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南城巷
第一章 南城巷
"砰!"宿舍的门被一脚踹开,我半梦半醒。
"啊",头皮一阵巨痛,我彻底清醒,被人薅着头发,从床上直接掼到了地板上。
我下意识想抬头,后脖颈立刻踏上了一只脚,"别动!"一个苍老的声音。
接下来,感谢坚持不懈的体育锻炼,感谢十七岁年轻的身体以及还算不错的柔韧性,我比较顺利地完成了一个叫"背宝剑"的高难度动作--左手被反扭到极至,右手绕过右肩头向背部拉拽,"咔嚓"一声,一副锃亮的手铐将双手完美合拢。
"姓名?"这回换了一个年轻的声音。
"洪路柏。"我竭力让自己不至于太哆嗦。
"好了,就是你。"苍老的声音很满意。
我被拎了起来,发现宿舍里一共有四个便衣警察,一老三少,一色的黑皮甲克,大裆警裤,两个互为犄角之势揪住我,一个把着门,另一个扼守窗前。
"都看明白了?"老警察前后指指,"记住,门和窗一定要赌死",又捋捋铐我的手铐链条,"上铐也要注意,好多惯犯一根牙签就能捅开,'背宝剑'才靠得住"。
三个年轻警察连连点头。临出门时,老警察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身拿起床上的枕巾,裹住了我"背宝剑"的双手。
我被四个便衣簇拥着下了楼,宿舍楼外寒风凛冽,围观的同学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我一直不相信自己捅死了人,这时反倒冷静下来,一眼瞅见人堆里的一个老乡,挣扎着对他嚷了一嗓子:"记得给我爸爸打个电话!"
派出所里很多穿制服的警察在我面前走来走去,不时瞟我几眼。有人在用对讲机通话,重复着"逮到了,问完送看守所"。
一个警察打着哈欠走过来,先把我的裤带抽走,松了"宝剑"让我用旅游鞋上的鞋带系住裤子,接着把一摞讯问笔录纸"啪"地扔在桌上,要我"如实交代犯罪经过"。
我捞到了救命稻草,迅速调整思绪,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哈欠不断的警察最后却慢条斯理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捅的人?"
我吓傻了,语无伦次地辩解,反复强调自己确实不知道捅了人。哈欠警察见多识广,不屑和我纠缠,只是让我在讯问笔录上签字摁手印,说"签完字就没事了"--确实没骗我,不过"没事了"指的是他自己,他可以下班交差了。
快到半夜一点的时候,我再次背着"宝剑"被带回了案发现场。
在学生餐厅门口,我详细解释,是在什么地方被拦住,又在什么地方被一群人绊倒殴打,又在哪棵树旁被群殴。
终于,一个细心的女警察从一棵洋槐树旁找到了凶器--我那把水果刀掉落的刀刃。就在这时,杨梅不知从哪跑了过来,冲到我面前时已是泪流满面,哽咽着对我说:"你,到了那儿,可要好好的……"
警车在飞驶,女警察冷不丁冒出一句:"到里面好好呆着,有什么事找干部。"
我一愣,也不知这是去哪,更不知会有什么事,便怯怯问:"有什么事?"
女警察奇怪地看我一眼:"知道服水土吗?"
"噢,这个知道,是不是换个地方住就会肚子不舒服什么的?"
几个男警察很博学地笑了,女警察感觉很无趣,不再理我。
警车停在一个高墙电网包围的大院子前,院门口悬挂着一块不显眼的牌子,白底黑字,上书:南城巷看守所。女警察进去办手续,我坐在车里,望见高墙上武警手中刺刀雪亮的自动步枪,寒意从骨头缝里泊泊渗出。
我被押解到大门口,门卫室里传来幽幽的声音:"哦,把他那外套留下吧。"
女警察过来了,很不屑地撇撇嘴,鼻子里哼了一声,到底没说什么,用眼神示意男警察跟我摘"宝剑",又扭头朝我咕哝:"算了,脱了吧,反正到里面也没用。"
进来不远又是一道大铁门,墙上有武警放下根绳子,绳头系着个铁夹。女警察把写有我名字的小票夹在上面,武警吊上去核实后,摁了个开关,"哗啦",大铁门上开了个小门。开门声很响,在寂静的冬夜里传遍全监,宣告着新人的加盟。
我被押进一间办公室里。一个睡眼惺忪的老警察在等我们,女警察面无表情对我说,"这是朱干事。"说罢,收队走人。
朱干事皱纹如沟壑交错的脸上,写满了美梦被吵醒后的愠怒。他看看我,站起身朝门挥了挥手,"出去!"
