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有女名乙
第26章:有女名乙
我没气,反倒因她欣慰。她长进了,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我多抚慰了她几句,和她一并回昌华宫。路上我问:“你想搬到别宫住吗?”
胥红踌躇道:“我还是留在陛下身边吧,万一陛下和大人用得上我……就算用不上,我远远看看陛下和大人也好。”
我叹了声,胥红岂是为我留昌华宫受南越刁婢之辱?
我答应胥红请苏世南开医鉴,苏堂竹的肯定不管事了,他就是西日昌送过去的沙包。
打发了胥红,我到正殿见了西日昌,说了此事,他微笑道:“手法重复了,想想还有旁的法子吗?”
我一怔,见他越笑越鬼,我斥一声,道:“有,找你。”
他大笑,笑罢道:“你个懒人,就会用我。”
我坐他身旁,淡淡道:“找什么人都不如找你,找旁人管事吗?”
“话倒不错。”西日昌执笔而书,书完盖了玺印,我在旁看得清楚,他将胥红直接贬成宝林,宝林是不用觐见皇后的。我不知道胥红接了这道旨如何作想,当下沉声道:“那把她留在这里吧!”
西日昌点头。
这时候,宫人来报,说是皇后求见。西日昌微微皱眉,宣了进来。我自觉站到他身后,过了片刻,一行五女莲步而入。为首的粉面玉容,顿时明艳了整座殿堂,正是徐端己。紧跟她身后的女官亦年少美貌,柳眉尖尖,薄唇如弯月,容色不如徐端己,但也是绝色了。我猜她就是田乙乙,光看外貌便知伶牙。初看只觉顽爱,不觉旁人所言的恶毒。究竟如何,看下去听下去便知了。
徐端己和四侍女行过礼,西日昌赐座。问她何事,徐端己软言细语道:“臣妾入宫已有时日,承蒙陛下厚爱,恩赏不绝。臣妾亦知陛下平日政事繁忙,本不想打搅陛下,但今晨于鸾凤宫中发生了一事,让臣妾不得不来见陛下。”
接下去徐端己委婉得体地讲述了一国之后的请求,那就是后宫的主宰权,而不是表面上的嫔妃请安问候、日常用度的奢华。
“柳妃姐姐是位好人,臣妾自知年轻阅浅,还望陛下能让臣妾多向柳姐姐学学。”
西日昌低声问:“就这事?”
徐端己此时已经红了脸,想来这些话也是别人教的,跟着的话就稚嫩了,“是的,臣妾老见不着陛下,昌华宫都不给臣妾的宫人进……”
我心思,胥红找不着我跑月照宫求见,徐端己找不着他闯昌华宫。
看看徐端己娇美动人的容颜,换了我也很难拒绝。这本来就是位人见人爱的小公主。
西日昌犹豫了片刻,道:“难为端己有心了,原本朕只想让你快快活活无忧无虑过着和南越宫廷一样的日子,看来是朕考虑不周。这样吧,你先回去,朕回头下旨给你个事管起来,等日后再看。”
我见徐端己已经点头,但田乙乙在她身后悄悄碰了下她。当然西日昌也看到了,他的头脑转得快,口齿也利索,立刻道:“就这样吧,朕下午约了臣工,你回宫候着。”
他的这话意思是,他要紧政事,徐端己自然不能再开口,田乙乙只有干瞪眼。西日昌起身,带我离开前,柔声对徐端己道:“忘了说,今儿你真好看!”
虽然知道祸害在装,但我真想踢他。
我们先从侧门出,走的时候我觉着那几个女的目光都盯在西日昌身上。
到了偏殿,西日昌自言自语了一句:“来的路上乖巧,到地儿却来事,刚才那几句话,倒很有头脑,可犯得着吗?”
我心念一动,隐约猜到缘故。西日昌似乎也猜到了,对我一笑,“晚上去逗逗?”
我道:“确实该去一回。”
午后西日昌召见了万国维,后者把他前几日交代的事办妥了,邱腾要吹就给他吹。邱腾出钱吹喇叭,西日昌借光。他命万国维联络了大杲几位着名文人,只消一句,几位文人便心领神回。喇叭高吹,自然要高唱在领袖的英明带领下。不用多吹西日昌,多吹也不合适,只要首尾来句就成。
万国维还道:“他们头脑比臣好使,还道,陛下不肯沾光,但公道自在人心。”
西日昌微微一笑,我一旁忍笑,我也终于明白他不用抢先吹,能写锦绣文章的文人又不是傻瓜。只是这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地知脚指头知道了。
万国维瞟我一眼,轻描淡写一句:“陛下新婚燕尔,玉成其事,倒是该颂颂。”
西日昌这才笑出声来,“不张扬,不声不响的好。”
这二人一搭一档,奸君诈臣,我觉着他们才是天作之合。
万国维告退后,西日昌带我去见了柳妃,把徐端己的事儿一说,柳妃当即提了,让新后管辖后宫每季的宫装。这个事不大不小,时间又耽搁得长,西日昌道可行。
西日昌留膳于柳妃宫中,照规矩,我站在他们身后,但柳妃不依,硬拉着我入座了。酒菜上齐后,支退旁人,西日昌取了我的面纱,柳妃凝望我道:“姝黎妹妹长大了。”
西日昌只笑不语。他对柳妃的信任,不用言语以行动。
这一顿晚饭柳妃提及了往事,无限感慨,而我从她言语中仿佛看见了昔日的自己。一个冷艳绝狠的小女孩。那时的我多么憎恨西日昌,心底满是仇恨和不甘的痛苦,眼里除了血红,什么都看不到。但正是这个我曾厌恶憎恨的男人,一点点改变了我。即便他用心不良,但至少他十分用心。
西日昌也道了几段往事,用来填充温暖柳妃的心房。他们共同的回忆与我无关,也不能算男女之情,无非是柳妃如何妥理家事,西日昌早年的辛苦。我觉着他们两个更似亲人。或许世间夫妻大抵如此,没有热情还有琐事。
晚饭后西日昌携我离去,柳妃亲自送出了门,神情从容,眼眸含笑。一个女子能做到她这地步,我为祸害庆幸。后宫最不缺的就是妒妇,怨妇,不愿与人分享自己的男人,怨恨男人不宠爱自己,拥有柳妃这样的贤妻是祸害的福气。
前往凤鸾宫的路上,我跟在西日昌身后想,如果现在他宠幸别的女子,我会如何?
