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永日无言
第22章:永日无言
让是不让?避是不避?我本能地摇了下身子,又定住了,西日昌在我身后,苏世南的用意必有古怪。砰一声轻响,一支圆头箭打在我肩上,扑落坠地。我这才看清,苏世南手上的是一把小巧的弓弩。
“比之当日葛仲逊之弩如何?”苏世南问。
我定下心神,答:“不如。”
苏世南凝视我身后的西日昌道:“西门的反应和身手都属一流。据我估测,西门的身手起码达到上元中期。但陛下言,西门的武道遇强更强,唐洲城下,有上官相助的西门实际武力应接近于武圣。能令接近武圣的西门重伤,西秦国师之弩非比寻常。所以我大胆推测,他的弩不是任何武者都能运用的,更难普及。”
西日昌点头后,问:“那你手中之弩呢?”
苏世南掂了掂弩,道:“自然是寻常军士经过训练后能用的。”
“好!”西日昌赞了声,“此去北地,也算收获颇丰了。”
苏世南放下手弩,垂袖走来,“与陛下相比,何足道哉?”
西日昌道:“还请苏师叔指点。”
我一怔,这还在盛京,西日昌竟改口称苏世南师叔?冷不防,后背被西日昌一推,整个身子飘向前去。我汗然,原来要我献丑。
苏世南一甩衣摆,做了个起手势,“西门,手速袭我。”
“是。”我空中应声,一手变爪,丝毫不敢大意,对着苏世南肩头先手插去。爪只是前手,另一手翻掌,才是我真正的攻势。苏世南身不动,神不改,待我爪到,一手挡住,另一手拍飞我掌。我心下大惊,他挡住并不稀奇,厉害的是他挡我所用手式,爪以爪对,掌以掌应,且每根指头都与我指头抵触。这就是罗玄门最上乘手速的境界?
我就地扫腿,手速里没这变化。苏世南也不见怪,直身一弹,身法如同僵尸,可这僵尸我却碰不到他衣襟。扫腿之后我一手上撩他胸,一手横腰。苏世南僵尸落地,却不急不慌地再次弹开我双手,以拨对撩,以推对横,同样根根指头对齐。如此又过了几招后,西日昌道:“苏师叔功力见长啊!”
苏世南却不应他话,而对我道:“西门,看明白了吗?”
我深吸一口气道:“再来一次。”手印缔结,苏世南神色这才稍有变化,语气却依然淡淡,“来吧!”
手印下空间扭曲,手速加倍,虽我带出的气劲不多,但比之先前的手速,大有不同。翻掌屈指,以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速度前袭暗击,这样的手速已达当日西日昌慢的境界。看似极慢,却是无比迅猛。顷刻间,密室微震,光线晃动,我的双手一前一后再次打中了苏世南的双手,气劲如泥牛入海,双手同击中棉絮。我顿了顿,收手退后,肃然道:“多谢苏师爷指点,后发制人,洞若观火。”
无论我多么快的手速,多么诡异的身法,在苏世南面前讨不着一分便宜的原因只有一个,他的眼力更在手速之上。这便是苏世南对我的点拨。此点拨不仅在武道上,在乐音甚至其他方面一样有益。俗言道眼高手低,但若不能放眼更高处,如何能提手脚?一山还有一山高,一水还有一水深,境界是局限,也是突破。
苏世南若有似无地一笑,拿了弩,又从怀中取出一瓷瓶,走到西日昌面前递去,“这是陛下所要。”
西日昌收下,向苏世南道别。苏世南微一躬身,并不多话。
接着,西日昌带我又去了无名山庄,将弩交给王伯谷,后者赞不绝口。当西日昌告之北部正在大量制造,王伯谷当即还原成猥琐小人。“这个还次点,臣要更好的,一百件,箭要精铁制的,一万件!不,越多越好……”
西日昌慢慢地翻翻口袋,王伯谷立马改口,“多少弄点给臣就好,陛下知道臣这里艰苦,脏活累活少不了……”
西日昌只笑不语,王伯谷又转了话题,“西门大人难得来一趟,阿大阿二们都等着大人呢!”
