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南越靖王
第29章:南越靖王
我暗自叹息,却听田乙乙又凄婉地道:“陛下,乙乙难道不如西门吗?”
西日昌注视她,不再微笑。
“陛下曾捉着乙乙的手,说等待乙乙长大,为什么陛下要冤枉乙乙呢?乙乙确实不好,不该总惹陛下生气,但乙乙只是想让陛下多看看乙乙……”
我垂首,喜欢上西日昌,就等同背负沉重,喜欢不起,喜欢就要付出沉痛的代价。
田乙乙越说越哀婉,从她话中,我知道祸害曾摸过她,吻过她,只差没有吃掉她。西日昌握着我的手僵直起来,估计他也没想到,田乙乙居然在我面前说了他那么多“好”事。
“为什么陛下喜欢的人是西门?西门是个丑女啊!乙乙哪里不及西门?”田乙乙忽然又对我咆哮起来,“我对你那么好,对你推心置腹,甚至跑来问你不该问的话,没想到你就这样对我!你早知道,早就知道昌华宫没别的女子……你凭什么独霸着陛下?”
她吐我一口唾沫,当然吐不中我。我叹一声:“我们走吧!”
西日昌瞥一眼牢中人,携我手离去,任凭那人声嘶力竭地吼叫,哭喊,我们都无动于衷。
出了地牢,西日昌沉声道:“你说得对,我们不该去看她。”
我轻轻抚了下他的手背,对他来说,能不杀田乙乙,已是宽容。宽容了一个因爱生怨,因情过激的少女。其实田乙乙也好,钱蕙兮也好,他都宽容过了,甚至宋徽云他都给过机会。这个男人其实是多情的,他对真心付他的女子,都留了一点柔情。只是女子不能把他这点柔情当做保障,更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去证实这点柔情。
西日昌也抚了下我的手背,仿佛释然。
西日昌没有让田乙乙看我的容貌,就是不打算置她死地。他知我不在乎美不美丑不丑,他更打心眼里瞧不起田乙乙。这是一种绝对的蔑视,连杀她他都觉着犯不上。这也是一种残忍的宽容,他要她活着,来迎接来日更沉痛的打击。
晚间他对我言:“田乙乙出生南越望族,正妻嫡女,从小娇惯。”
我心下明了。他迟疑片刻又道:“实际这号人很容易打发,明着的刺头总比暗里的好挑,只怕除了这个还会来个更麻烦的。”
我应声,后宫实则与宫廷一般,需要的是柔韧而非刚强,需要的是手腕而非蛮力。
次日西日昌上朝后,婉娘在我房中为我整理换季服饰,我将床头陪了我多日的“永日无言”归放琴盒,却意外地发现琴盒里贴着张纸条,纸条上只有丑陋的一个字,乖。
我定定地看了许久。
当时只掂了琴盒没有打开,这一份心意直到如今我才发现辜负,实际这人早就护着我了。
一旁婉娘展着那件黑红白相间的衣裳赞叹,“大人的衣裳虽少,但每一件都如此不同,看制工,都是为大人度身定做的。这宽有宽的风韵,窄有窄的巧妙。”她说了一半,忽然发现了压箱底的那件花团锦簇的帝妃霞裳。我猛然惊醒,当年从唐洲回到泉州,衣裳已被缝补,金蚕宝甲也被取走,西日昌往南屏乃有惊无险,只是我一直厌恶刻意忘了这件衣裳罢了。
我想了许久后道:“婉娘,你帮我妆扮。”
婉娘笑了。
我身着帝妃宫衣,佩戴饰物,轻点胭脂,迎门而立,婉娘恭敬地退下了。夜色明亮,我心明亮,西日昌在鸾凤宫用了晚膳后就会归来。
夏末的气温显然对这件宫衣不满,轻薄的草木芬芳和着风一同研究我头上身上极少出现的金银玉饰,并且叫它们发出清脆的迷人声响,甚至连昌华宫我住的院子都与我有了隔阂,它不满地在我的光亮中黯然。
我从容平静地伫立,也从容平静地忏悔,我曾经的冷漠和骄傲。我从来都没有真正热情地喜爱过生活,除了了解自己,只臆想旁人,直到我开始了解西日昌,这情形才逐渐改变。我注意起身边的一切,对什么都不再冷漠。我厌倦和反感的寻常人的交谈,现在我也能跟人攀谈;我厌恶和蔑视的人的丑恶,曾经见不到美好的双目,现在也能从黑暗中发现光亮。
我的偏见依然固执地存在,但我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今晚我期盼着一个男人,期盼着他的到来,期盼着能将我自己完整地真正地交付给他。
他是独特的,无法单纯地以好坏而论。他具备多重性格,既能风流多情沉湎于女色,也能节制忍耐;他严厉苛求,学识渊博,同时也会循循善诱,颠覆常理;他过着的日子大体也分为两面,既可光明正大,又阴暗隐晦。但实际上,他真正从来不变,隐藏在无数面具之下的只有一面,那是历来君王都无法避免的绝顶孤寒。
我不奢望我能改变他什么,我只希望在我能给予的时候,我就给予他我的一切。