杀人泄愤?自怜自哀?
他大婚前消失于我的视线,我感到了失落,但紧跟着他突然猛扣我心扉,一下子置我于他预谋几年的深渊。若他去宠幸旁人,现在的我估摸不仅只有失落了。我终究不是柳妃。
盯着他的后背,我真想用刀挖开来看看,里面是颗什么心。这个祸害,不仅对自己的贪念控制老道,还对我了如指掌。
想着想着,他忽然止步,我险些撞他背上。
“一会儿什么都不要想。”他沉声道。
我点头,他肯定要去干“好”事了。
跟他步入鸾凤宫,我小吃一惊。改建南越宫廷式样的地阶,好大的手笔,几乎将整座宫殿弄得面目全非,虽然尚未完工,但完成的部分已觉铺张。西日昌也沉了沉面色,而进入正殿后,他又变作当日哄骗我的昌王爷。
西日昌的驾临,惊动了鸾凤宫所有人。我们在正殿上等了会儿,徐端己和一干宫女趋步而出,多是南越的女子,一片软声绵语,莺莺拜倒,煞是好看。
女子们礼毕起身,徐端己粉着脸半天没道出一句,还是西日昌替她言了。“今儿你来找了朕一出,朕就一直牵挂心头,晚上怎么都要抽出空来,到你这儿转转。”
徐端己立时绯红了双颊,细语道:“陛下有心了。”
宫人送上茶酒和果子,均是南越宫廷远程特送的。西日昌开始无聊,扯了一堆又一堆闲话。这啰唆话没一点含金量,纯粹的废话。我也终于明白苏堂竹被他影响的是什么了。
转过视线,我看到一干宫女纷纷垂首侧耳聆听,似乎津津有味。天南海北地东拉西扯,也亏西日昌说得不闷,要每晚对着我这样叨叨,早被我踢下床了。
田乙乙忽然投了我一眼,我们视线相交,我觉得她眼里冒了冒火星。宫里有品级却没被她当面说道过的,只有我了,而我现在住昌华宫。
徐端己不健谈,在西日昌停顿的时候请示道:“听陛下说起南越民间的事儿,端己不熟,不如让乙乙替端己说几句?”
西日昌笑说好。田乙乙便上前,礼后,针对西日昌之前提的几事详细说开了。她口齿伶俐,言语风趣,引得众人忍笑轻笑,西日昌则大笑起来。田乙乙忽然对我道:“这位大人如何称呼,或许是乙乙说得不好,乙乙很伤心大人没有笑。”
我垂首,这场合祸害肯定会替我说话,用不着我自己答。果然西日昌沉声道:“哦,她是西门,朕西日皇族的宗室,为人素来严谨,不苟言笑。朕要说个笑话,也不见得她笑。”
其实我也觉得乐,但我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在观察众人上了,而我的笑不对旁人。
西日昌一句皇族宗室解开了众人的疑惑,顺着这个话题田乙乙问了下去,他就又吹了顿对着西方落日誓言的故事。
“原来是这样。”田乙乙感叹道,“陛下的先祖令奴婢崇敬,真是了不起的帝皇。”
而后他们的谈话继续,一个老练的废话篓子,一个机灵的奉承婢女,话头越来越庞杂。当我觉着时辰晚了,差不多该回去的时候,田乙乙替徐端己大胆问了句:“陛下今儿留宿鸾凤宫吗?”
徐端己立刻嗔她一眼。西日昌神秘地一笑,凑近身旁的南越公主,附耳说了句话,令她明艳的眸光更加水汪汪。不是啥好话,花苞初放折易伤。
我腹内暗咒他无数句。
西日昌带我出鸾凤宫,徐端己遣田乙乙等女相送。走了段路后,西日昌离远我,扯了下田乙乙。我在后面看得仔细,少女受惊,猛地抽了手。西日昌那祸害在她耳畔低低道:“朕把胥嫔贬了……可惜你太小了。”
然后西日昌甩下发憷的田乙乙,带我出了鸾凤宫。
步入昌华宫,西日昌飞我一眼,我还他一斜眼。步入宫殿,他拉我手,我甩开。他笑了,道:“是很小啊,一对软趴趴的小面饼,我哪有空把它捏大?”
够不要脸的,我啐了声。他再拉我手,我不甩了。
死祸害逗完面饼还不够,又凑我耳吐气,“都捏你了。”
我实在忍不住踩了他一脚,他也不叫痛,只笑,笑声悠扬在殿堂。
经过此事,田乙乙收敛不少。少女怀春总多思,思多了煎熬,煎熬了行事就不稳。被祸害一调戏,倒平了下来。拿祸害的话说,她就是想我轻薄她,空了我就去轻薄,这不就结了?
