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疏离
第16章 疏离
她眼中的疏离令他从心底生出寒意来,他用力想将她搂入怀中:“静琬。”她扬手就给了他一记耳光。他微微一动,终究是不避不躲,只听“啪”清脆一声,他的脸颊上缓缓浮起指痕。她这一掌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踉跄着向前扑去。他紧紧扶住她的脸:“静琬。”他的唇狂乱而热烈,劈头盖脸地落下来,她只有一种厌恶到极点的恶心,拼命地躲闪。他的力气大得惊人,她挣不开,情急之下用力在他唇上一咬,他吃痛之下终于抬起脸,她趁机向他颈中抓去,他只用一只手就压制住了她的双臂。她敌不过他的力气,他的呼吸喷在她脸上,她厌憎到了极点,只有一种翻江倒海似的反胃。屈膝用力向上一撞,他闷哼了一声,向旁边一闪。她的手触到了冰冷的东西,是他腰际皮带上的佩枪,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往外一抽,“咔嚓”一声打开了保险,对准了他。
他的身体僵在那里,她大口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反而镇定下来,慢慢地说:“你今天就一枪打死我得了。静琬,我对不起你,可是我没法子放了你。”
她的眼泪哗哗地涌出来,模糊的泪光里他的脸遥远而陌生,从前的一切轰然倒塌,那样多的事情,那样多的从前,到了今天,千辛万苦,却原来都是枉然。他说过要爱她一生一世,一生一世那样久,竟然到了现在就止步不前。他伸出手来,扶着她的枪口,一分一分往自己胸口移去,她的手指在发抖,他的手指按在她的手指上:“你开枪,我们一了百了。”
汹涌的眼泪涌出来,她从来没有这样软弱过,她的嘴角在发抖,喉咙里像是有小刀在割,他的瞳仁里只有她的脸庞,依稀眷恋地看着她,索性将枪口又用力往前一扯:“开枪!”冰冷的眼泪淌下来,她哽咽:“你这个混蛋,我有了你的孩子。”
他的身子一震,就像是一个晴天霹雳,近在耳畔,轰然击下。他的手一下子滑落,脸上迷惘得像是没有听懂,那眼里起初只有惊诧,渐渐浮起欣喜、爱怜、关切、哀伤、懊恼、迟疑……复杂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一刹那到底在想什么。他伸手握住那管枪,她的手上再没有半分力气,任由他将枪拿开去。他默默地看着她,她的眼泪不停地涌出来,她胡乱用手去拭,他试图替她去擦,她身子往后一缩:“走开。”
他嘴角微动,终于还是默然往后退了一步,她只能听到自己细微的啜泣声,他迟疑地伸出手去,落在她剧烈颤抖的肩膀上。她的脸深深地埋在双臂间,仿佛惟有这种方式可以保护自己。他心乱如麻,她的姿势仍旧是抗拒的,他强迫地将她揽入怀中。她挣扎着仰起满是泪痕的脸,目光里几乎是哀求了。她素来好强,从来没有这样瞧着他,他的心一软,那种细密的抽痛一**袭来,如同蚕丝成茧,千丝万缕,一根根缠上来,缠得他透不过气来。他从来没有这样的体会,他的骨肉血脉——她所孕育的他的孩子。这才是世上最要紧的,甚至比江山万里更要紧……他嘴角微微一动,几乎就要脱口答应她。他与她的孩子,他们共同血脉的延续,他的心里汩汩流淌的仿佛不是血,而是一把火,从此后她才是他的,完完全全都是他的。他们的一部分融在一起,此生此世都会在一起。他的目光落在墙上的地图上,那用红色勾勒出的大片疆域,就是永江以南二十一省的无尽河山。就这么迟疑的一刹那,她已经尽看在眼里,她打了个寒噤,最后一丝希望便如风中残烛,微芒一闪,却兀自燃成了灰烬。她的整个人都似成了灰烬,室内的汽水管子烧得这样暖,她的全身也是冰冷的,再无一丝暖意。
