突变,我重新回到号子怎么办?傻子都知道"小号子,大社会;种苦瓜收苦瓜,种甜瓜收甜瓜",这些可都是有古训的。
经过一番苦苦思量后,我开始慢慢调整自己的行事风格,在六号内部,坚定不移惟王德智马首是瞻的基础上,更加尊重其他任何一位跑号,不因自己暂时受宠而轻看他人;其他号子里,在稳定自己关系不错的几个大拿大油的基础上,与二铺逐步建立起良好的关系(当然这也得仔细观察头、二铺之间是否有裂痕)。但是,在加强干部感情方面,我却实在无能为力,小刘干事对我最好,鲁、孙、阎、陈等也认可我,可毕竟说话算数的是老田,他是个高深莫测的人。而我目前得到重用,也仅仅是前面提到的交易,加上王德智在背后撑我,因此,在加强干部感情方面,我暂时还只能听天由命。
六号的跑号老头后来判了两个,跑号一族在新老交替着。在我之后晋升为跑号大拿的人当中,有个叫郜忠祥的和我关系不错。后来在东大岭犯人入监队时,他还挺照顾我的。
郜忠祥是个残疾人,左肩膀上只长着细细一截小臂,前端有个约三厘米长的小肉勾,上面依稀能看到几道缝,应该是没发育全的手掌,他在社会上的绰号"小胳膊"就由此而来。他虽然身体畸形,且从小得到家庭的溺爱,但自强自立,是个很能干的人。他捕前在舞龙口香烟市场批发假烟,他说假烟也分等级,一盒假红塔山,有用两块钱的君子烟丝假冒的,也有用四块钱的红梅烟丝假冒的,成本不一样当然批发价也不一样。而他一般只做高等级假烟,"做假也要讲信誉,这样才能上档次",他说。
郜忠祥会骑摩托车还会开汽车,挂档时用小肉勾勾着方向盘,右手挂档,很是熟练,看得坐车的人目瞪口呆。他此次入狱牵涉到一批案值八百万的假烟,因为和烟草专卖局、工商局几个小子"分肉"时起了内讧,才被咬了进来。可他却说事情不大,最多也就两三年,因为他有个手眼通天的姐夫,名叫林二伟,乃本地黑道魁首之一,人称"二伟一跺脚,南城抖三抖",手下马仔众多,平日深居简出,半军事化管理,集中居住于某小区,接到通知便倾巢出动,黑西装、白衬衫,到达目的地后,几辆面包车一停,车后门敞开,几十号人举着蒙古砍刀蜂涌而出,上演《古惑仔?人在江湖》《洪兴十三妹》里才有的大场面。
郜忠祥念念不忘人在江湖夜夜笙歌的神仙日子,他说他和林二伟几乎天天泡歌厅,歌厅里经常有几伙傻逼为了某个妖艳歌女而抬杠,点歌时较着劲一掷千金,反正他们的钱去得快来得也快。他说他每日上午出门时,钱包里必须是三千块崭新的连号票子,晚上回家后不管剩几块,钱包交给老婆,次日上午必须再装三千连号票子,"必须!"他加重语气强调。
他确实关系硬,在尚马街还敢抽**片--用烟盒纸卷个吸管,把**片压碎后放在锡纸叠的小槽上,用打火机烤成液体状后吸入。看他吸食后摇头晃脑如醉如痴的样子,我很是不解,他却说感觉来了快感无比,想啥有啥。
他后来果然只判了四年,而且分到了柴油机厂,能分到那里的基本上都有背景,他过去后如鱼得水,只是毒瘾难熬,情急之下利用出外工的机会买来海洛因四号,回到监舍后再分成小份卖给别人,从中谋利以毒养毒。不幸的是两年后,终于东窗事发,被加刑三年。
深春时节的这天下午,市中院给我送达了起诉书。
与南城巷的起诉书相比,中院的起诉书有了质的变化,一是定罪由原来的"故意伤害(防卫过当)"变更为"故意伤害致死人命";二是否认了我的自首情节。其他基本没动,仍旧承认我是在下自习途中,突遇几人围攻殴打后,用随身携带的水果刀抵抗时,致死一人,重伤一人。
对此我只能苦笑,仅明信片中告知父亲,我已收到起诉书,静候律师来接见。
收到起诉书的翌日,我在干部办公室看报纸,发现广告栏中有寻人寻车启事:一辆红色桑塔纳与司机同时失踪,司机像貌特征为xxxxx,车牌号为xxx,发动机号为xxx,知情者请拨xxxxxx(市局刑警支队电话),公安机关将给予重金奖励。
以我们的经验,案发地在本市,看来尚马街又要来悍匪了。
又过了几天,忽见日报中缝登有认尸启事,令我惊讶的是,尸体的体貌特征与前几日失踪司机极其相似!于是我们群情振奋,等待着新犯人、新传奇的到来。
这天下午,突然有五处领导陪着省厅重案组的警察深入号子,拿着一张模拟画像和一支64式手枪,仔细找每个人"过筛子"。
画像上有五个头像,第二个只有头发没有脸,其他四个比较完整。五处领导在每个号子里都要大吼一番:"狗透的你们走狗屎运了,立功的时候到了!平时在社会上见过哪个混混持有这种枪?哪个混混和画像中的相象?马上检举!"
