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灰飞烟灭

    第80章 灰飞烟灭

    晚餐吃得很潦草,唐三见到了随姨与草植,但不知为何,感觉与他们都生疏了。

    也对,云出的宣战,对夜氏王朝的人来说,可能是劫难,可对蛮族的人,却是一项名留千古的伟业。

    他们的出发点已经不同。

    席间,云出倒还算活跃,问了许多远方的情况,又说过几天将远方接过来。

    神色依旧如常。

    待宴罢,唐三叫住随姨,很认真地问,“即便双方真的开战了,你认为,蛮族的胜算又有多少?”

    从前是为了纠纷,所以能够上下一心,现在,天下已经和平了,蛮族人还会像以前那样前仆后继地打战吗?

    何况,人数也太悬殊了。

    随姨倒很有信心,远远地看了云出一眼,淡淡道,“所有蛮族人都心甘情愿为她死。何况,她也是为了我们好。只能一搏。”

    随姨说得很写意,可是眸光灼热,分明是站在云出那一边的。

    唐三知道,在随姨他们这里下手已经不太可能了,还是只能全部云出了。

    念及此,唐三对御珏说,“我想和云出单独呆一会,等会再过去。”

    云出住的地方离大家都有点远,这里的建筑也不像王朝的府宅一样、是连在一起的,从前唐三在这里的时候,多是与御珏住在一处的。

    御珏会意,筵后,便与众人散了。

    这里很快又剩下唐三与云出两个人,唐三踌躇了一番,正要开诚布公地将自己的想法与疑问提出来,云出却拍拍衣衫,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往丛林的方向走了几步,而后回头一笑,嫣然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来不来?”

    唐三没有拒绝。

    他根本没有拒绝她的能力。

    等到了云出所言的那个地方,唐三怔住了,很美很美的旷野,被掩映在密密的丛林深处,周围古树盘虬,唯有这一片,中间没有树木,唯见花海如潮,红红白白地开了一地。

    云出已经跑进了花海中央,唐三却不敢走进去。

    只因眼前的景象太美太梦幻,他心中却有了怯意,好像一旦走进去,便会惊醒这场多少有点自欺的梦。

    然后,曲子响了。

    云出揪起一片花瓣,放在唇边,朝他呜呜咽咽地吹响了他曾吹过的曲调。

    他教给她的。

    唐三怔怔地望着她。

    “怎么样?我是不是一个好徒弟?”云出笑,扬起手中的花瓣,无比自信而骄傲,神采飞扬,出奇炫目。

    唐三依旧看着她,目光已经温润如春水:她什么都记得。

    她根本就什么都记得!

    这样的她,此时掩映在万花丛中的少女,向他吹奏,放肆喜乐的女孩,怎么会不是云出呢?

    他终于向她走了过去,步履轻便,踩着落在泥土上的花瓣,花香袭袭,午睡时留下来的后遗症,那种刻骨的晕眩与痛感,弥漫到全身。

    他的眼中只有她,只有这花,这渐沉西山的夕阳。

    唐三终于停到了云出面前,他也信手折下一枚花瓣,放在唇边,微笑道,“还不能完全出师。”

    “那你吹给我听。”云出凑钱一步,如花笑靥,几乎贴到了他的面颊,眼眸动人,层层叠叠,如幻灭的光影,“如果你吹给我听,我就跳舞给你看。”

    唐三愣了愣,而后垂眸,低叹了声,“好。”

    不能拒绝……

    依旧——无法拒绝……

    他站在花丛中,气流从他的唇间逸出来,又被馨香的花瓣,勾勒得蜿蜒动人,云出果然跳起舞来,在花海里,恣意地旋转,只是,并不是风舞云翔,而是一个简单优美的动作,伴随着一件一件轻褪的衣衫。

    唐三呆住,拈起的花瓣已经从唇边拿来。

    她却朝他款步走来,太阳已经全部沉了下去,初升的月光,朦朦胧胧,将万物镀上了一层银。

    她拢在月光中,**,干净,光滑,这样一副小巧而完美的身躯,根本看不出人妻人母的痕迹。

    唐三咽了咽口水,他想往后退一步,可是脚似乎被粘住了,他动不了,那种晕眩的感觉,越来越浓烈,整个世界,似乎只有她的影子。

    “不要过来了。”他吃力地阻止她渐近的脚步。

    “为什么?”云出微笑,脚步丝毫未缓,“你不是一直都想要我吗?”