回到寝室,祸害异常老实,安静地平躺我身旁。我琢磨他素来夜间行事,我忍,就不开口说话。装,装去吧!
过去很长时间,我都快迷糊了,祸害才启齿道:“你不知道,那年你多么鲜嫩。你总在掩饰容色。刘海那么长,遮了整个额头,脂粉不沾,还把唇色弄得苍白。可有些美丽,是遮掩不住的。”
我愕然惊醒。他道:“当你震怒,恨的时候,一下子容光四射,所以我明知道不是时候,还是要了。”
“含苞欲放,而后怒放。世上大多花开盛极而败,而你到现在还没开全。我总觉着能开得更艳更惊色,甚至怎么开都开不完。”
我默然,这算他给我解释吧。他的谎言太多,以前说过最喜欢花骨朵儿,现在又说喜欢怒放。其实无所谓了。
说了那么动听的话,祸害就不装了。
贪官并非从来就贪,尝到了甜头,才会渐渐泥足深陷。酒鬼并非从来就饕餮,酒奋了精神活了思维,明知酒到酣处才最美,烂醉如泥斯文扫地,却难在兴奋时收住。
很多事原本无错,还是好的,但过犹不及。人亦如此。婴孩降生于世,如一张白纸,沾染什么成什么,婴孩的变化就如一个染缸,第一道重色洗下去,就是祭奠生命的色彩。
西日昌洗的是黑色,世间最重最强的颜色,洗过了黑色,无论再怎么洗,染缸的水都不会变化。而我在八岁那年,洗了红色,无论再怎么洗,甚至洗黑,心底的那一抹血色,永远都不会褪去。
黑与红,世间两种强烈的重色,在贪念中绽放出令人窒息的美丽,排挤、改变、吞噬所有其他色彩。黑色带残红的花开遍野,黑色妖娆缠绕丝丝血红,喷吐出剧毒焰火,弥漫开晕红光芒。花氛香甜,花意决绝,正是祸害早年所书,世人皆无罪恶感。
贪念无罪,因贪念是人的繁衍所需。贪婪无罪,没有追求何来成就?作孽无罪,你不作孽他作孽,不如你自己作孽或许还能比别人作孽作得好。
每个人都在作孽,以善人自居,以仁义为衣,单以自己心意,自己眼光去评判他人。极少人去想自己或许错了,绝大多数人只会想,都是旁人错了,旁人作孽。
偏激的异端邪说,我也会了。
我搂着入睡的祸害,凝望他安静的面庞。我们都错了,但我们又都没错。贪念是可控制的,贪婪是有限度的,作孽是有对错的。我们都是俗人,无论身份或旁的,世俗之人都有喜恶,都有贪求。
我贪求这一刻他柔和的面容温热的怀抱,而他贪求的更多。
我微笑着熟睡,当他抱我我就抱他,当他宠我我就宠他,有贪念也有其他,单有贪念是可耻的。我们都需要有一个足够力量,适宜的怀抱,来容纳自己无法与旁人道的孤寂,寄放那绝对的沉重色彩。
清晨,他感叹**苦短而起身,出了寝室,他就没有感叹,换了天威难测。而我出了昌华宫,就是位武者。
我们分开而行,谁都不回首。没什么好看的,夜间可以看个光,看个透。白日下看到的都是表面,因为日光太亮了,一镀光,什么都炫目,什么都看不到底。
月照宫里,唐长老结束了最后一次万象诀的传授,对我道:“明儿起,你要辛苦了。他们那伙人都不是我这样文绉绉的。”
我慎重地致谢。唐长老微笑道:“我占了你那么多时日,他们早有不满,但西日师侄说他新婚期间,暂不管旁事,就由着我成日跟你叙话了。”
我垂首,老姜似的唐长老。
提前回了昌华宫,我先去找胥红,赶到正合适,她正接了圣旨,傻眼坐于房中。她一见我来,立刻噙泪扑来,跪地道:“大人,你不是说请苏太尉帮我吗,怎么会这样?”
我拉她起身,告之她西日昌留她在昌华宫做宝林,比之在别宫当个长年累月见不着圣面的嫔,更有出头之日。
胥红这才稍宽怀。我又道:“现在需要先和南越搞好关系,陛下必须要兜着南越人。别说你委屈,旁的妃嫔也委屈着,苏太医则天天委屈着。你被贬实则被陛下护着了,该高兴啊!”
胥红破涕为笑,这个天真的女子,又说了句傻话:“就是就是,我看陛下根本不去鸾凤宫,后宫里还是大人最红。”
我瞪她一眼,她立即捂嘴。她是个口快直肠人,当初仙雯之死虽怪不得她,但她若能忍着,不叱骂仙雯,事也不至此。
我见她畏惧模样,转念出了个主意,“今儿你说错了话,得罚!”