她突然反应过来,起身就向门外奔去,刚刚奔出三四步,他已经追上来紧紧箍住她:“静琬,你听我说,我不会委屈你和孩子。程谨之不过有个虚名,你先住在这里,等时机一到,我就接你回家去。”
她的身体发僵,她几乎是费了全部的力气才转过脸来,舌头也像是发麻,她说得极慢,可是一字一句,极是清晰:“慕容沣,假若你妄想金屋藏娇,那我现在就可以清楚地告诉你,如果我不是你堂堂正正的妻子,这个孩子我绝不会生下来。”他额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老高,他的眼睛也像要噬人一样:“你若是敢动我的孩子,我就叫你后悔一辈子。”
她的眼里恍惚闪过迷离的笑意,她的声音轻轻的,低微的,像是梦呓一样:“一辈子……”窗外有轻微的风声,零星的雪花扑在玻璃上,瞬间融成小小的水珠。仿佛那日在山间,大片的落叶从头顶跌落下来,乱红如雨,无数的红叶纷纷扬扬地跌落下来,像是无数绞碎的红色绫罗。“宫叶满阶红不扫”,当时她念头只是一闪,忘了这句诗的出处。她紧紧地搂着他的颈子。他一步步上着台阶,每上一步就微微一晃,可是他宽广的肩背像是可以背负她直到永远,他说:“我背着你一辈子。”
她想起那整首的长歌来,“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她忘了,最后一句原来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她竟然忘了,忘了最后是这样一句。
脸上的泪还是冷的,她的心也是冷的,死灰一样的冷。“西宫南苑多秋草,宫叶满阶红不扫。”那样信誓旦旦的誓言,哪里抵得过事过境迁的满目疮痍?她的一颗心已经彻底地冷了,死了,“宛转娥眉马前死”,她亦是死了,对他的一颗心,死了。
她鄙夷地看着他:“你所谓的一辈子有多久,慕容六少?”
外面的雪变成了霰子,劈劈啪啪打在玻璃上,急而乱地迸开去,更多的雪霰子敲在窗上。她扑过去打开插销,森冷透骨的寒风呼一声扑在身上,直割得人脸上火辣辣地作痛。风挟着无数的雪粒子打在她身上,密急得令人窒息,四周都是迸开的雪,下面是深不可测的黑暗,无限诱惑着她。她未来得及向那无尽的黑暗投去,他已经扑上来抓住了她,将她从窗前拖开。她狂乱地咬在他手上,更重的血腥气涌入口中,他全身绷得紧紧的,可是无论如何就是不放手。温热的血顺着齿间渗入,她再也无法忍受,别过脸去剧烈地呕吐着。
她本来就没吃什么东西,搜肠刮肚地呕吐,几乎连胆汁都要吐出来了。他的手垂着,血一滴滴落在地毯上,溅开一朵朵红色的小花。
她几乎将全身最后的力气都吐光了,喘息而无力地半伏半撑着身体,他用力将她的脸扳起,她的眼里只有绝望的恨意,他呼吸微微急促:“尹静琬,你要是敢再做这样的事,我就叫你的全家人给你陪葬!”
她撑着身子的手在发抖,她的身体也在瑟瑟发抖,她紧紧咬着唇,几乎就要将自己的嘴唇咬破了。他大声地叫人,沈家平一早避得远远的,过了好一阵子才听见,赶忙过来。慕容沣向窗子一指:“叫人将窗子全部钉死。”目光冷冷地扫过她:“给我看好她,她若少一根头发,我就惟你是问。”