    清凉而柔软的身躯终于贴上了他。

    灵蛇一样的手臂,缠上了他的脖子。

    “不是这样的……”他闭目,不再看她,喉间低低地吐出五个字,可是,身体还是动弹不得。

    那么无力的晕眩,那么迫切的渴求。

    他不是圣人。

    不过,也是一个爱着一个女人的男人。

    现在,那个女人不着寸缕,缩在他的怀里,馨香萦鼻,她踮起了脚尖,温热的唇,印上了他的。

    唐三仍然不能睁眼,他逃不开,也面对不了,任由她小小的舌,舔着他的轮廓,撬开他的唇齿,听着她在他耳边低低地叹,“原来你一直不想要我……”

    怎么会不想要?

    唐三惨然。

    只是,可以吗?

    当你心中满满地装上别人时,我能要你吗?

    他的双手猛地抬起,放在她的胳膊上,推开她。

    唐三终于睁开眼,却堪堪迎上她温婉得近乎哀怨的眼眸。

    这不是云出……

    唐三在心中不住地提醒自己。

    云出不会对自己这样投怀送抱,她不会用如此哀怨的眼神看着自己,不会吻他,不会——

    可他想吻她。

    想了很久很久了。

    “你不喜欢我吻你?”她望着他,凄凄地问。

    唐三心底深深地叹息一声,然后,他缓缓摇头,望着她道,“不是,很喜欢。”

    所谓沉沦,其实,不过是一瞬的事情。

    一瞬成神,一瞬成魔。

    云出嫣然一笑,重新靠了过去。

    他低下头,手箍上了她的腰肢。

    冰冷的肌肤,柔滑如穿过指缝的丝绸,不及抓紧,已经坠落。

    有乌云吹来,遮住了月色。

    夜风习习,花香迷人,他将她小心地放在铺在地上的衣服上,云出始终含着笑,琉璃如猫儿一般的眼,笔直地往进他的眼底。

    “对不起。”他在心中默默地念,唇,却已经印上了她带笑的眼。

    至于对不起谁,他不想细究。

    也许对不起南司月,也许对不起云出,甚至于远方,或者他自己。

    不能想,无法去想。

    此时她在他身下,眼里只有他的倒影,一副任取任予的模样。

    ……

    风吹花摇,纠缠的肢体安静而绝望。

    “过来帮我。”喘息间,她说。

    “嗯。”唐三低低地应,头埋在她的发丝间。

    何止是帮她。

    即便是她让他死,也不过需要一句话而已。

    哪怕叛尽天下,出卖灵魂。

    乌云终于移开。

    青白的月辉,静静地洒了下来。

    云出已经睡着了,手搭在他的腰上,蜷缩如一只小猫,呼吸均匀而平稳。

    唐三在月光下静静地看了她许久,心口揪痛,却并没有丝毫悔意。

    即便这一切都是虚妄。

    我仍然要感谢你。

    多谢你,赠我这一场……空欢喜。

    云出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她的衣服已经恢复整齐,除了几株被压倒的花之外,她几乎都有点恍惚:昨晚发生的一切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云出呆呆地坐了起来,有点茫然地看着四周,又低头看了看自己。

    她有点想不清楚,自己缘何会在这里了。

    那段关于唐三的回忆……

    她揉了揉额头,正要站起来,却发现自己全身酸痛得厉害,在她的身边,还有一枚掉落的玉佩,那曾是老鬼他们处心积虑想得到的东西,唐三的随身信物。

    怎么会在这里?

    云出骇然,努力地回想昨晚的情形,又发现,太真切,太真切,她几乎能纤毫不忘地回忆起每个细节。

    他的眉眼,他挣扎而沉溺的神色,他叫着她的名字,溺水一般……

    云出面红耳赤,手足冰冷。

    远处有脚步声传来,她怔怔地抬起头,恰恰忘记,唐三正逆着阳光向她走来,待到了她面前,他蹲下身,轻声问,“醒了?”