我的眼前出现了两排监舍,每间监舍都有一扇黑色铁门,门上有个十厘米左右的洞,被一块圆铁皮盖着,不时有人伸手把铁皮拨开,露出不停眨巴的眼睛,快活地打量我。
每间监舍还有一扇扁窗户,毫无疑问焊着直径强悍的螺纹钢条。窗户后挤满了人,全是光头,刚长出一点毛茬的光头,挤不到窗边的就踮起脚尖,在人群后嬉戏跳跃。
朱干事带着一个犯人走了过来,这人很胖,穿一身臃肿的棉衣,脸上横肉堆砌,使原本不大的眼睛看上去更小,却精光熠熠。
朱干事见犯人都在窗后赏景,怒吼了一句,成群的光头瞬间消失,院子里归于寂静。
胖子犯人搜了我的身,很仔细,之后笑嘻嘻问:"大学生?"
我忙不迭点点头。
朱干事拎着一串环佩锵鸣的大钥匙,押解我走到写有"5"字的监舍门口,干脆利落一个字:"进!"
随着朱干事脚步声远去,我惶惶然扭过头来仔细打量这间号子。
这是一间窑洞式的房间,不到十平米,门口放着一只涂料桶一般大的塑料桶,靠墙是一溜通铺,从东墙到西墙。地上不到一米宽,也铺着被褥。通铺上睡着五个人,靠西墙那人占的地方最大,其余四人挤在一起。地上垫的是拆开后的硬纸箱板,上面铺着破烂的被褥,两个人半躺半卧在上面。
七个人神色各异,靠西边的那个慢慢抬起头,缓缓操着本地腔问:"做甚进来的?"
我诚惶诚恐:"他们说我把同学捅死了。"
"死了!"几个人交头接耳起来,之后神色诡异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毛。
"他们说的?到底死了没?"问话的人有点不高兴。
"可能死了吧。"我忐忑地嗫嚅。
问话的沉思了片刻,仰头对着斑驳的天花板,不知是跟我说还是跟其他犯人说,"睡吧!不早了!"又欠起半个身子,对通铺中间一个瘦小的中年人喝道,"毛小,你下去!"
中年人"嗯"了一声,"嗖"地窜下地铺,和下面两个犯人挤着躺下,另外几个人则不耐烦地吼我:"上来!快**点!"
通铺中间空出了一小块地方,估计是让我睡的,我赶紧走过去。
"有没有铺盖?"又是西边那个人在问。
"没有。"我怯怯地说。
"那将就一晚上吧!"
一个犯人起来小便,走到大塑料桶旁,掀起盖子,"唰唰唰",哦,原来那是个马桶。
不知睡了多长时间,一连串"咣啷咣啷"的声音把我惊醒,有人在开铁门外那把大铁锁,紧接着一声怒吼,"倒马桶!"之后是下一个号子的开锁声,以及"倒马桶"的怒吼,一路重复下去。
我正手足无措,昨晚睡地铺上的一个平遥大汉走到我跟前,吼了句:"快走!"
我赶忙跳下炕,穿好鞋。见他正抓住马桶一侧的把手,赶紧过去搭手,和他一起把马桶抬出门外,来到了院子东墙边的水龙头边。
平遥大汉拿出一个小笤帚,冲我一瞪眼:"看仔细点!明天起就该你洗了,认真改造,悔过自新,操**点心,洗干净!"
说着他弯下腰,把满满一马桶腌臜物"哗"地全倒入水池,一股浓烈的尿骚味顿时喷薄而出。他并不介意,把马桶接了小半桶水,拿起小笤帚伸进去,洗唰唰洗唰唰。
洗完马桶回到号子,靠西边睡的那个犯人正慢慢起床,而其他人的被褥已叠好摆放整齐。
几个号子的马桶都洗完后,昨晚那个胖子站在院中央,吆喝牲口般继续扯着嗓子吼:"一号!打水!二号!打水!二号!放茅!三号!放茅!"