西日昌这才道:“改日吧,等下回让她给你们点颜色瞧瞧。”
我寻思着,莫非也叫我宰他们的耳朵?宫廷里那帮侍卫就是先给我操练着玩儿的?
苏世南给西日昌的药,是我服的。苏堂竹捣鼓了多日做不出药丸,老苏一回盛京,就做出来了。苏堂竹觉得脸面无光,又连着多日没来找我。
回宫后,西日昌取来了昌华宫的地图,将侍卫影卫的分布一一指给我看。侍卫的布点我白日看得清晰,但有几处的影卫却叫我暗惊,那些位置我并未察觉到有人,这只有一种解释,宫廷中的影卫修为很不简单。最后西日昌指了指寝宫屋顶,“这上面还有一个,不过刚才走了。”
我强笑了一下,西日昌丢开地图,道:“这是死物,人是活的。别的宫我就不指给你看了,作为卫尉,不能什么事都不做,也不能什么都自己做。”
“你也是如此驭下?”
他在我身旁叹道:“人力有穷时,再精于算计,只一个脑袋。”
“所以你抓住了人。”
他抓住我的手道:“我抓的那么多人里头,就属你最得我心。”
我想了想,道:“我有个请求。”
“哦?”他有了兴趣,“说来听听。”
我整理了下思绪,道:“今日苏大人的指点,还有你刚才的话,都叫我觉着自己欠缺很多。我自离家后,就很少捧书,与人更不交往。我希望这一阵午后给我些时间,重拾诗书,应对我有所裨益。”
西日昌眸中精光一闪,片刻后答复:“可以,不过每日天光暗了都要回来。”
我道好,他又道:“这样吧,最近一段时间早上别去演武场,做一件事专心致志才好。”
我正有此意,如今去了也只胡宰众人耳朵,不如开卷就教,先专精覃思,再数往知来,提了武境后起音奏乐,虽然不知能提多少。
我想得美,有人想得更美。西日昌搂着我道:“那接下来一阵下午见不着你了,晚上你如何应我?”
我缓缓道:“斜插萱草起剑而舞。”
身后的男人胸膛微微起伏,显然是乐的。当年他求曲琵琶,我恶俗奉他,之后他不求歌要舞,其实在等,而今他等到了。
有求必应的菩萨,也需虔诚奉香祷告。祸害不是善主,不吃焚香那套,吃的是朱唇莺燕柳腰缠绕。
次日一早,他前脚出宫,我后脚去了宫廷书院。卫尉的腰牌在皇宫畅通无阻,而我面上的轻纱接挡了大批谄媚。
“西门大人来查案档吗?”书院执事小跑赶来相迎,亲自伴我入内。
“随便看看。”我被偌大的书海吸引,齐墙高的书架,纵横有序的陈列,气势犹在大杲军队之上。扑鼻的书香充斥,书院的规模堪比一座宫殿。
“西门大人想看哪方面呢?”
我暗思,缺少个执事而要我自己找,确实无从寻起。当下,我沉吟道:“先取一些相关大杲西秦的史书吧!”