领导走后,我挨个号登记检举情况。号子里的人犯哪个不想立功?大家苦思冥想后,检举出在入狱前见过某人持有64式手枪吓唬人的线索若干,我一一记录在案。
第二天早上起床后,郜忠祥说昨晚没睡好,因为夜审时有人惨叫了一晚,"吵死人了,透你妈的!要不你就死也别说,要不早点招了算逑,把老子吵得没睡好!"郜忠祥忿忿道。 随后,我在收拾干部床铺时,发现窗户外院子里站着十多个穿便衣的年轻警察,为首的是个面容清瘦不怒自威的中年人。我正在奇怪哪里钻出这么多人,会不会突击查号,我用不用回避一下时,一个年轻后生突然跑进来向中年人说了句什么,中年人马上用对讲机大声下命令:"河西岭解放广场,火速增援!"
中年人说完一挥手,率领后生们冲了出去。
九点左右,孙干事快步进了院子,一反常态没有唱"妮使一痒的妮,帘晌分告地(妮子是一样的妮子,脸上分高低)",而是大嚷着:"去把最重的脚镣拿来!要最重的!"
我闻讯屁颠屁颠跑进库房,拖出尚马街镇所之宝,锈迹斑斑的四十八斤重"死镣","哗啦哗啦"一路拖到院子里,再"咣啷"一声扔在地上。
大镣很沉,十个大环每个直径约五厘米,链子长约四十厘米,沉甸甸地拖在地上,发出骇人的响声。
全监人犯都吓懵了,趴在窗户上,眼睛发直看我拖这副大镣,多少年了,很久没用过这副镣子了,等会将是多么恶性的重案犯驾到?什么样的高人才有资格享用这副大镣?
拖完大镣后,我又搬出铁砧、铁锤、短钢钎、铆钉盒等配套设施,只等尊贵的客人莅临,好操锤上阵,砸个不亦乐乎。
半个小时后,四监铁门打开,前面提到的中年人肩膀上斜挎着一支79式微型冲锋枪,指挥另外几个便衣拖着一个壮汉,吆三喝四进了院子。
那壮汉戴着手铐,光着脚,身上衣衫褴褛,脸上满是血污,但仍看出非常强壮,就像章回小说里描写的,膀阔三停,脸如火炭,虬眉短髯,分明是狠金刚下降,却错认开路神狰狞。 众便衣把壮汉撂倒在地后,仍死死摁着。
孙干事指着壮汉大喝一声,"狗透的,你也有今天啊",又朝我一伸手,"铁锤拿来!"他要亲自砸镣。
我赶忙把大锤递给他,几个便衣帮着我把脚镣接口处的圆环套住壮汉的脚踝,穿上铆钉(我在盒子里翻了好大一会,才找出与这副巨镣配套的铆钉),脚镣下端垫在了铁砧上,上端由王德智用短钢钎压住。
孙干事往手心啐了口吐沫,抡起十二磅的大锤,"叮叮咣咣"砸了起来。
也许是久疏战阵,加上年岁不饶人,孙干事十二磅大锤抡起来颇为吃力,砸落弹着点毫无章法,可以想象壮汉脚踝间的巨大痛楚。他勉强砸完一只脚镣,已累得气喘如牛,最后几下完全是忽左忽右梅花间竹,弹着点让掌短钢钎的王德智提心吊胆,好几次骇得差点喊出声。
而那壮汉确实是条汉子,不是能扛住脚踝上砸镣的痛苦,也不是满身伤痕一声不吭,而是他的神情表现得不像一个当事人。他一直在目不转睛地赏析朱干事抡大锤,眼神里没有恐惧悲伤,相反时不时闪过一丝旁观者才会有的饶有兴趣。
砸另一只脚镣时,满头大汗的孙干事到底扛不住了,把大锤交给了我。我面无表情,很熟练地抡起来,只几下,搞定。
壮汉名叫黄健湘,抢劫运钞车一案主犯之一(此案无首犯、从犯之分,都是超级悍匪大佬),捕前还是市体委男子业余组摔跤冠军(不分级别,见人就摔的那种)。本案涉案共四人,最年长者四十出头,名叫张亮勇,某化工集团宣教部长,是原国民党某元老的的嫡亲侄孙,因为有这一层特殊关系,捕前还是省政协委员。另两个是亲兄弟,哥哥尚问杰从解放军某部侦察营转业,一身好功夫,捕前系市公安局防暴大队中队长。弟弟尚问鼎更了不得,省体委专业柔道运动员,省运动会中量级冠军。