沈家平见到这种情形,已经明白了几分,连声应“是”。慕容沣又转过脸来,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掉头摔门而去,沈家平为难而迟疑地叫了声:“夫人。”静琬伏在那里,她的嘴角还有他的血,她伸出手来拭去,又一阵恶心翻上来,摸索着扶着床柱子,软弱得几乎站不起来。沈家平见状,觉得十分不便,便叫兰琴来将她扶起。她脸上还洇着不健康的潮红,可心里那种不闻不问的狂热已经隐退,她渐渐清醒过来。她做了傻事,她竟然将自己弄到如此不堪的地步。
兰琴打来水给她洗脸,她任由兰琴用滚烫的毛巾按在她额上。毛巾的热给她一点温暖,她用发抖的手接过毛巾去,慢慢地拭净脸上的泪痕。兰琴拿了粉盒与法国香膏来,说:“还是扑一点粉吧,您的脸色这样不好。”她无意识地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眼睛已经深深地陷了下去,像是孤零零的鬼魂一样,更像是失了灵魂的空壳。她将那毛巾又重重地按在脸上,连最后一点热气都没有了,微凉的,湿重的。不,她绝不会就这样。
侍卫们已经拿了锤钉之类的东西进来,砰砰地钉着窗子。外面夜色深重,只听见北风如吼,雪嘶嘶地下着。
因为屋子里太暖,窗子玻璃上霜花融了水,一道道无声地淌下去。静琬睡在那里,身子都是僵的,她知道天是亮了,窗帘没有拉上,玻璃上都是水汽,朦朦胧胧看不清楚外面。
她模糊记得进来的路,房子前面都是花园,第二天才知道房子后面也是花园,西洋式修剪齐整的草坪,碎石小径两旁皆是整齐的行道树,雪在夜里就停了,天阴阴沉沉,风声湿而重。兰琴看她凝望窗外,连忙将窗帘放下来,说:“小姐当心受凉,这窗缝里有风进来。”又赔笑说:“这样枯坐着怪闷的,我开话匣子给小姐听好不好?”静琬并不理睬,她自从被软禁于此后,总是懒怠说话,兰琴见她形容懒懒的,也是司空见惯,于是走过去开了无线电。
本来外国的音乐台,就是很热闹的一种气氛,可是因为这屋子里太安静,无线电里又正在播放歌剧,只叫人觉得嘈杂不堪。静琬一句也没听进去,沙发上放着沈家平特意找来给她解闷的几本英文杂志,她随手翻开一本。封底是洋酒的广告,一个洁白羽翼的安琪尔正浮在酒瓶上方,黯蓝的底色上,清晰地显出稚气无邪的脸庞。静琬看了这幅广告,不知为何心中一恸,眼泪又要涌出来。兰琴怕她生气,也不敢说话,恰好这个时候号房通报进来说:“四太太来瞧小姐了。”
兰琴听了,真如遇上救星。四太太倒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丫头在后面捧着些东西,一进来就笑道:“外面可真是冷,你这里倒暖和。”一边说,一边脱下藏獭皮大衣,兰琴忙上前帮忙接过大衣去。四太太里面不过穿了件烟蓝色织锦缎旗袍,越发显得那腰身不盈一握。她笑盈盈地说:“昨天才听说你回来了,所以我赶紧过来瞧瞧,若是少了什么,我叫人从家里拿来。”见静琬坐在那里,只是沉静不语,于是抚着她的头发说:“好孩子,我知道你是受了委屈,六少在气头上,所以行事不甚周全。你也得体谅他,他在外头有他的难处。”静琬将脸一扭,并不理睬她,四太太笑道:“瞧你,又耍小孩子脾气了不是?”叫过兰琴来,问起静琬的饮食起居,又絮絮地说了许多话,才告辞而去。
四太太因为静琬这样冷淡的态度,无从劝起,所以又过了几天,就和慕容三小姐一道来。这几日来,静琬情绪像是渐渐稳定了一些。而且当时在陶府里颇住了一段日子,三小姐从来待她很客气,所以看到三小姐来,还是出于礼貌站起来,不卑不亢称呼了一句“陶太太”。三小姐“哎哟”了一声,笑道:“怎么这样见外?还是和原先一样,叫我一声三姐吧。”执着她的手说:“早想着来看你,听说你一直病着,又怕你不耐烦,近来可好了些?”