“好的。西门大人先坐一会儿,在下很快就送来。”
我坐于书院二楼的桌案旁,不久几位书院宫人跟在执事身后,送上了一堆书,几乎搁满了桌案。我一怔,执事道:“大人先看着吧,还有一些野史未取。”
我摆摆手,就这些也够我看几日。先索史书,是近史更贴切现今局势,而我身为大杲帝皇的近身之人,应对大杲历史有所了解,光凭以前听西秦人氏的判断是不够的。大杲与西秦之战不可避免,所以这两国的史书,比之先贤之着,对我意义更重。
执事等人走后,我先大致浏览了书名,一本薄薄的红皮书与众不同,停在了我手中。
《孝敏皇后传》,孝敏皇后,也就是西日昌的生母董后。在众多描述帝皇、政事、国策的书中,孝敏皇后传无疑是朵奇葩,万绿一红。
整整一个上午,我走进了董后的世界。在她短暂的三十六岁生命里,她留给大杲的是三位各有特色的帝皇。
董后单名康,炎帝发妻,炎帝昵称其康儿。董康出身名门世家,十四岁嫁炎帝,十八岁诞长子明,二十岁又添次子昌,三十六岁病亡。
董康是位美女,她活着的时候,炎帝独宠后一人长达二十二年,而她去世时,威严的炎帝为她痛哭三日,炎帝因此忧郁成疾,两年后药毒驾崩。
董康还是位才貌兼备的美女,她去世前对炎帝的三条嘱托,深远地影响了大杲。其中第一条就是她请求炎帝善待次子昌。炎帝一直偏爱长子明,冷淡次子。因董康的遗愿,西日昌才没被打发到封地为王,留在盛京委以重任,这才给日后的西日昌提供了篡位夺权的机会。董康的第二条嘱托是请求炎帝让她的弟弟董舒海镇守西秦边境。炎帝照做了。最后一条当年看似平淡无奇,却也关键。董康请求炎帝重用邰茂业,炎帝做到了,但明帝没有做到。西日明登基后不久,邰茂业就因小事丢了官帽。而现在,邰茂业是昌帝的宰相。
除此之外,董康还是位极有手腕的皇后。虽然传上满篇赞誉,但从几句起居和几段处事中,我还是看到了她的心机。炎帝极宠爱她,但作为男人作为帝皇,炎帝偶尔也会宠幸旁的女子。传上书董后仁善待下,宫人病了,她会把自己的药转赠宫人。一宫女幸后有孕,她亲自安排其住所饮食,后宫女诞子而亡,她将其婴视若己出自己抚养。这位皇子传上没有下文,下文在另一本书上,早夭。
董康固宠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在炎帝心目中,董康还是他的智囊。炎帝朝中,很多大杲国事背后都有董康的影子,只是董康实在聪明,做得恰到好处又从不张扬。每每帝问,她总不答,只有帝再三反复之问,她才吭声。她的不答给了炎帝足够的时间细加思量,而她的答往往是决定性的。
董康的个性更接近于她的次子,也是位极复杂的人物。她分明处于权力中枢,却没有过分追求权势。她曾几次三番迫使炎帝收回重用董舒海的旨意,直到死前,还不忘将其弟调离盛京。说她不追求权势,她却紧紧抓获炎帝二十载,导致炎帝子嗣凋零。明面上她是位贤后,暗地里包藏私心,但大体上她从来没出过错。
我觉着董康真实的想法很简单,就是她始终在为自己的儿子谋划将来。皇子太多,日后会造成分权及引祸,所以她就处理掉,使尽手段固宠。大杲的江山将来是儿子的,所以她就理性建议甚至不惜折损董家利益也要打造一个盛世大杲。只可惜她有两个儿子,虎毒不食子,最后她的嘱托不啻为选择题。首先她放稳了二子的地位,其次她令董舒海远离皇权隔岸观火,而最关键莫过于二子自己的抉择。一个邰茂业是很微小,但无数个邰茂业就颠覆了大皋的朝代。
放下孝敏皇后传,我对西日昌的了解仿佛更深了一点。若简单将人性归为善恶两面,他的生母言传身教了如何为善如何施恶。无论善恶,目的统一明确,所以西日昌是压根儿不屑善恶类分的。
在书院里用了午膳,我开始浏览大杲正史。出乎意外,大杲的几位帝皇与前史的君王有一个明显的区别。政绩暂且不论,他们在位期间有一点共通,就是总有一二位女子长久地占据了帝皇的宠爱,而这些女子无不例外地最终成为帝后。对此我很质疑,以色示人,色衰而爱驰,爱驰而恩绝,君王之所以挛挛眷顾,不外乎女子平生容颜。竟有一后年过五十,仍受恩宠,咄咄怪事。莫非西日皇族一脉相承的是情种?还是史官过誉?