胥红又要跪地,我再次拉住她道:“打是不打你了,罚你抄一百遍‘女诫’。”看她先松气,后又愁眉苦脸,我有点好笑,估计这女子平日是不爱碰书的。
同西日昌一起用了午膳,他又带我出了宫。这次我们没有易容改装,只穿宫中的便服。
马车里,他对我道:“明儿你带上‘永日无言’去会会他们,鼓我也给你送过去了。”
我思了会儿,道:“前阵子对着清华池,我倒会控着曲音,只是那鼓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奏,以最简洁的乐音奏响最繁复的乐曲,是乐师终身的追求。”
他笑了笑,“没事,你有时间。”
半路无语,我们安静地对坐着,片刻的安宁难得,从今日开始,我们的日程又将变化。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我腰际,而我的目光则在他手上。
这祸害身上无一处不漂亮,偏生这些漂亮的地方,又都充斥力度。这一双手扼着无数生灵,掌着一国和当世所有国度的命运。
车悠悠停下,却是苏世南府前。他先下车,而后扶我下。我们携手而入,在庭院里见着了花重。
花菊子正在园圃里忙碌。他一身粗布衣裳卷着宽袖,蹲在泥地里捣鼓。这位南越名士,也算躬耕于盛京了。
我们起初没有打搅他,匿步而近,止步静观,后来他抬头抹袖擦汗,发现了我们,才起身走出园圃。
花重拍了拍手上的泥,对我们笑道:“春日问花花语香,二位看来不仅好兴致,还很应时。”
西日昌道:“哪里有先生兴致好,粗衫乍着,南枝可插,更需频剪。”
两个爱玩脑子又爱斗字眼的男人耍了几句嘴皮后,连笑数声,动静很快引来左荃珠,她服侍花重净手更衣去了。
西日昌本与我在庭院回廊中等候,不知何故,西日昌不等了,拉我离去。问他为何,特地出宫就为与花重说几句玩笑?他想了想,手伸入袖中摸索了半日。我猜他想留个物什给花重,或是丢一枚银元,只是可怜的大杲帝皇,发现自己身无长物,袖中干干净净的,啥都没有,只能皱眉望我。
我对他招招手,示意他低下头来,他照做后,我拔了他的发簪,顷刻间,长发滑落,多情地拂过我的手,我的衣,回落他的身。
西日昌含笑接过我手中的发簪,搁在了回廊上。
簪花问意。和这号人打交道真伤神。
披发的祸害,在苏府下人的瞠目结舌中飘然而去。
回到车内,西日昌用力地搂了搂我,感叹道:“我怎么就没想到?”
他松手后我道:“你脑袋后的自然想不到,见过眼珠长头顶的,没见过长后脑勺的。”
他温柔道:“你替我长。”
马车又开始行进,他顿了顿,忽然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我事儿繁多,不能像寻常夫妇那样每日陪着你,我不在的时候,你自己多担当。”
我当即道:“这是什么话?”
他笑了笑,“胡话。不说了。”
跟着他又说了几段真正的胡话,逗到我笑出了泪,而后我们恢复平静,再后我们到了王伯谷的无名山庄。
他查听了西秦诸事,安排了部分西秦贫民跟邱芬回大杲的接引诸事。打仗打的是民心,花重点出了仁义,接下来的步骤祸害都心领神回。
王伯谷不在,那回与我比较的阿大阿二也不在,倒是无人旧事重提,让我再动动筋骨。
回到宫廷,已是入夜。西日昌牵我手,步入寝室。室中多摆了张架子,架上挂着一件玄底金章的衣裳,裙角旁精致的刺绣乃西日皇族的族徽,红日白泪。这族徽我只在西日昌的祭服上见过一次。
西日昌亲手为我换装,铜镜里映出英姿飒爽气势逼人的女子,和穿过她的腰搂着的一双手,强而有力地扣着,托着,缠绕着。
玄光金纹在宫灯下熠熠生辉,如璀璨银河。
情之美,宛如璀璨花开。缱绻浮云温煦风徊,四季花放,依然黑红为主,却多了星星点点的墨绿、黛青,而底下是广袤黄土。
穿梭其中,若飞若腾,蝴蝶扑花,庄周晓梦。身子无比渺小,轻灵至极,仿佛风一轻拂,就能卷走。
眷恋花海,若停若痴,意有所随,不可言传。猛然一句前朝巾帼警语震响天地:
呸呸!两个痴虫,你看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父在哪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恨,割它不断吗?
跟着,花重《花间语》那段文字浮现脑海:
花非花,叶非叶,道是花红不是,道是叶绿不是。红红与绿绿,恰似看朱成碧。
当日那段词还有最后一句在另一页上,我刻意忽略了,连起来正是:
花非花,叶非叶。
道是花红不是,道是叶绿不是。
红红与绿绿,恰似看朱成碧。
曾记,曾记,人在花下葬骨。
想到此,不禁后心发寒冷汗迭出,搂着我的西日昌立刻感知,他什么都不说,只抚我后背。我的一手捏在他背上,指甲嵌入他肌肤,过了很久,我才收手,指甲上隐见血丝。我垂目问:“不疼吗?”