静琬勉强含糊了一声,三小姐说:“说你总不爱吃饭,这怎么行?有身子的人,饮食最要紧了。我记得你最爱吃我们厨子做的清蒸鲥鱼,所以今天特意带了他来,早早已经到厨房去做蒸鲥鱼了。”四太太问:“冰天雪地的,上哪儿弄的鲥鱼?”三小姐笑道:“这就是有人痴心了,一听见我说静琬爱吃蒸鲥鱼,马上派了专机空运回来。”四太太啧啧了两声,说:“那这条鱼何止千金,简直要价值万金了。”正说着话,外面已经收拾了餐桌,厨房送上数样精致的菜肴,其中果然有热气腾腾的蒸鲥鱼。
三小姐不由分说,牵了静琬的手,硬是让她在餐桌前坐下来。那鲥鱼上本盖着鳞,早就用线细细地穿好了的。一见她们坐定,侍立一侧的下手厨子迅速地将线一拎,将鱼鳞全部揭去了。四太太说:“你们闻闻,真是香,连我都觉得饿了。”静琬淡淡笑了一声:“来是鲥鱼去是鲞,这个时节的鲥鱼,还有什么吃头。”四太太笑道:“现在吃鲥鱼自然不是时节,可是这鱼来得不易,有人巴巴地动了专机,多少给他点面子,尝上一筷子罢。”一面说,一面拿了象牙箸,挟了一块放到静琬碗中。
就算不视她为长辈,她到底也年长,静琬不便给她脸色瞧,只得勉强将鱼肉吃下去。兰琴早盛了一碗米饭来,四太太与三小姐陪着说些闲话,静琬不知不觉,就将一碗饭吃完了。喝过茶又讲了一会儿话,三小姐就说:“就咱们也怪闷的,不如来打牌吧。”四太太笑道:“可真正是三缺一,就打电话叫六少来吧,咱们三个人做顶轿子抬他,赢个东道也好。”静琬将脸色一沉,说:“我累了,要休息了。”
四太太笑道:“床头吵架床尾和,你真正气他一辈子不成?再过几个月,他也是当父亲的人了,你也给他点面子嘛。”静琬淡淡地说:“他若来了,我是绝不会坐在这里的。”三小姐哧地一笑,说:“你呀,净说这样的气话。”她们两个人尽管这样说,可是不敢勉强她,四太太就说:“不如叫姝凝来吧。”见静琬并不做声,于是打电话叫赵姝凝来。
静琬虽然淡淡的,可是一个人在屋子里,时光最难打发,和她们打了四圈牌,很快就到吃晚饭的时候了。四太太最会察言观色,见静琬虽然略有倦色,并无厌憎之意,才略放下心来。她们一起吃了晚饭,因为换了厨子,又有几样地道的南方菜,静琬也有了一点胃口。静琬本来与姝凝就谈得来,吃过饭后,又坐了好一会儿,她们才走。
就这样隔不了几天,她们总是过来陪着静琬,有时是四太太来,有时是三小姐来,有时是赵姝凝来,有时两人一块儿,有时三人都来,打上几圈牌,说些家常闲话。静琬神色间仍是淡淡的,但较之以前的不理不睬已经要好上许多。
一转眼就到了腊月里,这天下着大雪,四太太忙于年下琐事,只有姝凝独个儿来看静琬。静琬因见姝凝穿着一件玄狐皮大衣,问:“又下雪了吗?”姝凝说:“刚开始下,瞧这样子,只怕几天都不会停。”静琬说:“昨天风刮了一夜,我听着呜呜咽咽的,总也睡不着。”姝凝说:“我瞧你一天也只好睡六七个钟头,这么下去怎么好?”静琬恍惚地一笑,说:“还能怎么样呢,最坏不过是个死罢了。”姝凝说:“怎么又说这样的话,叫六哥听到,又要难受半晌。”
她一提到慕容沣,静琬就不再答话,姝凝自悔失言,于是岔开话:“姨娘叫我来问,这几天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只管说了,姨娘打发人去安排。”静琬轻轻地摇一摇头,问:“你失眠的毛病,是怎么治的?”姝凝道:“我是吃西药,大夫给开的一种安神助眠的丸子。”静琬说:“我这几天实在睡不好,你给我一颗试试好不好?”姝凝迟疑了一下,说:“你现在不能乱吃药吧。”静琬说:“那你替我问问大夫,看我能吃什么药。”又说:“别告诉六少,省得他兴师动众,生出许多事来。”姝凝听了这句话,不晓得为什么,抬起眼来凝望着她。静琬眼里只有一种坦然,仿佛了然于胸,又仿佛淡定自若,眼眸晶莹而分明,瞳仁里惟有她的倒影。
姝凝回去之后,辗转不安了好几天,几次见到慕容沣,想要告诉他,最后不知为何,终究将话咽了下去。她打电话问过了医生,最后去看静琬时,还是只给了她半颗药,说:“医生说虽然没有什么危害,但最好不要吃,就算吃,也只用一半的剂量。”静琬“嗯”了一声,随手将那裹着半颗药的纸包收在妆台抽屉里,说:“如果实在睡不着,我再吃它。”
姝凝虽然问过大夫,因为隐约猜到一两分,心里害怕,一直惴惴不安。陪她坐了一会儿,慕容沣就来了。静琬见到他向来没有好脸色,脸色一沉,就说:“我要睡了。”姝凝忙道:“那我改天再来看你吧。”她走了之后,静琬径直就回房间去,随手就关门,慕容沣抢上一步,差点卡住了手,到底还是将门推开了。笑着问:“怎么今天这么早睡觉?”