    这是一句废话。

    她的眼睛明明瞪得那么大。

    然而,他也只能说这句废话,唐三此时的脸色,比云出好不了多少。

    苍白至极。

    然而,仍然极努力地看着她,不能让自己的目光有丝毫闪躲。

    他是男人。

    无论事情是怎么发生的,该承担的人,必须是他。

    “那么……是真的……”云出有点发晕,讷讷地问。

    唐三目中顿涌困惑,皙白的脸泛起红晕,“我——”

    一个‘我’字后,却已不知该如何继续。

    是啊,他要承担,可又能怎样承担呢?

    自绝于南司月面前,还是带着她远走高飞?

    厄,大家手下留情,别骂得太惨……

    云出却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她打断了他,轻描淡写道。

    “我们回去吧。”

    她站起身,身体下意识地晃了晃,唐三连忙扶住她,有什么溅落在他的手背上,温温热热,唐三诧异地看向她,却见云出垂着头,长发掩着面庞,看不清神情。

    可他知道她在哭,那溅落在他手背上的,分明是泪水。

    “云出……”他唤着她的名字,终于忍不住道,“其实,根本没有……”

    他只说了一半,云出以及抬起头,眼角泪痕犹在,脸上却已经勉力地挂上了笑容,“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唐三蹙眉问。

    “没事了。”云出摇头,目光终于移开,那抹淡淡的笑容,在唇边化开,“还是躲不过啊。”

    “云出,其实昨晚……”唐三扶着她的胳膊,本想再将那一句完整地说一遍,却再次被她打断。

    “我不想死。”她说,“可是并不是怕死。”

    唐三怔住,未尽的话忘在了喉咙里。

    “他那么努力地为我活下来,我想,我是无论如何都不可以死的。哪怕真的变得面目全非,只要我活着,他就会好好的。纵然难过,可还会有希望,不是吗?”云出静静地看着远处,泪水又静静地滑了下来,淌过脸颊,“我以为我可以自己一个人去面对……”

    “云出。”唐三惊疑地看着她,目光慢慢的,变得很暖很暖。

    这才是真正的云出吧。

    在每次睡醒时,那一脸恍然的,被深重的怨气控制下的真正的云出。

    “别说傻话,无论你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都可以一起面对。”唐三安静而坚定地说,“无论事情多么糟糕,总有办法解决的。”

    生生死死,他们都经历了那么多次,这最后一坎,又有什么过不去呢?

    这世界之所以美丽,便是在于,它无时无刻都充满了希望。

    不到生命停息的那一刻,永远不知道下一刻有什么奇迹发生。

    云出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抿着笑,很诚恳地说道,“唐三,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昨晚,对不起。

    不去追究对错,只是,让你背负这样的负担,是我的错。

    唐三蹙眉,埋怨她的见外,“不要对我说这样的话。你——现在应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吧?”

    云出点头,“知道,我饿了。你帮我去抓一点什么野味来烤着吃,好不好?”她殷殷地看着他,面上依旧含笑,“我烤的东西很好吃的。”

    “好,你等我一会。”见云出恢复正常,即便知道是昙花一现的事情,唐三依旧很开心。

    他叮嘱了她一句,转身走了。

    直到走了一半路程,唐三忽而想起:自己想对她说的话,似乎一直没有说完。

    关于昨晚……

    他确实侵犯她了,可是,并没有到最后一步,那种环境下,他真的没办法像个君子一样若无其事地离去,只是,在抱住她,从上而下俯视着她的时候,云出的眼神,却让他从欲海里生生惊醒。

    他怎么可以去让她当这个替代品。

    这样潋滟妖冶的眼神,根本不属于他心爱的女孩。

    可是,如果她再这样主动,他也会受不了。

    迫不得已,只能在她情动的时候制住了她,因为被点了整夜的穴道,所以她方才站起来的时候,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怕全身都会酸痛吧。