我的修为还没有恢复,我听不到他的脚步声,但我能感知,他来了。幽静的帝皇后宫,弥散着一缕极淡的他的气息,可我眼前却见不着他的人影。
夏夜风送,许是站得久了,我觉着视野有些朦胧。他肯定已经到了,但我就是不知他在哪里。
花影树影,月色云移,院子里一明一暗后,云挪复亮。一双手又按在了它们最喜欢停留的地方,西日昌握着我的腰,在我背后无声搂紧贴合。他的气息团团笼罩,依然带着幽雅带着暧昧,却多了份喜悦。
这人是从地道里赶来的。
“今晚,你很好看。”他在我耳旁呢喃。
我慢慢转过身,踮起脚在他唇上一啄,一啄后再不离去,深吻,深入口腔,深入喉舌,深入**,深入骨髓。呼吸仿佛停止,天地间一片幽暗,却又光亮,只有置身地狱才能觉出地狱的美好,只有投入玄色的火焰,才能切身感受火焰的力度。
这个吻不同于任何过往,我要这个男人,哪怕他祸害成千上万的人,哪怕我最终追随答喜的命运。
他的手,坚定有力。被握住的身,似已融化,如云轻盈似棉柔软。眼前忽然一亮,大亮,他退开了我的唇。他伫立于我面前,仿佛伫立于荒原之中,荒原霎时葳蕤,犹如沉寂千年的石碑,石碑裂开长缝,一枝藤钻了出来,迅猛地疯长碑上,碑换新颜。夏夜清风吹过他简洁利落的发髻,风拂动他的玄色衣袍。卓荦遒丽,在我怀中。
我还未看个够看个仔细,身体已被他托起,双脚离地,他的回吻覆上我的唇。凶悍、不容拒绝的吻,长驱直入,穿刺扫荡,我在他臂弯中战栗,双足不自觉地微颠。舌要碎了,唇要肿了,呼吸要没了,代之的是晕乎乎的滋味,身子好像真的飘了起来,滑行过半空,横了起来。
他放开我的唇,我这才发现已被他横抱。我喘息着,揪着他的衣襟。他抱我步向床榻,我蜷缩着身子窝在他怀中,帝妃宫装的长长七凤带拖地摇曳。
“想找死就来!”他恨恨道。
我转身抱住他,一个吻自他脖颈往下游滑,纤弱的身子逐渐往下蜷缩,一点点挪移,一点点轻吻,舌尖舔过肌肤的细柔感,湿润感,仿佛能侵入肌肤。
他发出一声倒吸,随后抓住我的双肩,硬将我提溜上来。“你这是做什么?我不要!”
他胸膛起伏起来,笑声悠扬。
其实我真的想满足他,但他拒绝了。他等情消退后,搂着我道:“哪怕你失了武功也不打紧,生不出儿子也没关系,这些日子我想清楚了,战场不需要女人,只要你陪着我就够了。”
我动容,说不出话来。他抓着我的一只胳膊叹道:“你看你,瘦得皮包骨头,这哪里像一个女人的胳膊?简直就像一个身患沉疴长不大的孩子。刚才那样子倒可爱,可惜我怕你有勇无力,弄个几下就死了。死了我可就赔大了,往后要我到哪里去再找一个跟你似的人儿?”
这厮越说就越不像话,“想当初,你可是唯一一个被我日睡夜睡,还能下地走路的!”
“下流!”我嗔他一眼,欲抽出胳膊,他却抓牢不放。
“我现在只是嘴上说说,可有些人啊,嘴上从来不说,脑子里却经常地想啊想啊!”
我张嘴往他臂上就咬,他依然不呼痛,也不抽手。我咬了一半咬不下去,恨恨道:“哪有人跟你似的,还带真咬的!”
他放开我的胳膊,抚我背,过了很久,才低低道:“那还是轻的,你不听我吩咐,害死了答喜,又险些害死了自己,我不把你倒吊起来抽个百鞭千鞭,已然是纵容了。”
我一怔,内疚和后悔接踵而至。
“但你也杀了林季真,等同救下更多的罗玄门人。”他顿了顿,长叹道,“忘忧峰上,除了葛仲逊,没一个人真的想伤你,他们谋算的都是我。可你来了,黎族苦主啊,眼见惨死于我怀中,但凡心底里有点良知的人都无法承受你的死。就算叶道人因叶叠而憎恶你,但他也不忍。”
我顿时明白,南越人并不要废我武功,他们心心念念的是挫败西日昌。若西日昌命我自废修为,那大杲昌帝的一世英名就扫地。南越人讲究名声、人心,杀帝皇对他们来说乃下策,一个昌帝死去,还会出现新的大杲帝皇,而新即位的帝皇是否同西日昌一样还能说上话,是否一即位就挟持报复不顾一切血戮南越和西秦,那就很难说了。更何况如今的西日昌乃南越王的爱婿,总不能让南越王最宠爱的公主一嫁人就成了寡妇。
“你是个变数,其实我也想过你可能会来,我让陈风转告你后果自负,但是这后果连我都承受不起。”他搓揉着我的腰,“陈风为你受了一百杖,可他都能下地了,你还在昏迷。”
我的腰快被他揉断,但我没有呼痛,只是紧紧抓住他的衣襟。
“我的隐卫死了,这个隐卫从我出生就守护着我,一辈子生活在阴暗中,到死都不给任何人见他容貌,你知道为何吗?”
我压抑地问:“为何?”
他停了折磨我的腰,凝视我道:“他是你西疆木西族人。”
我一惊,木西族人如何会成为大杲帝皇的隐卫?