静琬见没能将他关在外头,于是不理不睬,自顾自上床躺下,慕容沣坐在床边,说:“生气对孩子不好,难道你不知道吗?”静琬哼了一声,转过身去。慕容沣说:“你看你瘦的,这背上都能见着骨头了。”伸出手去,便欲摸她的肩,她早有防备,身子向里一缩,冷冷地道:“走开。”慕容沣见她声气像是又动了怒,笑道:“好,好,我走,你别生气,好好休息要紧。”
他话虽然这样说,人却并没有动弹。静琬许久听不到动静,以为他已经走了,翻身回头一看,他正凝视着自己。她的眼中浮起薄冰样的寒意,他说:“我知道你恼我,事已至此,就算是我不对,你总不能恼我一辈子。”静琬一直不肯答理他,回过头去,继续拿脊背对着他。她最近消瘦许多,窄窄的肩头,更叫人怜意顿生。他说:“你想不想见见家里人,我叫人去接你母亲来陪你,好不好?”
她恍若未闻,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眼泪顺着眼角滑下去,枕头是月白缎子,并不吸水,眼泪冰冷地贴在脸颊上。母亲……她哪里还有半分颜面见母亲,小孩子的时候,在外面稍稍受了一点委屈,就可以扑回母亲怀中放声大哭。如今她哪里有脸去见母亲?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忍住不哭出声来。她的肩头微微颤抖,他的手终于落下来:“静琬?”
她的身子在发着抖,极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只用力甩脱他的手,他胆子大了一些:“静琬……”她举手一扬,想要格开他的手臂,终究敌不过他的力气,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脸上犹有泪痕,眼里却只有决然的恨意。他的眼里有一丝恍惚,情不自禁地以手指抚上她的唇。她推攘不动,急促地呼吸着,他用力揽她入怀,她情急之下又张口欲往他手臂上咬去。他牢牢扶住了她的脸,不让她咬到自己,哈哈大笑:“你如今怎么像小狗一样,动辄就咬人?”
她挣扎着拳打脚踢,他也并不闪避,她重重一拳击在他下巴上,反将自己的手撞得生疼,他捉住她的双手,说:“好了好了,出气了就算了,当心伤着咱们的孩子。”静琬怒目相向:“谁跟你生孩子!”慕容沣笑逐颜开:“当然是你啊。”静琬精疲力竭,只是狠狠地瞪着他:“不要脸!”
慕容沣收敛了笑容,慢慢地说:“静琬,我对不住你。无论你怎么样骂我,恼我,我都认了。”静琬本来眉头蹙在一起,满脸都是狼藉的泪痕,她胡乱用手去拭了一下,他要替她去拭,她不许。他执意扶牢了她的脸,她用尽力气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刚掰开一根,另一根又重新牢牢地握住。怎么样都是徒劳,她真的要哭出来了。他说:“静琬,你就看在孩子面子上,原谅我这一回,好不好?”