他依然无语,改了轻拍我背。那意思是睡吧,睡去吧,睡醒了就好了。
在情爱上,想得多的女子大多多愁善感,或钻牛角尖,而想得少的女子相比之下,比较幸福,几乎不动脑子就跟爱人走,什么事都交给爱人拿主意。和西日昌这样的男人相处,想太多很辛苦,不想也未必幸福。
超越情感,也是多思者多虑,少思者少忧。该放当放,纠结不清的始终是自己的执着。
迷糊睡去后,睡醒了果然一身轻松。温暖的晨光倾斜,换了新装的我气象一新。
随西日昌一同出了寝室,出昌华宫一路上我们轻言笑语,论了几句武学又谈了一句胥红抄书。临到歧路,他低声对我道:“辛苦了。”
我一怔,他转身又一句:“今儿开始,将会更辛苦。”
我一笑,夹着琴盒,往月照宫而去。
琴盒被打开,“永日无言”在月照宫最里的一间殿堂中黑的绚烂,合着我一身玄衣,相映生辉。
向罗玄门注目于我的众人躬身示礼后,我道:“因早年贞武奏曲于此宫,唯恐今日复响,惊了宫人。只得委屈诸位长辈,在此地听我一曲《花间语》。”
我坐回席上,转轴拨弦,未成曲调先有意。似轻风飘过,一阵花香,幽幽传来。若以妃血开场,势必音成东风无力百花残,而“永日无言”却可恰如其分地呈现隐约香动。
气劲如影随形,悄然跟在花香幽浮后,鬼魅而轻灵,令聆听的众人动了神色。罗玄门没有低手,全都有眼力,让他们吃惊的,可以说既是匿气下的气劲,又不是。
旁人的匿气气劲都是从如丝若缕,修炼成条条道道,而我的音武初成匿气气劲就是片片层层,到了此刻,它已成群。
指尖轻点,似蜻蜓点水,又似一朵花开的声音;指间飞击,一霎时我已臻至我能的极限手速,不知在五弦上颤点了多少音。群花怒放,天地间一阵金黄向日葵,又一阵满目红鹃,群花一片又一片更迭色彩。不强的气劲,却充斥满殿,仿佛殿堂中开遍鲜花,没有一个角落被遗忘。
第一折乐曲在争妍斗艳的万花齐放中引出: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总有时,何故赖东风?花非花,叶非叶,尔非尔,我非我。
气劲鼓浮众人衣襟,整座殿堂忽而飞花飘零,漫天花草,仿似先前开遍的鲜花齐齐拔地而升,牵拉出泥草。飞上殿宇而凋零消失,残瓣落落,而更多的鲜花从地面破土而出,迎日怒放,艳盛至极便脱离了地面,飘浮而起。花开花落,谁又分得清哪个是你哪个是我?
有倒吸声轻响,我的乐音变缓,嗵嗵咣咣。红的花绿的叶,相互衬托相互扶持。花儿为谁红?叶儿因何绿?春天来了,叶就绿了,日光到了,花就放了。乐音散发的气劲变缓变轻,第二折扣扉而出。
不为卿故,不为我侬,不为朱唇丹面。天荒地变心不折,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此时光惜,惜无津。
音曲由缓转涩,此时众人衣裳复初,却有人无声感慨。岁月催人老,罗玄门众人都早过青春。我手一停,留白的山水画与置空的乐音效果一致,空了这一瞬,我一手若爪,一手滚轴,混音乱响。清晰的流畅乐音画卷终止,迷茫困惑繁杂的第三折乐音奏响。
花入迷眼,这个好,那边美,折了这枝贪上那朵。满了手,满了怀,却是越来越炫目乱心。不知手中折的何物,不知怀中搂的是谁?音弦炸声,突然惊觉手中非花,怀中良人化为骷髅。为鬼非鬼,为人非人,伤哉痛哉,哀哉悲哉!
低沉的弦曲也轰鸣,气劲远胜之前的群芳袭人。已无人感叹,众人皆默,而我也感到了指尖的麻痛。《花间语》这词曲本身不难,难的是以世间柔弱的花草倾吐为基调,奏响震魂之音。我到底欠了火候,忍痛,我拨响了最后一折。
这最后一折,起音即悲音,一时间,殿堂阴暗,狂风动乌云滚,我突然想起那一日花重语“劫音一出,天地同悲”,莫非这就是?一音知境,一叶知秋。起音便如此汹涌,埋花骨,葬人魂。
眼前更暗了,却是答喜挡在了身前,她一手握住我弹琴的腕,摇头道:“到此为止,可以了。”
跟着另一位长者肃然道:“不错,不用再弹了,我们都已知晓西门姑娘的武道,有幸听此半曲,知足了。”
唐长老点头道:“是啊,西门,你若再弹下去,就害我们这群老家伙都要哭了!”
我心下感动,他们是怕我伤着了。答喜更怕我如当年未央阁上一般,指露白骨。
众人一番商议,把我指给一位面无表情的林长老,由他与我院中切磋身手,而众人则在殿中商讨,论我的音武如何与罗玄门的众多武学糅合。
我跟随林长老到了院中,走在他身后不觉什么,但一动手我便吃了大亏。林长老不仅有苏世南的眼力,且他的身法一点不僵直,简直比鬼还鬼。他一出手就掐住了我的脖颈,跟着面无表情地松手。
我与祸害切磋身手后,本以为身法虽不及祸害,但也属江湖上拔尖,可碰到了林长老,我这才知道什么是怪胎。林长老的手速初时就很快,更可怕的是越到后面越快,仿佛他的手被无形的力量推动着,越推手越快。
凭着油滑的身法,我只能逃过他三招,第四招肯定被他擒拿,且他拿住的地方都致命。头顶心,脑门,咽喉,若非我是女儿身,胸也会被他抓,他的掏心手每次都移到能碰的部位。
上午的时光很快溜走,相比我的气喘吁吁,林长老始终一副木然。如果说陈风的冷漠还能感受,那么林长老的漠然已深入骨髓,他不令人觉着冷,他是毫无冷暖,所以更漠。后来我私下问唐长老,唐长老说林长老早年曾是杀手,近身搏杀无往不利。可惜林长老只强于身法,修为却不强,这同他的性格有关,不喜与人交流,只知道杀或不杀。
正午,林长老拂袖而去。我勉强向他背影行礼,而后拖着脚步回昌华宫。
还没入正殿,就听到叫人不省心的祸害对几位重臣道:“关于立储君一事,朕已下了密旨,此事着落在西门卫尉身上,另苏太尉为证。”
我觉着身子更重了,停步在殿外,蹲住了。
“现时你们也不必问,再议当论罪处之。这话就交代到这里为止,朕已立太子。”
他倒是狠,一下子把矛头丢了,看似丢给了我,却不许再议。听似明了已立子,却乃子虚乌有。
几位大臣步出殿堂,我极其尴尬地退让一旁。邰茂业投我一眼,眉宇间愁云深锁。他们过后,我入殿见西日昌,他见我便笑,“好生狼狈啊,西门大人,青丝乱了!”