“早年西秦的西疆八族,以黎族、彝族、木西族三族为主。但在你黎族惨遭灭族之难前,木西族已经名存实亡。情形和你黎族一样,宗族一脉被杀个一干二净,不一样的是,没有黎族血案那么张扬,鲜有人知。木西族落入西秦王手,真正的宗族只有一位旁系的重要人物当时旅居大杲,才逃过一劫。这位大难不死的木西族人从此投靠了我大杲皇族,他的子子孙孙成了大杲皇宫的隐卫。你身为西疆黎族族长之女,应该听说过,木西宗族有个明显的容貌特征。”
我点头,道:“是的,他们的鼻子很特别。”继承木西宗族血脉的木西族人,都长着个庞大的狮鼻,鼻翼比嘴宽,如果蓄胡,看上去就像狮人。但我只听闻,从没见过。小时候问父亲,父亲说他也没有见过,倒是很多寻常木西人经常给黎族和西疆的其他富人做长工短工。
西日昌缓缓道:“木西一族比你更仇恨西秦,他们连姓氏都改了,谐音慕西,慕西格死前自毁容貌,就是不想让葛仲逊发现木西族还有宗族。但慕西人比你会忍,他们知道这样的血债,不是一个人一辈子就能报得了的。”
我从他怀中退出,撑起身跪在他身旁,紧紧盯视着他。他不语,摇摇头。
我重又钻回他的怀抱,他才继续道:“木西族擅长铁匠,兵器制造,当日你看慕西格的细针,虽然又轻又小,却尖锐无匹,若非苦喈的气场影响,慕西格以一抵三也不至于落败。暗器上他登峰造极,可惜了……”
我心下一堵,艰难地道:“这人也是我害死的?”
西日昌轻柔地抚着我的脸道:“没有人怪你,慕西格早就知道你的身份,慕西隐卫都知道你,他们很高兴,能有一个你这样的黎族高手与他们为伍。去年你从唐洲回来,乘你修为未复的时候,很多人都偷偷瞧过你了。慕西格当时就对我说,他看到了你,就看到了西秦的末日。”
心头的沉石彻底堵住了喉咙,我启齿无音,西日昌却明白我的心意,指按我唇道:“你是想问,西秦王为何作孽?很简单的一个原因,在西秦王眼里,西疆人都是蛮族,几代西秦王从来没有一个真正把你们当做西秦的子民。蛮族有能工巧匠就必须为西秦工作,不肯就打到肯,杀到肯。蛮族有绝世武学,那就是西秦的,得回归西秦手里。征服、掠夺,其实历来帝皇都干这号事,我也如此。”
我握住他的手,难过地望他,他却微笑。
过了很长时间,他不笑了。“真要睡了。”
我将他的手按到我胸膛,他一怔。
我再将另一手按到他胸膛上,他垂睫,眼波温柔,撩人**。天生的诱惑者,我却不因他的诱惑着迷。我听着感触着他的心跳、我的心跳,一长一短融合在一起,此起彼伏,重叠又分开,分开又重叠。将心比心,帝皇有帝皇的使命,武者有武者的抱负,征服和掠夺,只是字眼的表述,只是目的,手段因人而异,而同样干尽坏事的西日昌,还会骗。
心跳忽然加速,在我胸上的手抓了抓,又揉了揉。
我飞快地收回手,正色还他,“睡觉了。”
他唇角流出笑意,顺势将翻身背对他的我揽在怀里,“多谢大人恩宠,嗯,早想这样睡很久了……”
我无语,胸上多出只手。
胸上这只手得逞了很长一段时间,我身子稍微长出些肉来,那手就更无耻了。半夜把那手丢掉,挪开,过一会儿又会摸上来,扭头望他,犹在熟睡中。我只能暗道一声苦,抓着就抓着了,还跟蛇虫似的,爬来爬去。他倒是睡得舒坦,我身上多出一会动的东西,如何安睡?
结果我的肉长了那么丁点再长不出来,每日御厨太医们精心烹制的菜肴药膳,多半原封未动。好在他们发现我喜吃蜜桃,所以苏堂竹并不担心我会饿着,而西日昌时常取笑,说后宫里养出了只猴。
我无法着急功力的恢复,只得找了一堆书打发时日。那本鼓曲谱我看得最多,翻来覆去,几能倒背,当然背出来旁人也听不懂。
那面鼓也被搬到院中,我时而兴起拍几下,但咚咚的除了我自己,没人觉出音律。有回孙文姝来见着了,也只莞尔,估摸她以为乱敲的鼓乐总比磨人的琵琶曲顺耳。
从孙文姝和蒋琼英嘴里,我得知一件大事。自从田乙乙犯事关押,徐端己病后,南越那边就有了动静,南越王近日将遣使入盛京来看望徐端己。
这是西日昌需要操心的事,我没有过问。知晓了木西族人一事,我觉着自己不够坚强,如果悲伤是一种力量,那么张扬不如忍耐,宣泄不如积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甚至我认为现在改姓的慕西族人已经沉淀了仇愤,一族之仇仅是家仇,单一的血洗家仇是单薄的。当他们发现了我,黎族的孤女,或许在更早前,他们看到了更多强权下的悲剧,已经改变了初衷。如果强权不可避免,为何不选择一个最强最好的?