她咬着,踢着,打着,所有的方式并不能令他放开她,唇齿间他的气息,熟悉又陌生到了顶点。她曾经惟一拥有,而后永远失去的一切……这样浓烈灼热,初次的相遇,他就是这样吻着她。直到最后她呼吸窘迫,双颊都泛起潮红,他终于放开她。他们两个人呼吸都是紊乱的,她的眼睛因为泪光而晶莹,她本来是抗拒地抵着他的胸口,现在只是紧紧揪着他衣襟。他竟然不敢动弹,只怕自己最细微的动作,也会令她突然放手。他竟然害怕起来,台灯的纱罩是粉红色的,电灯的光映出来就是淡淡的粉色,她脸色本来是苍白的,在这样的灯光下,仿佛有了一点血色……她像是突然打了个寒噤,一下子撒开手去。
他心中一搐,最深处有一种绝望样的害怕,他竟然不敢去握她的手。她像只受伤的小兽,蜷在床最里面的角落里,声音低而微:“你走。”他欲语又止,她疲倦地合上眼睛:“我累了,我要睡了。”
四下里都很安静,静得连窗外的风声都听得到,她自己的一颗心也在那里跳着,又快又急,每一次收缩,都是一阵刺痛,仿佛那里堵着什么东西一样难过。每一次心跳,就能牵起隐隐的痛。
外面有拘谨的敲门声,沈家平的声音传了进来:“六少。”他问:“什么事?”沈家平隔着门说:“外面雪下大了,路上又开始在结冰,六少若是不回大帅府,就在这边休息的话,我就先叫司机将车停到车库去。”
他下意识转过脸去看静琬,她已经闭上眼睛,浓而密的睫毛像是蝴蝶的一双翅,在灯下投下微影。几缕乱发垂在脸畔,那脸颊上的泪痕仍清晰可见。他心中百味陈杂,一时也说不出是怜是爱,还是一种歉疚与隐忧。最后只是长长叹了口气,走过去开了门,对沈家平说:“走吧。”
自从这天后,他每天必然都要过来看静琬。转眼到了二十三过小年。这天一直飘着零零星星的小雪,家家户户过年的爆竹声远远传来。大帅府中自然有团圆家宴,待得酒宴散时,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沈家平原本预备慕容沣不再出去了,没想到慕容沣仍旧叫他安排汽车。路上已经结了一层薄冰,极是难走,短短一点路程,汽车走了差不多半个钟头才到。
静琬这里静悄悄的,楼下连一个人也没有。慕容沣上楼之后,进了起居室才看到兰琴坐在壁炉前织围巾,见着他十分意外:“六少?”慕容沣问:“静琬呢?”兰琴说:“小姐一个人吃了饭,孤零零地坐一会儿,我怕她又伤心,早早就劝她去睡了。”
慕容沣听说静琬睡了,放轻脚步走进卧室里,一眼就见到床上并没有人。转脸才看见静琬抱膝坐在窗台上,怔怔望着窗外出神。他心中一酸,说:“怎么坐在那里?当心着凉。”静琬听到他的声音,不易觉察地微微一震,却坐在那里并没有动弹。
慕容沣看到窗台上搁着一只水晶酒杯,里面还有小半杯酒,静琬的脸颊带着一种不健康的绯红。他说:“真是胡闹,谁给你的酒?你现在怎么能喝洋酒!”她眼底有迷蒙的水汽,嘴角却微向上扬:“我自己在隔壁找到的。”隔壁是间小的会客室,里面陈列了许多洋酒。他看酒瓶里只浅了一点下去,才微微放下心来。
她的声音低而微:“你听,外面还在放爆竹。”
稀稀落落的鞭炮声早就安静了下去,夜色寂静得只听到呼呼的风声。他说:“你喝醉了。”她“嗯”了一声,抬起头来,鬓发微松,许多纷扬的短发都垂了下来,她也懒得伸手掠起来。他问:“你晚上吃的什么?”
她笑起来:“今天是小年夜,应该吃团圆饭,我一个人吃的团圆饭。”她这样的笑容,却比哭更叫人看了难过。他说:“都是我不好,我应该早点过来陪你。”她淡淡地道:“六少这么说,我怎么敢当。”他说:“静琬……”她将脸一扭,重新望着窗外,窗外透出的一点光,照着纷纷落下的雪花,更远处就是深渊一样的黑暗。
他温言问:“我叫厨房弄点点心来,我陪你吃好不好?”她将下巴搁在手臂上,并不做声,他于是按铃叫人进来,吩咐厨房去准备消夜。
厨房很快就弄好了送来,慕容沣素喜面食,静琬这一阵子胃口又弱,所以厨房准备了清汤细面,蒸了一盘热气腾腾的象眼馒头,还配了四样小菜,一碟冬笋炒火腿丝,一碟雪里蕻,一碟鸡脯丝拌黄瓜,一碟卤汁豆腐干。慕容沣晚上吃的家宴,自然是罗列山珍海味,那些鲍翅之类都是很浓腻的,看到这几样清爽的小菜,笑着说:“我也饿了,我给你盛面条好不好?”说着拿起筷子,为她挑了一碗面条在碗里,又将鸡汤浇上些,说:“仔细烫。”
他这样殷勤,静琬倒似是若有所动,终于接过面去,默不做声挑了几根,慢慢吃着。慕容沣见她脸色渐渐平和,心中欢喜,说:“雪夜吃这样热气腾腾的东西,方觉得好。”又说:“这样的时候,应该温一点黄酒来喝。”餐桌旁搁着静琬没喝完的半杯洋酒,她伸手将杯子轻轻一推:“你要是不嫌弃,凑合着喝这个得了。”他听她语气平静,倒是连日来极难得的温和,于是接过杯子去,说:“我当然不嫌弃。”一口气就将那杯洋酒喝完了,静琬见他喝得极快,瞥了他一眼:“不是在家里喝了酒来的,还这样?”