我一摸头上,果然发髻松散。
“让我猜猜,能叫你如此狼狈的恐怕只有林季真了。”
我点头称是。我们用完午膳后,他收到几份急奏,看完后将公文递给了我。我逐一看去,都与南越约斗有关。
不知谁泄露机密,大杲武界得知了此事,绝大多数大杲武者为罗玄门愤愤不平。众所周知罗玄门人少,嵩山众广。已有不少大杲武者前往南屏,更有几位艺高胆大的独行侠,窜入南越国境,登门拜访南越高手。
局面乱后,叶道人公然挑衅苏世南,秽言无胆匹夫,只会逢主,耻为同道。一石惊起千层浪,两国武者势同水火。苏世南也公开回信,有两句话很阴毒。一句是路上碰到个素无往来的陌生人比富斗财,胜他好还是让他好?无论胜败都莫名其妙。另一句是既要比画,就要有点耐性,大杲武门,没有被牵着鼻子听之任之的事,尔等最好焚香沐浴,斋戒虔心后等着召唤,这才不至于会输得难看。
苏世南此信一出,大杲武界一片哄笑,南越武界则恼羞成怒。但苏世南点明的素无往来,确实说到了要害。江湖武斗和战争杀伐,一样需要目的性,缺乏目的摆明了就是捣乱、侵略。
我看完后问:“你打算定在何时?”
西日昌沉吟道:“下月吧!”
我默默凝视他,表面看不到一丝压力,但一人身担多种身份,是累,身具多种性格,是苦。想了片刻,我道:“让我去吧!”
西日昌笑了下,却道:“你做好你自己的事,此事不用管了,我自有安排。”
我隐约感到,他根本不考虑派我去南屏。这是为何?若我去的话,嵩山派即便人再多,又有何惧?
再联想到那日他握我腰,宣布我将是下一任罗玄门门主,罗玄门众人的反应……我猛然抓住他手腕,异常严肃地问:“你要门中那些人都死在南屏吗?”
西日昌也正色道:“休要长他人气焰,我罗玄门虽然人少,但没有一个弱者。”
我们彼此对视,第一次为了无关彼此的事,眼眸中闪起了火花。他反扣住我手腕,肃然道:“我不做没把握的事,也不打没把握的仗。”
我抽了抽手,他扣得紧,我没能挣脱,他反而缓了神色,柔声道:“还以为你真铁石心肠,而今我才知道,你呀,就会对我一人狠!”
祸害实在会哄人,转而又来一句:“掐得狠,踩得狠,抓得狠,用得也狠……”
我嗔他一眼,他笑着松开我手,低声道:“下午你还是去月照宫吧,对了,晚间我可能回得晚些,不必等我。”
我心念一动,他又要动大手笔了?
西日昌捏一把我的腰,调笑道:“我没空捏别人的。”
我啐他一口,正经话里就爱给我搀些邪话!
这天下午,我在月照宫的时候,西日昌杀了不少人。有几个是宫里的宫人,有几个是在朝的官员。宫人的罪名他随便捏,但官员的罪状他却准备充足。前一阵替白、邱二家探路的两位四品官员,都被他杀了。罪状一个是贪财枉法,一个是举廉不孝。举廉不孝的官员好点,只掉自己的脑袋,家人还被西日昌厚慰,而那个贪污的官员身死家抄,连累两个儿子陪死,家人流放北部。
明白人都知道,陛下是什么意思。再不明白,就只有步二位罪臣的后路。贪污是真的,不孝就不知是不是西日昌捏的。
前一阵我浏览群书,也得出这么个结论。帝皇贤明能听进逆耳之话,也会分这逆耳之话针对的是帝皇自己,还是国家,是否出自臣子的私心。但有一种情况例外,在帝皇政策方针的路线前堵着的,该臣必死无疑。
林季真林长老下午没有与我喂招,只是展示了一套步法。他一共展示了三遍,令我郁闷的是三遍都不一样。第一遍像是左右摇摆地跑,第二遍直线快速刷的一下就从我眼前过去了,第三遍倒慢了,也没有忽左忽右,却是上蹿下跳,人如脱兔。
演示完后,这人就不管我,自顾自走了,留我一人在庭院中反复试练。越练我越觉得这人不好,敷衍我来着。当武者修为达到相应境界,身法自然水涨船高。步法归于身法一种,再精妙也离不了武者本身的修为。林长老那套步法就胜在花哨,却不实用,更可恨他对我连话都没有,一副看不上我的模样。我终究还只得一个“忍”字,从来如此。恼也罢,恨也罢,都是负面的情愫,对武者的修为无益。
晚上我等了西日昌很久,他才回寝室。问及林长老的身法,西日昌若有所思地道:“明儿不用和这人练了,木头人一个,我记得二十年间和他加起来说的话也没超过三句。”
看得出西日昌心事重重,我不便问,祸害若不想说,我也掏不出他的话。
我们和衣而卧,在我以为他睡着的时候,他忽然开口道:“明儿你还得去趟鸾凤宫,仰仗你了。”
我直截了当地问:“你想要什么?”