    想到这里,唐三倒也颇为自责,而且,昨晚的香艳,他也不是完全柳下惠……

    至少,他吻了她,该看的看了,该摸的……厄,摸了一点。

    吻得那么彻底,几乎把持不住,抱着那具小而娇艳的躯体,天知道他费了多大的劲,才没有发生点什么的。

    ——还是对不起南司月啊。

    说到底,他还是占了他老婆的便宜。

    不过,这样的行为,当初他与云出初遇在江南的时候,云出也对他做过,这也算是礼尚往来。

    唐三如此一想,立刻转身走了回去:他要向云出说清楚,还要用‘礼尚往来’这个词汇,让她不要误会,最好,不要放心里去。

    这不是她的错,那个傻丫头,一定会巴巴地全部扛到自己身上的。

    一面想,他已经用最快的速度跃回原地了。

    可是,空荡荡的花海里,除了那几株被压倒的植物,哪里还有她的半点身影?

    唐三怅然地看着地上的压痕,又环视了一圈周围,不知为何,心中突然有种钝痛,好像有什么正在迅速抽离一般。

    他突然想起云出方才的话,神色一凛。

    她说,她不想死,并不是因为怕死。

    而是,不想让南司月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或者说,她根本就知道,南司月不会孤零零地活着。

    她一直在努力地让自己不要变得面目全非,到头来,仍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云出,会对自己失去信心吗?

    不想死……

    不怕死……

    唐三心口猛跳,几乎什么都顾不上了,他快速地转了一圈,极目寻找着她的身影,声音已然颤抖,冲着四周广袤的丛林,拼命地喊着她的名字,“云出——”

    “云出——”

    丛林将他的声音弹了回来,又一阵一阵地送了出去。和着风声,传得很远很远,却始终,没有她的回音。

    他发疯一样找着云出,从任何一个蛛丝马迹寻找着她此时的下落。

    可是,找不到,一直找到日落西山,唐三心力交瘁地回到御珏那边,还是没有云出的半点消息。

    唐三叫她的时候,她听见了。

    她躺在树干上,脚信信地垂下来,非常写意地晃啊晃,他的喊声忽而近,忽而远,她只当没听见。

    反正,再过一会,她也确实什么都听不见了。

    老师给她的药,她一直随身带着。

    终于到了不得不用的这一天。

    云出伸出手掌,挡住透过树叶洒在脸上的阳光,几乎能感受到心脏越跳越慢的频率,心口变得很凉。

    她下意识地想捂住胸口,却按住了另一样东西。

    掏出来一看,才记起是上官兰心送给她的项链。

    也不知道兰心和孩子怎样了。

    云出将那条项链仔细地放在眼前,手指磨合桃心状的按钮,“哧”地一声,盖子竟然打开了。

    她吃了一惊,随即又漠然。

    现在无论发生任何事情,对她都是无足轻重的。

    不过,临死前能看见这样一个好玩的玩意儿,却也不错。

    云出将项链凑近一些,看着里侧那张酷似南司月的画像,笔挺的衣领和干净的面庞。下层,那一粒红色的圆珠滴滴溜溜地转。

    云出拈起那没奇怪的红色物体,放在指间轻轻地把玩,那种温润的触觉,让她冰冷的心略微回暖。

    唇却在此时勾起,露出一抹淡若柳丝的笑,眼眸颜色微变,手却紧紧地拽住那枚红色的物体,几乎要将它扣进掌心深处。

    “这一次,你休想再控制我了。”她自嘲地笑笑,心跳越来越慢,全身乏力,她果然还是清醒的,即便眼前的景致,时而模糊,时而遥远。

    然后,她听到有人在叫她。

    轻轻的,浅浅的,不是唐三的声音。

    “云出。”他叫她。

    云出从树上低下头,便看见了南司月。

    他显然是刚刚赶至,还有点风尘仆仆,可无论沾了多少尘埃,他依旧是这世上最明艳的一抹。

    云出怔怔地看着他,方才明明已缓下去的心跳,又忽而加快了,吃力而慌乱。

    “你怎么来了?”

    她不想在这个时候见到南司月,本来——本来一切都会有个极好的结束。

    她死,南司月知道了她与唐三的事情后,也不会再执着于她。

    有朝一日,他们都会忘了她。

    这个世上,谁没有谁不能活呢?