他笑着说:“你给的酒,就算是毒药,我也要一口吞了啊。”他本来就是薄醺,这杯酒又喝得急了,心突突地跳着,只见她微垂着头,露出雪白的后颈,真如凝脂一样白腻,情不自禁伸手去摸了一摸,静琬将他的手拨开:“吃饭就吃饭,动手动脚的做什么?”他心里高兴,也不多说,拿过酒瓶,替自己又斟了一杯。静琬呷着面汤,看他喝完之后又去斟酒,忍不住放下面碗说:“你回头要是喝醉了,不许借酒装疯。”
他突然将酒杯往桌上一撂,不由分说将她打横抱起,不待她惊呼出声,已经低头吻住她。他的气息喷在她的脸上,浓烈的酒香,夹着烟草的甘冽,唇齿间的缠绵令她有一刹那的恍惚,紧接着就是令人窒息的强取豪夺。她的背已经抵在柔软的床褥上,他急促的呼吸令她有一丝慌乱,他的脸是滚烫的,贴在她的颈子间,肋下的扣子已经让他解开了好几颗,她用力去推他:“当心孩子……”他停下了动作,却将身子往下一滑,将脸贴在她的小腹上。她素性怕痒,忍不住推他:“做什么,不许胡闹。”
他说:“我在听孩子说话。”她怔了一下,才在他肩上捶了一下:“胡说八道。”他正色道:“是真的,连孩子都在说,妈,别生爸爸的气了。”静琬哼了一声,并不接口,他的脸上只有温和的宁静:“你说,我们的孩子,会长得像我还是像你?”静琬心中如被狠狠地剜了一刀,只差要落下泪来。只听他说:“如果是个儿子,长大了我要将他放在军队里,好好地磨炼,将来必成大器。”静琬再也忍不住,只是紧紧攥着身下的床单,硬生生将眼泪咽下去。他的声音低低的,因为贴在她的身躯上,嗡嗡的听不真切:“如果是个女孩子,最好长得像你一样,那样才好。五姐比我只大三个月,我四五岁的时候,有次在院子里瞧见爹将她驮在肩上摘石榴花,羡慕得不得了,就不懂得,为什么爹老打我,却对姐姐那样好。现在想想才觉得,女儿有多叫人心疼,等到后年端午节,我们的女儿已经满了周岁,我也能驮着她摘花了……”
她的声音根本不像是自己的:“后年端午节……”他“哧”地笑了一声,并没有抬起脸来,声音仍旧很低:“有点傻气吧,我自己也觉得傻气,可是自从知道你怀孕,我老在想咱们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停了一停,声音更加低下去,如同梦呓一样:“静琬,我对不住你。我从来没有求过人,可是这回我求你,你恼我恨我,我都认了,我只求你,别恼这孩子。”
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是再也无力承受这一切,她说不出话来,只拼命地咬着自己的唇,仿佛只有藉由**上的痛楚,才能压制心里的痛楚。他的脸隔着衣衫,温柔地贴在她的小腹上,过了好久好久,才抬起头来。她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温柔的凝睇,她心中凄楚难言,只是不愿再面对他这目光,本能般闭上眼睛。
他的吻,轻柔而迟疑,落在她的嘴角,耳畔似有山间的风声。他背着她拾阶而上,青石板的山石路,弯弯曲曲从林间一路向上,她紧紧地搂在他颈中,头顶上是一树一树火红的叶子,像是无数的火炬在半空里燃着,又像是春天的花,明媚鲜妍地红着。天色晦暗阴沉,仿佛要下雨了,铅色的云低得似要压下来。他一步步上着台阶,每上一步,微微地晃动,但他的背宽广平实,可以让她就这样依靠。她问:“你从前背过谁没有?”他说:“没有啊,今天可是头一次。”她将他搂得更紧些:“那你要背我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