四人的社会关系均比较复杂,常在一起喝酒聊天,时间一长,彼此惺惺相惜都成了愤青,于是由张亮勇牵头,成立了一个什么"阵线",想与社会为敌,学呼保义宋江一伙闹什么杀富济贫。
四人一拍即合,心动不如行动,先于某日深夜,潜入某军工大厂保卫处,黄健湘、尚问鼎各施绝技,杀了保卫人员,抢走军用枪支及弹药若干。此后又抢了一辆切诺基吉普车、一辆东风大卡、一辆桑塔纳备用,并把切诺基的牌照装在了桑塔纳上。
准备工作做扎实后,四人选择了一个偏僻的储蓄所,踩好了运钞车每天来送"头寸"(现金)的时间及路线。经过三个多月的充足准备后,他们动手了!他们先将桑塔纳停在一拐弯处待命,等运钞车驶过来减速准备超车拐弯时,对面的东风大卡风驰电掣驰开过来与运钞车刮蹭。
趁押钞员们下车察看发生了什么事,并与东风车司机理论时,东风车和桑塔纳上各下来两人,黑洞洞的枪口顶到了押钞员们的脑门上。押钞员哪见过这阵势,吓得魂飞魄散,只得乖乖把装有三十几万"头寸"的铁皮箱递给四人,四人迅速上车,消失得无影无踪。
整个抢劫过程没超过三分钟,虽然经过了长时间的物质准备和心理准备,但四人多少还是有点惊慌,毕竟抢运钞车比抢出租车规格高多了,用土话说就是"五毛耍成一块了",所以在这个过程中,押钞员们倒是没人敢开枪,而四人当中不知谁手上的枪走了火,子弹从黄健湘腰部左后侧打入,弹壳留在了现场。军火专家由此判断出这是一支64式手枪发射的弹丸--就是前几天市局五处和重案组警察拿进号子里让人犯们看的那种枪。
四人得手后,在桃花湖畔砸开"头寸"铁皮箱取了钱,弃车而逃。回到家后惦记黄健湘腰部中弹,怕子弹留在体内危及生命,可又不敢去医院,几个人便在家里自己动手,用镊子硬抠,为黄健湘取子弹,可尽管黄健湘疼得死去活来,弹头还是找不到。
此时,身为防暴大队中队长的尚问杰收到公安台传呼信息:发生大案,速归队布点!
于是,尚问杰只能回到队里,带领手下兄弟按领导指示到达指定地点,对过往车辆进行严格细致的检查。
老话说"贪多嚼不烂",这话不假,本来,这起惊天大案仍有可能像他们做的前几起案子一样,成为无头案,留在公安局的铁皮档案柜里等结果。可由于张亮勇利令智昏,竟然又回到了桃花湖畔的弃车现场,把涉案的吉普车卖给了瓦儿港一个农民--只能解释他当时突然脑壳进水了,只考虑到了这辆车押钞员们未曾谋面,但他忘了,这辆车的牌照已经装在了押钞员们见过的桑塔纳车上!区区一万块钱啊,贪得无厌的张亮勇显然没意识到这是一个最终把他们四人送上断头台的致命失误!
黄健湘在号子里每每提起这一细节时,总是唉声叹气,他说多行不义必自毙,他也知道自己早晚会有重镣加身的一天,可因为张亮勇这种愚蠢的失误,而身陷死囚牢,却是他怎么也想不通的。
更有戏剧性的是,他们抢劫运钞车之前,尚马街四监一个死刑犯在煤都服法,开公处大会时,黄健湘一伙正好也在台下围观,当时他们还相互打趣:"说不定哪天咱几个也会这样站在台子上,到时候咱们该摆个什么潇洒的姿势呢?"三个月后,黄健湘真的住进了尚马街四监五号,一语成谶!