我想不到更多,最终我这样自私的人只会回头想到自己。西日昌已经帮我完成了第一步,葛老贼等着我收割残命,单为这个,我就可以抛开一切顾虑,何况他还守护着我。秋季来临的时候,我亲自送婉娘回清华池后,没有急于回昌华宫。我坐在池边,将双脚浸泡水中,轻轻晃动。
水汽蒸腾中,我合上了眼。在这里发生的一幕幕仿佛是一曲心乐,他荒废凶残地杀了婉娘的同伴,他无耻恶劣地将我置于水下戏耍,他将我冷藏此地,他大婚之夜突然出现……
对他的情感转变,也是我自身的转变。
夜色悄然而至,我起身打算离去,氤氲的水雾再次朦胧了我。不知何时,他就站在我身后,俯视着我。
“你来了?”我毫不掩饰惊讶。
他按了按我的肩,坐我身旁,淡淡笑道:“本来以为今晚你会在寝宫等我,但是我错了,原来你也会选地儿。”
清华池水微澜层层,水的热度迅速覆盖周身。
我捂住了自己的嘴,但掩不住声音。我的身体化作了乐器,乐师在其上轻拢慢捻,流韵共水色,轻柔至极却声声扣上心扉。
这是一曲完整的微妙的情曲,细腻柔情,幽雅自如。当西日昌挪开我的手,吻入之后,曲乐回荡,细柔交叠,乐师在我身体里弹奏。
没有遮天的黑亮,没有满谷的欲花,仿佛置身于金光灿灿下的碧海中,长风拂浪轻拂去所有过往。
乐曲连绵起伏无边无际,以最轻柔的旋律贯虹穿心。我眩晕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在他寝宫的床上,他背对我坐着,似捧着蜜桃磨牙。房间里洋溢蜜桃的香味。我撑起身子,不见他转身,也不见他吭声。我瞟了眼案上一篮子的蜜桃,什么时候这人跟我抢桃子吃了?
他磨了半晌,转身递我一只被他啃掉皮的桃。我不禁笑出声来。他吐掉桃皮,阴笑道:“再笑,就啃你。”
我接过,湿漉漉的桃上面满是他咬的坑坑洼洼。我咬了一口桃肉,蜜汁满口,流入心底。
吃完桃,他端了银盆来,我净手后他又拿去放回。等他回我身旁,我展开双臂,缠绕了他。他忽而一笑,压我倒床上后,捏着我的脸道:“为我活着,不着急眼前。”
我嘤咛一声,他叹气倒我身边,“其实我也急……分明在养头猪,怎么养着养着变猴了呢?”
我拍他,声响却越来越轻。
当白日西日昌忙于朝政,我去了月照宫。
在昌华宫以外的宫人眼中,西门卫尉只是西门卫尉,有我无我,大杲宫廷都无影响。所以销声匿迹了几个月后,我重又出现,无人惊讶。
西日昌前往南屏前,就命蒋琼英搬与孙文姝同住。现如今答喜回不来了,蒋贵人搬了,月照宫人去楼空,只有几名粗使宫人收拾着庭院屋什。
我踏入昔日权倾一时的董康寝宫,我自己也曾居住的寝宫。一步未停富丽堂皇的殿堂,径自走向答喜生前所住的院落。她的院子干干净净,房间整洁,被褥叠得方正,仿似一直在等待她归来,又似只是个高贵宽敞的旅店。我无声感叹,转身出房,带了门。
旁人祭奠都带香,我只带了一篮桃子。我伫立答喜院中,将一篮桃子对门而放。秋日明亮的光线微微一颤,院子鲜活了起来,我身着的玄衣流动过一片金光。
“你在做什么?”背后突然响起一个低沉的男声。
我一怔,虽然修为未复,但直觉这说话的男人是位高手。皇宫的侍卫隐卫没有不认识我的,即便不认识,但我身上的衣裳寻常宫人都明白,它意味着闲人勿近。
我慢慢转过身,一个陌生男人一张陌生的脸映入眼帘。
他并不高大魁梧,但笔直的身板和凌人的气势让人不敢小觑。他的五官面容也不标致,肤色不柔不细还略带古铜色,偏生那双眼令人过目不忘。
“你是何人?”我沉声问。
男人本离我丈远,但当我问话后,他倏忽就来到我面前。我警惕地后退一步。月照宫的侍卫呢?隐卫是不指望了,这宫暂无人居住。
“大杲皇宫的女子就这么古怪吗?穿得男不男女不女,还要遮掩容貌。”男人不屑道,“月照宫,也算是个好地方了,没人住也就罢了,来个人都如此古怪!”
我再退一步问:“你是南越人?”看男子身上的服饰,显然他来自南越。服装并不惹眼,但质地、剪裁都上乘。
男子笑了笑,说他不好看吧,可这笑容有股挠人心的味道。
“你很奇怪?我比你更奇怪。”他左右顾盼,“这宫里的人都透着股药味。”
“什么药味?”
他转回头,凝视我道:“就是叫人看不懂的味儿!”
说时迟那时快,他欺我身侧,一把扯下我的面纱,另一手揽住我腰,笑意在他眼中凝固,他的眼神跟着大亮。我乘他愣神,夺回面纱,扭身甩开他的怀抱。我的功夫不在,但身法还算灵活,他反手捞我,没捞着。
离远数丈后,我戴回面纱。男子忽然连笑三声,笑罢盯着我眼道:“我知道你为何要遮掩了。”
我冷冷道:“南越贵客,请速离此地。”
“本来打算看一眼就走的,但看到了有趣的,这会儿倒不想走了。”
他一步步向我逼近,我首次感到了失去武力后,我的软弱。哪怕只有固气期,我都不会像如今这般没有底气。
“请止步。”我没有再后退,在这样的人物面前,后退毫无意义。
男子又笑了笑,一阵风急速穿过庭院,风停后,一玄衣男子挡在了我们之间。
男子依然在笑,但停了脚步。“大杲的隐卫?啧啧,有几分本事,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赶来,看来你是有身份的咯?美人?”
我身前的玄衣男子冷冷道:“滚!”