他道:“一封书信。”
我当即明了,他是要徐端己写一封吹嘘他如何好的家书。寄到南越去,好叫岳丈放心。
“信何时发出,我就何时定下南屏的行程。”
我笑了笑,道:“光会捏人不行了吧?”
他道:“捏你就行了。”说着手还伸过来,被我挡了。
一夜无事,次日我刻意换了那身灰衣,先去了鸾凤宫。我耐心地殿外等候召唤,看着前来问安的妃嫔们逐一而入,又逐一而出。我再次见到了孙文姝,她依然尊称我一声大人,我对她微一点头。旁的妃嫔最多只瞟我一眼,现如今宫廷里到处流传西日昌如何宠爱公主,爱屋及乌,连公主的侍女都厚赏丰赐。
我一直等到接近正午,才得召见。接引的南越侍女言语委婉,宫里所有的妃嫔都是主子,劳烦卫尉大人久等。我道无妨,我就是个闲人,有时间。另一句话我没说,实际上看看祸害的那些女人,也颇有趣味。环肥燕瘦,姿色不一,几乎没有同样气质,相近模样的三品以上宫妃。
入了鸾凤正殿,因没有西日昌在前,我识相地依照南越宫廷规矩把鞋脱了,轻脚踏上了溜光的木地。再照着侍卫的礼节向徐端己行礼后,我伫立殿中,听田乙乙首先问道:“什么风把陛下的第一随侍西门卫尉吹来了?”
我正要答,这小女子又连珠发问,问的无非是近日陛下都忙什么,苏小太医怎么不常来了,何时陛下再来鸾凤宫。
我沉吟着一一作答,显然我的回答田乙乙很不满意,她鼻哼一声,倒是一旁徐端己发话了:“西门大人请坐。”
徐端己再次给了我好印象,几次看她,她都表现出一国公主应有的素养,真不知田乙乙怎么会成为她的女官,莫非南越人怕她受欺,特意安排了个刺尖儿?
徐端己温柔地问了几句,问的都是我的琐事,出生、习武以及宫中生活。我春秋着答了。西门这姓氏是祸害捏造的,习武也不能说真话,宫中生活更是禁事。徐端己和田乙乙却听得仔细,她们最关心的是我伴随圣驾的事儿。听到后来田乙乙道:“这些个接见大臣、批阅公文的事,听着真无趣。没来大杲前,我听说陛下曾极宠一位贵妃,为了那位贵妃,陛下甚至不惜动武打下了唐洲三城。此事西门大人知道吗?”
我答:“我入宫时,贞武娘娘已薨,不曾谋面。”
田乙乙一双杏眼在我面上打转,“不曾谋面,能谋西门大人一面的人,宫中恐没有几人吧?”
我定定神道:“在下貌丑,只怕丢了西门宗室的脸面,故而常年蒙面。”
徐端己对我的容貌也很好奇,却只盯我,不开口。田乙乙果然支开旁人,替她问了:“有什么丑不丑的,此刻殿中就我们三人,西门大人不妨露下真容,解了我和公主的好奇。”
我犹豫半日,田乙乙又蛊惑了几句。
戏做到这里也差不多了,我佯装无奈地解下面纱,二女倒吸一声。看来那张丑女的面具苏堂竹做得不错。
我重戴上面纱,田乙乙说话便软和了许多,“唉,是乙乙多心了,大人不要往心里去,其实美不美的不在乎外表。”
徐端己却道:“本宫倒觉得大人没必要成日遮掩,大人一身武艺,合该是位侠女,那些世俗目光又何必在意?”
我谢过二人。田乙乙的心底远不如南越公主,还好我早有准备。女子大抵如此,容不下比自己漂亮的,见着丑的总多心生优越。
这次拜访鸾凤宫,反馈良好。几日后,徐端己写了封书信给南越王。西日昌从南越那边收到回应,说是南越王看了徐端己的书信,龙颜大悦。
西日昌待徐端己很好,这确实是真的。供着哄着,很好。
当我午后再往月照宫,却发现人去宫空,只剩答喜与我道,罗玄门人被西日昌接走了。他们人虽走,却留给我几十页笔迹各异的修武心得。答喜解释道:“你的音武大家伙琢磨了半日,都觉得很难给你提好的建议。这纸上所书,是众人各自的武学心得,均是武学最基础的论述。”
我顿时惭愧。我自得获天一诀后,始终未曾系统地学习武学基础,我的体力始终弱于西日昌,甚至连苏堂竹都远远不如,这就是明证。后来西日昌虽然传我不少罗玄门武学,却都是精要,基础不扎实的我学着很吃力。也不知西日昌怎么想的,或是没空,又或是不屑言谈武学基础,只逗了我一段时间夜间的飞檐走壁。罗玄门众人到底有眼力,只听我半曲《花间语》,看我气劲就看出我欠缺基础,我倒真想继续向他们讨教。
我问答喜何故人都走了,答喜未答。我开始在答喜的指导下,巩固薄弱的武学基础。包括我的武道,世上之事大多相通,有案可查有理可循。因欠缺武学基础,我虽自创音武,走的却是偏锋。因知之不全,对世人万物对周遭人事,总以偏概全。
因果相循,什么人修什么武道。逻辑缜密思维细致的唐长老也算独辟蹊径,结合了演算、卜测,融于武学;西日昌君心难测,面具常换,他的武学就是庞杂变化,信手可拈。
夜深西日昌从宫外回来,我看出了几分端倪。他神色疲倦,进寝室就倒床上,连外衣都是我替他宽的。当年夺宫也没见他如此,估计是跟人动真格的了。
一夜无语,次日如故。但我黄昏回到昌华宫的时候,陈风递来一只扁盒。“这是花重先生下午托人送入宫的,说给陛下,若陛下不在,大人你收也可。”
我打开一看,扁盒里填满泥土,一朵春花露着。我将花托出泥土,花茎光溜溜的,叶儿都被掐了。不想猜,留给祸害去伤脑筋吧!