案发后,警方按桑塔纳当时所用的牌照,查出它属于一辆被盗的吉普车,于是发出协查通报,上面写着此吉普车的发动机号。社会上的吉普车多如牛毛,而查发动机号还要趴到车底下,费劲得很,所以一时也没有什么头绪。
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某派出所一个幸运的联防队员去瓦儿港乡下办些私事。办完事后,他看到碾谷场边停着一辆吉普车,就抱着买彩票的心理,钻到车底下查发动机号,居然就中了超级大奖--这辆车正是协查通报上的那辆!
接下来的事就简单多了,买车农民很快交待出卖车给自己的人好象是某化工企业的干部。按农民提供的体貌特征,警方很快锁定了张亮勇,然后张亮勇就在五处地下室里硬扛了一晚上(就是前面提到的郜忠祥听到的整晚吱哩哇啦的惨叫声),至次日晨六点半多,终于顶不住全招了!
刑察、武警、防暴特警们于是兵分三路(前面提到的我在打扫卫生时,看到院子里的那群便衣,便是专案组成员),直扑黄健湘、尚问杰、尚问鼎家。
尚问杰是转业军官,他的战友盛红雷现任市局督察处副处长。本来督察处不管刑侦,但上级抽调盛红雷随队前往抓捕,由他去敲门,引诱尚问杰开门。
盛红雷身穿防弹衣,头戴钢盔,其他参战武警也是同样装束,手提冲锋枪埋伏在门外两侧,只等着门被骗开后,按照以前演练过无数次的套路行动。
"啪啪啪。"盛红雷敲门。
"谁?"尚问杰还没起床,一听到敲门声,马上警惕地问。
"红雷呀,你的老战友。"盛红雷亲切的套近乎。
尚问杰住的是蜗居斗室,房子很小,一进门就是客厅兼卧室,摆着两张床,孩子睡在一侧的小床上,他和妻子就睡在冲着门的大床上。
此刻,尚问杰一听到盛红雷的声音,脑子里电光火石间,便已明白露馅。他每天睡觉枪不离身,且弹已上膛,因此抬手冲门就是一枪。
毕竟是侦察营出来的神枪手,这一枪从木门中穿出,正中盛红雷面部,于是青山呜咽绿水含悲,人民的好警察盛红雷(后追认为烈士、二级英模)猝不及防应声倒地!
门外的武警见状,化悲痛为力量,乱枪齐发,尚问杰和他的老婆当时就被打成了马蜂窝,好在里面的小床稍偏侧,又有个电视机挡着,孩子这才枪下留人。
悍匪尚问杰被乱枪击毙,自然罪有应得,只是连累了他的老婆,也成了枪下冤魂。黄健湘当时手里也有枪,为了不再让盛红雷同志的悲剧重演,抓捕民警围着他住的二层小楼谁也没有轻举妄动,只是用电喇叭向里面喊话:"黄健湘!你已经被我们包围了!马上放下武器投降!不然我们就往屋里扔瓦斯弹了!"
黄健湘尽管是个大悍匪,可也是个大孝子,他平时对年迈多病的老母极为孝敬,现在一听说会扔瓦斯弹进来,怕老母遭殃,二话不说缴枪投降。
而尚问鼎的抓捕过程相对简单得多,他骑自行车去上班,身上没带枪。我机警的人民警察知道他柔道功夫了得,特意放出两条强悍的德国种警犬助阵--那尚问鼎再能打,总斗不过利嘴獠牙的警犬吧?于是一举擒获。
三人都羁押在尚马街里,每天都要去医务所换药。黄健湘主要是腰上的枪伤,张亮勇的腿断了,尚问鼎则是被警犬咬的。他们当然不能同时去医务所,因此互相见不着面,只知道同案的几个兄弟都在这里,却不知道尚问杰已被击毙。
而我们几个跑号大拿那段时间更是噤若寒蝉,生怕一不小心给他们透露了半点风声,那就真的会吃不了兜着走喽!