他一开口,我便知他是那晚劝我回床上的隐卫,但他的一个“滚”字却激怒了南越男子。
南越男子展开气劲,猱身上前,与隐卫迅速交手数招。我站在隐卫身后看不清楚,只觉身上衣袍被劲风刮起。闷响数声后,南越男子扬长而去,笑声可恶,“看在美人的分上,今日放你一马。”
我暗骂此人狡猾,他离去只因适才爆发气劲,宫廷侍卫不久将至。再看面前隐卫,已矮下身来。
“你怎么样了?”我连忙上前察看他伤势。
他却偏头,他的面上也蒙着黑巾,看不见容貌。这一偏头,一口血从黑巾后喷出。我蹙眉,他显然受了内伤。
隐卫吐出血后,缓缓起身道:“那南越人修为在准武圣之上,大人以后多加提防,最近几日没事最好别出昌华宫。”
我眉头拧得更紧,“你叫什么名字?”
隐卫没有答我,迅速消失于我的视线。他离去后,一队侍卫急急赶来。
“西门大人,这儿发生了什么?”
我沉声道:“没什么,但此宫需加派人手了。”
打头的侍卫应声,另有几侍卫不解,也不敢多问。在侍卫的护送下,我回了昌华宫。依然是那打头的侍卫,在临走前道:“大人好生将养,我们都等着大人康复。”
我心底当即流过一道暖流。这侍卫并非昌华宫所属,只在演武场见过我几面,关于我受伤一事,并未流传出去,他显然是自己看出来的。
晚间西日昌从鸾凤宫回来,证实了那南越男子的身份。他叫徐靖未,乃徐端己的王兄,跟随南越使团同来的南越靖王。靖王很会找借口,他借口大杲景致不错,混进使团来观光。到了皇宫,接风宴上他借口如厕,到了月照宫。
我丝毫没有隐瞒,将徐靖未扯下我面纱,隐卫来救一事全盘托出。西日昌眼神一闪,欲言又止。
我道:“该我知道的你就说。”
西日昌一笑,搂着我道:“很乱,容我理清了再说。”
我没有吭声,他在我肩上捏了几把后,低低道:“你知道,世上没有太多巧合。将很多事串联起来,你会得到一个匪夷所思的结论。徐靖未早不来晚不来,为何此时来到?来了后哪里都不去,却到月照宫转了转。再往前推……”
他说推就推,将我推到床上。
“田乙乙早不闹晚不闹,为何在你昏睡了几月,醒了后才能下地没几日,来闯昌华宫?”
我握住他的手,他的神色才缓和起来,风淡云轻地道:“你那会儿往南屏去,还记得当日你寄了一匹马?”
我点头,心下更疑。“推到这时候?”
西日昌坐床边,温和地道:“是啊,当时你就结识了一个了不得的人。”
“黄围?”
西日昌道:“我也是后来才发现的。据吴轩说,这个自称黄围的男人修为只在你之上,而且极可能来自南越而非大杲。黄围假装不敌吴轩跑了,吴轩没有揭穿。”
我一惊,翻身而起,却被他轻轻一挥,又倒卧床上。
我无法再起身,他直接压在我身上,语调依然温和,但我却知情形有点微妙了。
“倘我没有料错,这个叫黄围的乃苦喈门下。”西日昌微笑,“每次你出去,都会招惹男人,宫里宫外都一样,你自己说吧,我该怎么罚你?”
我前后琢磨了一番,隐约觉出些什么,却又把握不到事情的脉络。身上的男人也不容我多思,压着就顺势做他最喜欢的事了。
次日我浑身酸软,省了早餐,用了午膳后又赖回床上。我思来想去仍旧想不明白,只清楚了一事,西日昌极其反感我与别的男人交往,哪怕只是萍水相逢。
午后刚过,房中除了桃子味,另有宫廷御香的淡淡芬芳。虽说不困,但熏出了睡意,我开始有些迷糊,但随后猛地惊醒。我房间里如何会点御香?就是西日昌也不喜欢,他只有在祭祀或重要场合才焚香。
我将口鼻埋入丝被中,也只能稍作阻隔。睡意加重,我掐着自己的胳膊,却毫无作用。在我昏睡过去前,我终于明白自己错了,我该放声呼喊才是。
我不知昏睡了多久,更不知昏睡了多少次,每当我醒转就再次嗅到异香,跟着继续昏睡,甚至连思索的时间都没有。但挟持我的人没有料到我的身体状况很糟糕,离了皇宫的太医调治,断了平日的药养,我身上好不容易长才出的肉消失了。
“她怎么了?”迷糊中我听到了花重的声音,花重仿佛很生气,“你们想要她的命不成?”
“让我看看。”这是左荃珠在说。
一只柔软的手在我手上、面上、身上各处停留了会儿,“药重了,不能再迷倒她了。她的身子遭受过重创,现在还不如个寻常人。”
我被转手到左荃珠怀里,知觉开始恢复。我似乎在一架马车内,车上还有一人,应该是一直害我昏睡的家伙。
“西门大人。”左荃珠摸着我的脸道,“受苦了,谁让你那么厉害,手下的人一点都不敢大意,倒差点害死你!”
我慢慢睁开眼,左荃珠笑了,“大人,不要怪我失礼,我还是头一次真正看见大人的容貌。昌帝将你藏得太好了……”
“水……”我打断了她的话语,花重递来水,左荃珠仔细喂了我。
润了喉后,我沉声问:“我是怎么被弄出来的?”