    可她不能死在南司月面前,他不会接受。

    心律越来越紊乱,云出忽而笑了起来,笑得妖媚而无所谓,“你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南司月仰头,静静地看着她。

    “你知不知道我昨晚做什么了?”云出继续笑,“南司月,你的心胸真的很广,你可以允许我轻挑战火,可以允许我祸害苍生,是不是也能允许我跟其他男人在一起?”

    南司月眉心一簇,却什么都没有说。

    “那么,你果然是来杀我的?”她将身体再俯低一些,望进他的眼睛,面上依旧带笑,眼角已经渗满了泪。

    ——原本,不该如此的。

    他好好地活着回来了,他们有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儿,天下太平了,一切都会归于原点。

    为什么,还要经历这些,明知道他会很痛,她却不得不一次次刺伤他,用最残忍最凌厉的方式。

    “嗯。”南司月轻轻地应了声。

    云出先是一怔,随即释然。

    他还是决定来杀她了。

    虽然在此时,这个行为有点多此一举,不过,也好,终究是他能接受的选择。

    而且,至少,在最后一刻面对他的,是真实的自己。

    云出觉得庆幸,这几乎这段时间最值得庆幸的事情。

    “你未必杀得了我。”云出一面说,一面忍着痛,从树上跃下来,如一个精灵般,翩然落在南司月面前,笑容依旧,眼神明亮得近乎妖异,“如果真的打起来了,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南司月静静地望着她,目光温润柔和,一如当初。

    “看在我们相好一场的情分上,先说好条件吧。”云出往后一退,信然地靠在树干上,淡淡道,“无论结局如何,是输是赢,都要甘心。”

    “嗯。”他依旧深深地望着她,低低地应。

    “如果你死在我手里,我会用整个天下来祭奠你,也会好好地带大远方。”她笑得骄傲而跋扈,“你可以安心地去。”

    “嗯。”他依旧平静。

    “换言之……如果我死在了你的手里。”她顿了顿,声音渐渐地沉了下来,脸上的笑容也一点点忧郁下去,眸光闪动,笑意终于达到眼底,全部身心,都映着他的影,纤毫可辨,“如果我死了,远方就交给你了,你说过,要将我小时候没有得到的一切,全部给她,你要给她最完满的宠爱,最好的生活,最无忧的童年,你要保她一生无忧无痛,保她一生平安喜乐,你还要告诉她,她的母亲并不是故意要抛弃她……”

    “云出。”南司月轻轻地打断她,下意识地往前踏了一步,云出却同时退了一步,头微微一转,将已经渗到眼眶的泪水生生逼了回去,声音依旧平静,平静得近乎冷漠,“当然,那种可能性不大,你现在根本伤不了我。等你死了后,我会把你埋在江南,埋在临平的东方,在每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你就能看见远方,看着她一天天长大,我还会替你走很多地方,看很多风景,每年,我都会带着远方,将那些事、那些风景,全部一一地讲给你听。你不会孤单的,司月。”

    南司月默然,随即抿嘴,浅笑,目光依旧温润而哀伤,“那很好,谢谢。”

    “不客气。”云出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转过头,笔直地望着他,“你还在等什么?”

    南司月的手紧紧地握着剑柄,他深吸一口气,然后,望着她道,“我不会允许任何一方提前离开的,云出。”

    说着,剑已出鞘。

    光华无匹的剑光,带着最凌厉的剑势,刹那笼罩了她全部的世界。

    有风迎面吹来,拂起了她的额发,露出光洁含笑的脸庞。

    眼神是温和的,那么仔细而深邃地,看着南司月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节。

    她突然想起那张画像,想起许多许多年前,他将项链交给她时,那随意至极的动作和话语。

    “云焰,送一样东西给你。”他将项链戴在她的脖子上,退开一步,歪着头欣赏。

    “是什么?”女孩惊奇地问。

    “希望。”他碧色的眼睛里带着隐隐的笑意与宠溺,“能在任何绝境的废墟里、绽放的希望。”