很快,起诉--判决--裁定,毫无疑问通通"打靶"。他们三人也知趣,都没有上诉。公处大会时有记者拍了照,发表在报纸上。一般来说,押死刑犯的法警都高大威猛,但照片上可以看出,尚问鼎高出身后戴钢盔的法警近半头。尽管五花大绑,他仍昂着头微叉着腿,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想必这架势在他心中预演了很多次……
这天早上,四监八号收了一个新人,名叫习麒麟,身材魁悟,豹眼剑眉。他的案子很简单,抢劫杀人,"打靶"那是肯定的,可他被捕时的派头却不简单--在全国各地光情人就包养了四个。他五年前刚劳改出狱,一直没有正当职业,花天酒地声色犬马的钱从哪里来?
习麒麟有把硬骨头,除了此次被抓的现行外什么也不肯招,预审处满汉全席伺候了他好几次,最后还是不了了之。最后,预审处也烦了,心说不招就不招吧,仅这一起就够"打靶"的了。于是,习麒麟便来到了尚马街。
尚马街的干事们谁都知道习麒麟是条肚里有货的大鱼,谁都想从他嘴里掏出点东西,好让自己立个功进步进步。因此,习麒麟进入四监后,当班民警都轮着把他叫出来谈话,又是端茶又是递烟,但习麒麟是何等人物?几次进宫不说,每次在劳改队还都是大拿。他虽未破过万卷书,却是实实在在行过万里路的--东至舟山群岛捕渔,西至塔里木油田打井,北至漠河赏雪,南至芒街摆地摊,什么没干过,什么没经过,什么没见过?称得上是个阅人无数,见多识广,老谋深算的老江湖。他曾经和我们瞎谝,说最好的藏身地就是新疆的油田,虽说吃苦但安全,主要是没人管,那里来自五湖四海躲案的人不计其数,包工头开大会时讲得清楚:好汉们,我不管你从哪来,为什么来,只要你在我这好好干一天,我就给你发一天的钱。
习麒麟说那里人杂且民风强悍,打架斗殴无数,经常有白天打架吃了亏的咬着牙回屋的人,第二天就不见了,但对头的尸体也在外面被狼咬了个差不多。
初生牛犊不怕虎。那实习干事小刘却决意要从习麒麟的嘴里掏出点东西来,因为有孙干事在背后指点,小刘每次把习麒麟叫出去谈话时,丝毫不提希望他交待余罪的意思,只是闲谝乱侃,聊些社会上、劳改队里的奇闻趣事,同时也是很平等地递烟让茶,有时还让王德智偷偷给习麒麟点酒喝,老孙更是经常拿些家里做的吃食给他打牙祭。
习麒麟在尚马街呆的时间不算短,五个月后才上路,可直到他下了判砸上脚镣后,仍旧什么也没说,也不上诉,两个字:认了。而小刘和老孙也不恼不急,该谝照谝,该吃照吃。就在临下裁定的前几天,小刘似乎是很无意透露了一句:听说这一批裁定很快就要执行了。
人很多时候就讲个投缘。小刘虽年纪轻轻,但豪爽仗义,老孙年纪虽大,但每日一句的"妮使易痒的妮",以及大大咧咧的说话做事,能看出是个重感情的人。于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习麒麟终于在第二天小刘和老孙当班时,说出了自己曾在重庆做过的一起杀人碎尸案,并详细交代了案发地、藏尸地点、死者姓名及杀人动机,甚至还有同案的相貌特征等。
小刘和老孙马上报告五处,五处马上联系重庆警方。重庆警方当然知道这起无头案,马上按照习麒麟的交代找出了死者尸体,同时抓获了他的同案。于是,小刘和老孙各记二等功一次,小刘年纪不大便立功受奖,自然前途无量。而老孙获此殊荣之外,还有更实惠的,所领导已经答应他,一旦出了空缺,马上提拔他当主监。
于是,在下裁定的前一天晚上,四监的干事办公室搞了个热烈的庆功酒会。
喝酒不忘酿酒人,小刘和老孙特意关照,让我把习麒麟叫到厨房,单开一小桌,还偷偷给了一瓶酒让习麒麟和王德智对饮。席间,小刘和老孙特意过来向次日就要"打靶"的习麒麟敬酒:"啥也不说了,兄弟,喝酒,喝酒!"两人皆酒醉心里明,神情肃穆地先干为敬。
"这有个甚啊?还得多谢你们这段日子的关照呢!"习麒麟因为戴着土铐(没人敢给他卸掉),只能双手握杯,也是豪爽地一饮而尽。
次日上午十一点四十五分,习麒麟带着许多谜团走了,可我敢保证他身上绝对还有命案,本来重庆这一起他也是不想说的,只是看在小刘和老孙二人不错的份上,才慷慨了一小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