左荃珠望了眼花重,后者点头,她这才解我疑惑。
“从皇宫地道带出昌华宫,靖王宠幸了公主的侍女,昌帝许了靖王带走侍女。这会儿估计昌帝已经猜到了,但他只有跺脚捶胸的份。”
左荃珠的神色间几分得意,我的目光越过她的肩,看到了那个差点害死我的人,其貌不扬,个头矮小,不像主子,十足的奴气。
“这是小鲁公公。”左荃珠介绍道,“大人请放心,以大人的金贵身份,是不会让闲杂人伺候你的。”
我的目光停留在花重面上,从来看不透的平静面容这会儿我看透了。他很为难,他一直都很为难,包括现在。他无法不保持平静的外表,他所谋划的每件事都既大胆,又要命。
“花先生有什么要对我说?”我轻声问。
左荃珠笑容一滞,却依然牢牢抱着我双肩。她仿似在提醒我,现在我落到他们手里了。
花重垂首道:“花某人只要苟活一日,就护大人一日。”
我合目不再言语,昏睡了不知几日的脑袋开始飞速运转。花重的一句答复是我醒来后听闻到的最重要信息。我为何被南越人冒着巨大风险偷运出宫廷,花重为何要将自己与我捆绑在一起?我敢肯定,花重肯定为难。反观左荃珠的言行,显然她并非花重手下,却以花重马首是瞻。
花重啊,花菊子,你究竟在谋划什么,为难什么?至于地道如何被南越人得知,起初迷倒我的人是不是小鲁公公,那倒不重要了。
人总是在危急时刻爆发潜力,可我的气劲、武功修为仿佛一去不复返,只有脑袋精进了。
左荃珠有意无意地又提及一事,她指绕我的发丝,赞叹道:“其实也要多谢昌帝,若非他将大人的贴身隐卫杖罚到下不了地,我们如何能轻易得手呢?”
我心一惊,随即明了,这是西日昌做了件蠢事。那位隐卫必然姓慕西,他在月照宫替我挡了徐靖未,却也失职离了昌华宫。西日昌杖罚他,只因他跟我太紧。
但我依然百思不得其解,从大杲皇宫把我偷出来,很容易吗?以西日昌的心思缜密,即便思有遗漏,也不至于令我漏到南越人手里。
我不急于下判断,每日竖耳聆听车内三人言谈。花重言语最少,多是左荃珠与小鲁在对话。从他二人的言语中,我揣测真正的左荃珠在选秀入宫前早被偷梁换柱,而将我偷出皇宫,南越人是仓促的,暴露了埋伏于大杲的暗线。
这么三日过去,我的身子经过左荃珠调理,稍见起色。后者不无遗憾地道:“大人何时病弱至此?比花先生的身子骨还糟糕,倒叫我不敢胡乱下药!”
我只冷笑一声,若我好着,估摸少不了再尝一回类似落霞丸的毒。
左荃珠扶我坐起,掀开窗帘,景色依稀见过。他们倒也聪明,不往浔阳不走西秦,打算行顺平郡蛮申江水道运我往南越。也是,有花重坐镇,能不聪明吗?现在花重和左荃珠也离了盛京,与我一般都见不得光,西日昌必定封锁大杲所有边境,严查出境人员。
顺平郡最南端,黄围渡口。我看着石碑上“黄围”二字无语,如此明显的化名提示,已证实黄围确实来自南越。
渡口前顺平官吏设卡,查得很严。大约百来名军士均匀分布在渡口沿岸,披坚执锐扫视着过卡人员。
小鲁公公先扶了花重下车,左荃珠跟着搀我下车。我们四人跟在排队过关卡的商旅身后,左荃珠在我耳畔轻声道:“大人,我不想把你弄昏,而且昏了,你就看不到好戏。”
“什么好戏?”我也正思忖着如何引人注目。
一男子忽然在我们身后道:“我来了!”
我一惊,回头看见黄围那张方正的黑脸。怎么会是他?果然从来都没有巧合,南屏山遇见黄围绝不是碰巧。
花重冷淡地道:“那就开始。”
我原本不信这些人能轻易带我出卡,只有两个能打的,要带走三人谈何容易?但事实却容不得我不信,只因他们有花重。
我们身后新来的两队商旅不知何故起了争执,而后有人扭打起来。打斗的范围很快扩大,导致很多人逼让。我被黄围勾住了腰,他顺势往卡口退。军士们赶了上来,疏散调解。
黄围乘我们身后的军士上前,一手搂我一手抱住另一旁的左荃珠,飞身弹起,跃到附近的一艘船上。我在空中尖喊一声,瞬间被封哑穴。小鲁公公提着花重落到了我身旁。
虽然渡口嘈杂,但仍有军士听到我的呼喊,可是当他们转头看的时候,却见花重一把抱我入怀,拍着我的后背道:“不怕,不怕,我们不去大杲了。”
我在这个瘦弱的胸膛里叹息,这人太聪明了!黄围也好,小鲁也罢,都是后退弹身,带人跃到船上。显然花重已做过安排,当军士发现我们一行人时,由于看到我们是正面对他们,就仿似刚从船舱里出来打算下岸。
“不去了,夫人受惊了。真扫兴!”一身丫鬟装扮的左荃珠嘟嘴道。
我就这样被花重搂入了船舱。
船缓缓离岸,黄围解了我哑穴。花重放开我,赔罪道:“对不住了!”
舱内所有人都注视着我,有兴奋的目光,有喜悦的,有惊叹的,也有始终平静的。他们成功地劫持了大杲昌帝的宠妃,而且顺利出了黄围渡口,如何不欢欣雀跃?