反倒是西秦宫闱合乎情理。宠一段,换人,爱一阵,杀掉。我很快把这些抛诸脑后,着眼于二国的政策国局。越看到后来,越觉得西秦的阶级制度森严,上位者总高高在上,俯视众生。轻民者民必轻之。到了现今,西秦君王再励精图治,也有些积重难返,翻到有关葛仲逊的事迹,我不得不认同,此贼提出的压制豪强,还田于民,是明智的。
丢开西秦书,烦躁之后跟着怨愤。豪强,我黎族也被他归于了豪强。过了很久,我才克制住把有关葛仲逊那几页书扯下来撕破的冲动。
天光渐暗,我回了昌华宫。孙文姝在我房内等我。桌上一套衣饰,红亮亮金灿灿,孙文姝道:“大人,陛下命我为你换装。”
我嗯了声,不觉意外。
坐于铜镜前,孙文姝为我散发梳妆。我没有取下面纱,她只为我重绾发髻,插上一支步摇。我看看桌上还有一堆金饰,正琢磨着她别遍插我头,她却取来递语:“陛下说,这些大人看着取用。”
我细看之后,背生冷汗。这些都是什么?手背金鳞,重腕金铃,缠腰金环,脚踝金锁,一片金光令人目眩。敢情他还想有声有色,拿恶俗来寻我开心。
我从原来那身衣服上抽出“细水”,绕于腕间。孙文姝这才瞧出原是把软剑。
房外已有宦官催促,“陛下召见西门大人!”
我将自己裹于袍内,遮蔽住妖艳的红裳,跟随宦官往昌华宫正殿。
宫廷乐师在帷幕后奏响琴曲,风中飘浮的除了御香,另有沉木之香。我一踏入正殿,便知祸害打的主意。沉木细屑平铺于殿中象牙盘上,盘外玉砌宫地上遍地花瓣。黄、蓝、白各色都有,唯独缺红。
座上西日昌举樽而笑,仅有的几名宫人纷纷退下。我弯腰摘鞋除袜,随着鞋落地轻音,帷幕后琴音倏忽而逝,安静之极,分明在等待我的下一步。
我默默伫立,乐师们极有耐性,我不动音不出,一时间,只有座上西日昌饮酒的轻响。我注意到今晚的他很奇怪,手上多了一副黑手套。
昔年西秦中部曾流传过这么一句诗:金粉称三京,香脂染西秦。指的乃西秦顾十朋,据传当年顾氏家姬美艳者千余人,可与拥有三千佳丽的帝皇一较高下。顾十朋钟爱细骨轻躯,命家姬依次走过铺满香粉的床榻,无脚印的赏赐珍珠百琲,留下脚印的则节其饮食,令其体轻。这顾十朋的下场自然是给灭了,可他留下了风流之名,华侈之好,但凡好色之人无不向往。
所以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解袍丢钗。步摇清脆地砸落玉砖,袍子轻覆其上,琴声倾泻如流水叮咚。西日昌凝神望我。
弹指之间,我跃身而起,飞落象牙盘,滴溜溜地打了个转,同时腕上“细水”激颤起来,一片银光夺目璀璨,生生压制了红裳的妖娆。剑光凛冽,剑影驱色,满地的花瓣因风而乱,四散飘远,而足下细屑纹丝不动,这便是武者剑舞。琴乐为我跌宕,落花因我更残,催花未歇花奴音,酒酣恰见残红舞。
极速地旋转,灵敏地腾弹,率性地舞剑。朝发轫于天河,夕余至乎西极,凤凰翼其承旗兮,高翱翔之翼翼。吾行此细屑浮华之上,剑舞韶华,无关俗念,无关仇志,但为君舞,但为君悦。
耳迷乐,付君何妨?君诱我三千宠爱,我还君一舞倾城。君引我欲壑阡陌,我以剑一气贯穿。一场孽缘幕幕纠葛,时若漏残银箭,勺回摇斗。人情好,人情恶,何须更忆?泽畔宫寝。
忽地断舞,收剑,洒然弃蒙纱,足出象牙盘,无痕。
乐音戛止,我微微一笑,男人喉间一动,相顾无语,唯有眸中流光更甚。
我向他步步走去,那双素来耽色的丹凤只紧紧盯我双目。我向他步步走上,无声的乐音仿似敲打心扉。一拍拍,一节节,宫灯在凝滞,御香在飞散。
一抹红光映照,艳的衣,火一般绚丽。黑手的手握住了这一团火。
这双手从这一日开始,一直黑了好几日。西日昌不分昼夜,无论场所都戴着黑手套。在白天,黑手操纵着一个国家的方向,把玩着无数人的命运,在夜间,黑手抚过我的肌肤,侵染我的身躯。鲜明的黑白相衬中,黑手连接了我们的躯体,黑手在我雪白的肌肤上留下一个又一个印记,而后印记们又渐渐融失于我的身躯。
问他为何黑了手,他只道抓人抓伤着了。我便没有再问。
我安静地徜徉于书海与黑手之间。某日归来得迟了,他感慨道:“我二十以后才捧起书本,你明白得比我早。”
我顿时明白过来,午后见不着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同意得不能爽快。与他相比,我总归嫩了点。这手确实够黑,抓得我哑口无言。
又是一日,我提早了归时,连日来翻书也需时间整理思绪。可回了昌华宫,我却发现少了样东西。“妃子血”不见了。一阵沉迷书海,没想着它,现今想起,它却不翼而飞了,很怪异!昌华宫宫人既有眼色又有分寸,哪个会稀罕这把烂琵琶?