    希望……

    南司月预料的反击并没有出现。

    四野平静,没有飞沙走石,没有狂风巨浪,只有丛林静静的风声,树叶沙沙,鸟鸣松间。

    云出没有反抗。

    她仍然站在他对面,没有哪怕一点反抗。

    他心知有异,猛地顿住动作。

    云出却在他的剑前软软地倒了下去。

    如凋零的飞絮,轻飘飘的,没有一点重量,溅在泥土里,也无非散了化了,甚至,不会再引起谁的注意。

    云出的手松松地摊开,那枚火树种子,就这样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

    红色如火焰般的颜色,历经千年,依然崭新如希望本身。

    南司月扔下剑,慌忙地上前抱起她。

    没有呼吸,没有脉搏,甚至,连心跳都听不到丝毫。

    ——他并没有真的要杀她,只是想制住云出,用夜泉所说的极地寒冰,将她控制住而已。

    他甚至,都没有挨到她。

    为什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南司月早已无法正常思考,他只是无力地抱着那个迅速冰冷的躯体,握住她的手,也握住了那粒她一直捏在手中的种子。

    他抱起了她,紫衫轻拂,用让人咋舌的速度,向老师的住处跑去。

    茅屋里,老师正蹲在院子里,看着夜泉护送过来的极地寒冰。

    “这个就是传说中,夜泉墓中的棺木?”老师正在这样问夜泉。

    夜泉是同南司月一起来的,南司月出去将云出带回来,他们已经决定用这个极地寒冰尽可能拖延时间了。

    夜泉刚刚应了一个‘是’,便看见南司月将云出带了回来。

    “你怎么……”夜泉望着此时被南司月抱在怀里的云出,脸色不禁微变,“你不是说只是将她毫发无伤地带来吗?怎么会这样?!”

    夜泉熟知医理,只瞥了一眼,便看得出云出的嫉妒虚弱。

    或者说,分明已经……已经……

    南司月根本无暇回答他,他将云出放在床上,而后转身,几乎粗鲁地将老师给拉了过来,“你看看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她怎么会突然这样?”

    老师颤巍巍地看了一眼,千年不变的脸,也顿时变了颜色。

    “到底怎么了?”到了此时,所谓的风度优雅,根本顾不上了,南司月盯着老师,急切地问。

    “是她刚来的时候,找我要的一种药。”老师叹息道,“能让心跳永远停止。她说,只会在她彻底绝望的时候,才会用……我们,迟了一步。”

    “有解药吗?”南司月脸白若纸,手足冰冷。

    都已经到了这一步,难道要前功尽弃么?

    “没有。”老师摇头。

    我不想说什么。

    如果你们可以通过区区几千字来否定作者几十万字的努力……我无话可说。

    我想,作者与读者的关系,无非是一个相识相知的过程,只是知己,不是恋人。纵是恋人,也没有随意指责或者左右别人的权力。

    来且安,兴尽即走,人生哪能时时**呢?终有要散的筵席,要经历的低谷。

    哎,我已经到低谷了,你们别再来踹上一脚了……汗津津地爬走。

    “什么叫做没有?!”老师的话音刚落,南司月还未说什么,夜泉已经跨前一步,气愤地揪住老师问,“既然你研制了这种变态的药,当然也应该有解药!”

    “当初没有研制解药,一来是这种药太霸道,二来,也是怕云出不受控制时,会自己逼问解药。”老师并不生气,虽然被夜泉揪在手中,声音依旧很和蔼。

    夜泉满肚子的气没处撒,却也只能颓然地松开他,呆了片刻,他转身,对南司月说,“将云出带回去,大内那么多御医,我就不信找不到治好她的办法!”

    “来不及了。”南司月坐在床沿边,抚着她已经微不可触的心跳,低声道。

    到了此时,想起方才云出对他说的话,南司月才恍然:那些话,原是她说给他听的。

    她让他将她埋在临平的东方,她想看着远方一天一天地长大,她想让他们每年每年,在她的坟前讲着那些好玩的见闻,因为——云出一向是个喜聚不喜散的热闹性子。

    像一只小母鸡一样,恨不得将所有的人全部遮在她的翅膀下。

    即便那双翅膀,早已在尘世的沧桑里,变得羽翼不全,伤痕累累,自顾尚且不暇。

    她会怕孤单,也会怕寂寞。

    可她不让他下来陪着她,所以,用这样的承诺,用远方来牵住他。

    远方……

    南司月俯下头,碰了碰她微凉的额头,手已经绕过她的膝盖,将云出重新打横抱起。

    “南司月?”夜泉怔怔地看着他的动作,下意识地喊了他一声。

    云出出事,他也很心焦也很心疼,激动程度,并不比任何人差,可是,南司月似乎并不激动,他简直沉默得可怕。

    “你——”他隐隐担心南司月做出什么事情,固然不是他能干涉的,但肯定不是云出愿意看到的。

    夜泉试图阻止,却听见南司月淡淡道,“把盖子掀开。”