"打水"即打洗脸水,由每个号子出去两三个人,用脸盆端了水回来,大家轮流洗。睡西边首铺的(被称为"头铺"或"大拿")专用半盆水,两三个属于中间层的犯人共用半盆水,而像我、平遥大汉之类的"板油"就只能保护环境,节约用水,剩多少用多少。
"放茅"指集体上厕所大便,看守所每天清早、下午各放茅一次。号子里的马桶是不允许大便的,臭味太彪悍。当然"头铺"例外,不过"头铺"一般都很爱护公共卫生,都能自觉做到拉小禁大。
现在是打水、放茅时间,院子里人来人往,光头闪烁,只有我这个新来的毛发茂盛,破坏了整体和谐。
放过茅之后,曙光透过窗口的铁栅栏钻了进来,号子里逐渐明亮起来。
平遥大汉喝令我"看仔细点",从南墙根暖气片后拽出了一大块破布,在别人洗过脸的半盆水里涮了涮,拧干,开始擦地。他双手使劲摁住破布,跪在地上,一下一下用力擦着,不放过每一小片地方,认真仔细,恰似电影里勤劳的日本妇女。
快到吃早饭时间了,昨晚给我腾铺的那个犯人(听口音像南方人)问"头铺":"这小子没饭盆,咋办?"
"问六圪旦要。"头铺说。
南方人"哦"了一声,趴在铁门那个圆孔旁向外瞟。一会儿,把"六圪旦"等来了--原来是昨晚那个胖子,干事和大拿们叫他"六圪旦",板油们尊称他为"六哥"。
"六哥六哥!发个饭盆!我们号加了一个。"南方人陪着笑。
"南蛮子,急你妈了个逼!老子记得,"六圪旦拉开栓,开门,递给南方人一个脏兮兮的铝盆,"去吧,溜达溜达,去洗洗。"六圪旦笑道。南方人受宠若惊,答应一声接过盆,小跑着去水龙头下冲洗。
六圪旦走到头铺的铺边坐下,头铺很客气地往后让了让。六圪旦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不到三厘米长的烟头递给头铺,"老杨,给你发了个大学生啊。"
头铺微笑着把烟头装进口袋:"顶个屁用?悔过自新,一样的规矩!"
六圪旦笑了:"透你妈,他说不定明天就去了尚马街。老朱交待了,看好,不能出事!"说着,扭头招呼我过去。
我怯生生站起来,正不知如何是好,六圪旦问话了:"学生,多大了?"
"周岁十七。"
"死不了!"六圪旦果断地下了判决,"哪个学校的?"
"经济干部管理学院。"
"哦。"
正问着,六圪旦一扭头,发现洗饭盆的南方人假公济私,正和其他号子的犯人在谈笑风生,顿时满脸乌云。
"滚回来!"
随着一声怒吼,南蛮子屁颠屁颠跑了回来,"六哥,看洗得多干净。"
"啪"!一个大嘴巴抽在南蛮子脸上,"洗你娘的逼!让你溜达溜达,你就蹬鼻子上脸?"
南蛮子挨了打还得赔笑脸,我也明白了为什么不让我自己去洗饭盆--溜达原来是一种赏赐。
"一会就用这个盆吃饭吧。"六圪旦锁上门走了。
我从南蛮子手中接过破旧的铝盆,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嘈杂声,开早饭了,号子里的人纷纷行动起来。
大通铺下面是一溜六个炕洞,有的放香皂盒、漱口杯、毛巾,有的放鞋袜之类的杂物,还有一个放着一摞铝盆。犯人们各自找到了自己的铝盆,鱼贯而出。
派饭男人(看守所职工)留着摇滚歌星猫王般的长发,显得鹤立鸡群。他握着一个塑料瓢,很颐指气使地叉腰站着。脚下是两只冒着热气的白铁皮桶,桶里是玉米面糊糊。
长发男一见同样毛发旺盛且戴着眼镜的我,很诧异,问六圪旦:"这是个因甚进来的?"
六圪旦汇报了一番,他"嗬嗬"笑了:"大学生?大学生也经常犯法?"
"经常"这个词让我莫名其妙,后来才知道其他院里也关着几个大学生,有盗窃的,有抢劫的。
"快点!"长发男催促着众人向前。所谓早饭,就是一人一瓢玉米面糊糊,比水略稠。
这是我入监后的第一顿饭,从此,玉米面糊糊伴我度过了三年零三个月,它使我深切体会到了每颗粮食的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