过了片刻,我开口道:“我的要求不高,每日三餐,要有灵芝核桃粥,莱菔杏仁汤;茶水三选其一,荷花月季茶或千日红野菊或三七菊槐茶;午后点心茯苓饼吧!就这些简单的,繁杂的我自己也记不住,更不知厨子做得正不正。另外,再来些蜜桃。”
左荃珠点了点头。以医术而论,她的造诣远不如苏氏父子。
黄围一句话立刻暴露了他的身份,“照她说的吩咐下去。”原来他才是管事的。
我欠缺与他们说话的兴趣,冷淡地道:“我累了。”
黄围面色立时一沉,花重道:“让她休息吧。”
我被左荃珠送入一间精雅的船舱。我倒头就睡,左荃珠不语,在我身旁坐了很久才离去。等她离开我才真正入睡,可睡梦中依然有被人审视的感觉。
黄昏前我睡醒,黄围亲自送来了晚膳,却不见左荃珠相陪。我没有问他,也没有举筷拿勺,我对着黄围提来的一篮桃子发呆。
黄围坐在桌上,用小刀削了一只桃的皮,又切成数块,放在碟中。他自己随手捏起一桃,张口就咬。
“在想什么?不吃吗?”他边吃边问我。
我回过神来,取筷扒饭,再不看桃。
黄围注视着我的每个动作、每个神情,等我吃完一小碗白饭后,又为我盛了一小碗汤。莱菔杏仁汤总是有股苦味,这次尤其苦。我慢慢喝完,他递来丝帕,我没接。他的手僵了片刻,就收了回去。
黄围叹道:“大杲帝妃,落到别人手里,就不能放放身价?”
我举袖,轻拭唇边,黄围竟屏息看了。
我放下衣袖,平声道:“南越靖王倒是时常放低身价。”
黄围笑了声,起身而出,当他再走回船舱,方正的黑脸被徐靖未说不清道不明的面容取代。
“你如何看破的本王?”他略有好奇。
我望着窗外夜色下滚滚东流的蛮申江水,淡然道:“我只是随口说的。”
徐靖未再次笑出声来,“随口就能说中吗?”
当然不是随口说的,徐靖未用的控音之术同罗玄门的异曲同工,所以一样有迹可寻。只是我并不确定,猜测而已,他却认了。
“想当日,你我一个扮丑妇一个装蛮汉,邂逅于南屏山下。后来南屏事了,本王却一直在寻思,一个丑到不堪入目的女子,为何叫本王念念不忘?”
我皱眉。
“容貌极丑,身姿却极美。”徐靖未似在回忆,“飞燕游龙,鸢飞鱼跃也不足以形容,而当你停下身法,低头回顾,那一刻,本王竟心如摇旌。”
我只记得他攀山留下的大力指洞,旁的早忘了一干二净。再说,当时我哪有闲情胡思乱想,只一心前往忘忧峰。
“你如何认出我来的?仅凭身形吗?”
徐靖未盯着我道:“当你道出你姓西门,本王即知你乃大杲皇宫的西门卫尉。只是本王怎么也没料到,你竟然还是西日昌的宠妃。丹霞公主和田乙乙都被你骗了,本王初见你也信了,西门只是位貌丑技高的女侍卫。可当本王潜入月照宫再见你的时候,本王就觉着哪里不对了。面纱后的面容不似南屏所见的丑容,眼见为实,本王就扯了面纱看个清楚。这一看,所有疑团都有了答案。”
“黎贵妃,贞武皇后,西门卫尉,都是你。”徐靖未眼眸闪闪道,“难怪王妹入宫多时看似风光,却不受宠,而西日昌几乎不召妃嫔侍寝,答案都在你身上。”
我假装动容,头脑却在思索,他潜入月照宫撞见我是个意外,但这意外正如西日昌所言,过于巧合。
“绝色的容貌,令人惊艳,但更令本王动心的是……”徐靖未突然施展身法到了我身前,一手顺着我的肩往下抚,我挣扎了一下,就停止了挣扎。现今的我还不如花重,而徐靖未已有了防备,我凭什么挣脱。
徐靖未的手握住了我的小臂,离得那么近,他的气息叫我反感。徐靖未道:“本王抱走你的时候,忽然明白了昌帝的感受。”
我冷冷盯着他,道:“王爷请自重。”
他笑了笑,松开我的手臂,我后退一步,听他悠悠道:“把你弄出宫,是本王亲手给你换的衣裳。”
我心头立时泛起恶心,难以想象这人这双手在我身上摸索。
“换了本王是西日昌,本王也照样要将你藏得严严实实,不仅如此……”徐靖未暧昧地道,“还要将你时刻置于身旁!”
“够了!”我怒道。
徐靖未大笑起来,“西日昌有没有说过,你生气的样子也异常动人?”
我再忍不住胸腔里涌上的恶心,偏头,吐了。徐靖未急忙抚我后背,却令我更恶心。
“别碰我……”
徐靖未收了手,呆立片刻,而后急转出舱,唤来了左荃珠。
我吐过之后,倚在床榻上喘息。左荃珠替我收拾了。
“你,给我叫花重过来。”我平息后,沉声道。
左荃珠当即站直,冷笑道:“大人还以为这是在皇宫吗?”
我挑眉道:“即便在南越皇宫,你也不够资格与我说话!去,叫花重来!”