    他指的,是那个极地寒冰的棺木。

    “你想把她冰冻起来?可这种状况,即便有朝一日,能从冰冻的状态中恢复,一旦恢复,也是一死。”老师在旁边提醒道,“不如……还是入土为安吧。”

    “她如果敢死,入了土我都不会让她安宁。”夜泉极阴沉地,近乎咬牙切齿地冲老师说了一句,手已经将棺木盖子打开了。

    南司月最后看了云出一眼,低头吻了吻她紧闭的眼,柔声道,“睡一会吧,醒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语调轻柔,神情素淡,就好像只是寻常的晚安一样。

    夜泉在旁边看得呆呆的,他突然发现,其实自己确实不及南司月的。

    他能承受的东西,远比自己重得多。

    ……这样,也好。

    他终于将她放了进去。

    白雾弥漫,那个刚刚还能拥在怀里的人,就这样,一点一点地脱离了他的指尖,垄进了白雾里,慢慢地沉了下去。

    待他终于狠心,完全松开手时,他们之间,便在松手的刹那,隔了一层厚厚的寒冰,她的面容依旧是生动的,好像伸手能及,可他伸出手去,却永远不可能再触摸到她。

    夜泉站在南司月对面,也眼睁睁地看着云出,被这块所谓的极地寒冰,永远地冰封住。

    从此,时光对她而言,是静止的。

    他们则被她留在了这袭不停飞逝的岁月里,只是,没有了她,这华丽的流年,从此,也要变成阳春白雪了。

    也许,等她醒来的那一天,世界早已经成为了另一个模样。

    “这一次,我是真的要带她走了。”南司月静静地看着云出,看了许久许久,终于挪开视线,望着夜泉道,“剩下的事情,只能全部倚靠你了。夜泉。”

    夜泉颌首,目光依旧凝在云出的脸上,不知为何,他似乎能体味到南司月的平静。

    连那微末的争夺之心,也消失在此时的静谧里。

    “放心,都交给我吧。”他点头。

    待南司月要带着云出离开之时,夜泉冷不丁地问,“我以后……可以去看你们吗?”

    “随时欢迎。”南司月转身,莞尔,笑如清风,“我说过,你会一直是我们的家人。”

    因为是家人,以前的恩怨,都可以一笔勾销。

    然而一个‘家人’,也将永远限制了他的位置,不可更改。

    夜泉也只能认了,现在还有什么好争的呢?

    他们纷纷闹闹了这些年,到了今时今日,才突然发现,其实,只要她能好好地活着,只要她区区一个笑脸,一切,都已经足够。

    其它的东西,都是虚妄,都只是人世间不值留恋的过往。

    南司月和云出终于走了,去了哪里,鲜少人知道。

    即便是唐三,也是在第二天早晨,心急如焚扯着御珏来到老师这里,才从老师那里得到了这个消息。

    那个时候,无论是南司月和云出,还是夜泉,都已经走了。

    他甩下御珏,随便跃上一匹马,扬鞭追了过去,脑子里乱哄哄的,全是那一晚她的音容笑貌,时而陌生,时而熟悉,可最终刻在记忆深处的,不是她在他怀里的妖冶柔情,而是她低头时,溅在他手背上的那一滴泪。

    如果这一抹含泪的笑竟是永别,唐三此生,都不会原谅自己的疏忽。

    马儿嘶鸣,终于用疾风般的速度,窜到了驿道上,横通南北的驿道,一左一右,摆在了他的面前。

    唐三扯住缰绳,驻蹄望去:驿道上车辙横落,满目苍痍,寂寂长空,连绵到地平线的尽头。

    云深不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