夜深西日昌回来看了后,倦意一扫而空,他指捏光茎,口道:“这人实在了得。”
我困着眼问:“你放心了?”
西日昌解了外衣往我身边一挤,搂着我半日不动,而后才道:“明儿放叶叠走。”
我困意立消,“花重如何处置?”
西日昌贴我心房道:“区区一个无谋笛仙,赔的是花菊子半生清誉。花重确实聪明,他知道我既能放就能再抓,一了百了他不如一直留在盛京。有他在,我要笛仙做什么?”
我应了声,西日昌入睡前沉沉地道了句:“明儿你去趟地宫,送笛仙走。”
我觉着有丝怪味,他不是忌讳的吗?为何还要我去送?
皇宫地牢已比当年关我的时候守卫严了数倍。我一身玄衣,跟着陈风一路过关登记,才步入地牢深处。当我见到久别的叶少游时,他正在编草鞋。关押他的牢房里堆满了一双双草鞋,用的是铺地的茅草。
陈风打开了锁,我走了进去,他依然在专心致志地编草鞋。
“少游……”
叶少游的手僵直了,他丢掉草鞋,起身惊诧道:“黎姑娘!”
陈风退了出去,留我与他叙话。
“这些日子好吗?”
“你在这儿好吗”
我们同时发问,各自苦涩。我向他深深一礼,沉声道:“我替昌帝向你赔罪。”幸而西日昌没有虐待他,只是抓来关起来,而以叶少游的性格,天下何处不是牢笼,天下又何处不是乐土?
叶少游叹道:“大杲皇妃,你不必向我赔罪。昌帝并没有亏待我,只是禁我走动罢了。倒是你自己要慎重,身为帝妃,轻易不能与外人交往。”
我道是,与他说了几句旧话,而后我问起花重,以及那封信。
叶少游眉头一紧,迟了半日才道:“这是我平生最敬之人,也是最憎之人。敬他满腹经纶,憎他不向正道。那日你我唐洲一别,我写了封信寄他,托他转给叶道人。叶道人行踪不定,居无定所,他倒好,拿来诓你了。”
我一怔,原来南屏之约,症结在此。我向叶少游说明了如今花重的状况,不想一贯言辞温和的叶少游怒道:“哪个要他来救?我只一命,他一掺和,就不知多少性命!这人阴毒得厉害,借刀杀人,杀人于无形,他都会。”
我连忙转了话题,“他为何如此帮你?”
叶少游又叹一声,道出往事。原来花叶二家是亲戚。花重早年与叶少游的姐姐叶柔有过婚约,但花重总以病弱推迟,以至叶柔年过二十都未出嫁。然而这并非叶少游真正所怒,叶少游所憎的是,他少年为仕途失意的花重解闷聊话,却发现花重与他道不同,截然不同。所谓的南越名士,心肠又毒又硬,南越国有几条人命都与花重脱不了干系。二人逐渐疏远。后来叶柔二十二岁病故,终生未嫁,花重心再硬,也觉得对不起叶家,对不起叶柔。心存歉疚的花重便暗地里想方设法对叶柔的胞弟叶少游好,对叶氏一族好,这更令叶少游反感,所以他常年漂泊他国。
几年的游历,使叶少游放下了憎恶花重之心,偶尔也会书些旅途见闻,投寄花重。身陷唐洲的叶少游,自觉处境不妙,便寄书花重转给叶氏唯一武者,叶道人。信上他并没有提及危险,只在结尾道了一句唯恐迟归,勿寻。叶少游担忧的是叶道人前来唐洲,与西秦国师为敌,结果花重私自拆阅书信,动身大杲。接下来叶道人收到书信,又见花重离了南越往大杲,叶道人便认定叶少游身陷大杲而非西秦,连花重都动了,一定是大事了。叶道人另找南越谋士合计,便有了南屏山之约。
以前我只觉着叶少游出身寻常南越士族,并非受器重手握权势的风光贵族。但笛仙叶叠却引发了南越士人阶层的力量,无论花重还是为叶道人出谋划策的幕后士人,显示的都是南越士族的力量。相比大杲的骁勇国风,南越是柔韧不屈的士人风骨,一武一文。可惜的是,国力的发挥,起决定作用的是君王。
我亲自送叶少游出宫,出盛京,陈风始终尾随丈外。我思来想去,始终觉得不妥,便唤来陈风,问可有人暗中护送,陈风点头。这当头叶少游若死,或再消失,对西日昌就是打击了。
陈风退后,我对叶少游道:“此际,你一人身系两国武界,在见到叶道人前,一定要小心谨慎,休要心慈手软,不杀人至少也要自己安全。”
叶少游勉强点头。我与他也再无别话,道声珍重,我转身。叶少游在我背后道:“此去经年,真是别了,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