左荃珠嘲笑道:“大人且候着,等花先生空了自然会来见你。”说罢,她扬长出舱,关门声很大。
左荃珠走后,我安静地盘坐床上。刚才一阵恶心,呕吐过后,我竟感到了体内回来了一丝气劲。在西日昌身旁愉悦的日子里,我的修为似在沉睡,封锁在难以企及的渊底,这会儿被徐靖未一恶心,一激怒,沉睡渊底的气劲有了动静。
我为何走上武道?我为何走上不同寻常武者的武道?除了仇恨,除了不甘,还有同蓼花当日一样的心情,我不想任人宰割!不想做一个弱者由人欺凌!
蛮申江中段统共只有三个渡口,由西往东分别位于三国边境。江水因地势高落越近南越越湍急,这也是去年水祸南越最重的原因。中段江水本就急泻千里,加之上流蓄洪,泛滥巨灾。
徐靖未的船即将抵达南越渡口。这对我来说无疑极其讽刺,当年我勇闯浔阳关单挑上官飞鸿,为的就是投入南越境内,而今我如坐针毡,满脑子琢磨的却是如何不去南越。
我连着三日不出舱门,以天一诀心法修行。气劲急不出来,天下绝学固然神奇无比,但我的状况也是极差无比。我被近距离的弩箭贯穿胸腔,老贼武圣后期的气劲震荡我五脏六腑,西日昌能硬拉回我一条性命已是奇迹,难怪他后来对我说,战场不需要女人,在他眼里,我已废了修为。
我停下静修,躺在床上思索。我恢复功力起码得几年,若被劫入南越,光看这几日徐靖未的目光就知,他是不会放过我的。但我并不畏惧,身无修为的病秧子花重早就为我示范过如何制控强权,失了修为、一身病弱此刻恰是我得以安生的根本。徐靖未无法轻薄我,左荃珠不能对我下毒,因为他们需要我活着。
如此推想,我得出一个奇怪的结论。落入靖王之手的我,却控制着主动权,这是一个契机,我不乘机做些什么就浪费了。
当晚,徐靖未又来陪我用餐,我客套了几句,便问他:“王爷如何得知大杲皇宫的秘道的?”
徐靖未并不好骗,他微笑道:“难怪本王觉得今晚你很好说话,原来是想套话啊!”
我盯着他道:“我现在是你的阶下囚,不过想做个明明白白的阶下囚。王爷既然不想说那就算了。”
徐靖未低声道:“等到了靖王府,本王全都告诉你。”
我哼了一声,转过面去,江水翻滚,水势惊人,看来明后日就能到南越渡口。
“对我笑一下,或许我就说了。”
我毫不理会,径自走到窗下。
“西门……”他忽然站到我身后,捏住了我指尖,“你很冷。”
“滚!”我抽出手来,下一刻却被他捉了双手。情急之中,我拔腿踢他,膝盖撞中他,他号了声,双手捂住,我连忙往舱门跑。短短的距离,我心急却跑不快,听到身后他的动静,我也顾不得颜面,大叫起来:“花重!花菊子!花……”
声音生生被他的手堵住,我抓住他的手腕,还没咬,人已被他扇飞。我一头撞向桌面,没撞上,我的双脚被他拉住,人被拉回他怀抱。跟着我身子一软,趴在他身上。他封了我周身要穴。
他将我放在床榻上,舱门被敲响,花重在外道:“王爷,我可以进来吗?”
徐靖未冷冷道:“在外候着。”他开始解衣,解我的衣。我再次感到了恶心。
花重不亢不卑地道:“今晚不妥。王爷将有愧南越。”
徐靖未没有停手,嘴上问道:“为何?”
花重反问:“王爷不觉我们一路太顺畅了吗?”
我已开始无声地干呕。
“西门对昌帝而言,不啻为唯一的温情。一旦西门死在王爷手中,昌帝必然化身修罗。到了那时候,天下将不止战乱。”
徐靖未的手离开了我,他沉声道:“本王不会要了西门的性命。”
花重淡然道:“西门自己会。贞武可不顾自己性命,独入西秦,单挑西秦国师等一干高手,天下谁还不知她性烈?”
徐靖未为我遮上衣裳,我犹在干呕。
徐靖未解我穴后,离开船舱,花重走了进来。我稍觉舒适,却听见舱外左荃珠的声音,只一声便没了。
花重关上舱门,仿佛很沉重的步伐,一步步向我迈来。我惊诧地见到这始终平静的男人,眼中起了波澜。如果西日昌在场,一定会很高兴。花重在我耳畔极轻地道了句:“我们回大杲。”
“怎么回?为什么?”我整理着自己的衣裳,也整理着自己的思绪。以花重之果决,一旦决定的事立即付诸行动,但他南下途中却流露出为难。这为难他压抑了许久,也沉思了许久,到今晚徐靖未非礼我而爆发。
花重没有告诉我他打算如何走,却答了我原委,他眼中的波澜隐而不见,眼眸又沉静如水。
“花菊子没有输给昌帝,却输给了靖王,输给了南越。”
我一怔,这话太重。
花重面上浮现出极淡的笑容,“若有一日菊子亡故,请大人不惜一切代价帮菊子做一件事,那就是务必保全少游。”
我还未说话,他已抢先道:“大人不必答复。我这身子看似风雨飘摇,可都挺下来了。我只是不知自己何时就突然走了。”
“很多年前……”花重平静地道,“叶柔对我说,如果她死了,让我帮她看护少游。当时她也道,不用我答复。”
我心下思绪起伏,只见花重从怀中取出一支木制的短笛,问我道:“你会吹笛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