晚膳后,当我再见黑手,一个念头脱颖而出。这念头叫我惴惴不安,茶饭不香。直到黑手再掀风雨,我还是魂不守舍。当然黑手是极为不满的,狠狠地在我腰上一拧,我吃痛弹跳起来,却是顺势压倒了他。
“你今日不对劲啊!”他打量着我道。
我逮住他的手,就脱手套。他的手速在我之上,滑溜溜地逃脱了。
“给我看!”我坐在他身上道。
他微微皱眉。我再次抓住他的手,揪下一只手套。指间条条血痕,再揪另一只,亦是如此。这痕迹我曾见过,只是当年浅,而今却深。我慌忙放下他的手,闭上双眼,沉重地压倒在他身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抚着我的后背,粗糙的摩拭感摩乱了我的心。那日他见我对琴自言自语,那日他说上午也不用去演武场就待一个白日看书,原来他早起心重制我的琵琶。我忽然一捶床,半晌后松拳,低低道:“骗子!”
再无力,几乎快被揉成团。再无法挣扎,早就清楚身在网中。再不能无动于衷,这一晚我一声声一阵阵唤着他的名,唤给他听也唤给自己听。吐字不清,语调模糊,难抑的弦动难平的心乱,最后化为一泓春水,流淌于夏末的夜风中。
隐约中,似乎听到他的轻叹:“最终还是骗了你……”而我已然丧失思维,如同那晚酒醉,只愿一醉再不醒。
十八岁的夏季走失于一双黑手,接踵而来的是灿烂丰美的金秋。我的内伤大有起色,正式上任了卫尉一职。掌管各宫各关卡的守卫安排,人员调动,及侍卫的日常训练。几位侍长都很识趣,没再提琵琶乐曲,更没借故切磋修为。除了卫尉的任职,我依然抽空前往书院翻阅典籍。一日,我意外地发现了西日昌手迹,在一本合订的诸子书上。歪扭斜抖的字迹,胆大妄为留批于宫廷书籍,不作第二人想。
“知美即恶,知白守黑。无非守胜之谓,言其日消。”果然是祸害语气,美好等同邪恶,守望于黑暗才更清晰光明,为了获胜保持守态,只能日渐消沉。这应是祸害二十出头所写,句自先贤文,断取祸害意。
“世人皆无恶,刀伐笔诛。”世上的人都没有罪恶感,刀杀人笔杀人,又有何分别?
下面还有“绝圣弃智,未达人气;兵者不祥,身安厚味……”戾气冲天,叫我拿着烫手,看着毒眼,不看又做不到。以偏激而言,我与祸害异曲同工,但我没他那么彻底,他那根本不叫知白守黑,真真是坐黑更黑。而我也并非什么好人,和世上无数俗人一般,人待我好我便回报,人待我恶我便回恶,哪管那人黑白善恶,哪管那**害欺世。
翻到最后,我摇了摇头。丑字恶人,狂言强语。合书我却发现封底题有短语:
“近来无限伤心事,谁与话更长?从教分赴无知音。愁似北门劣酒浓,呵手书外语,偏到鸳鸯两字冰。”
我心一怔,慢慢归书架上。原来祸害也是从孤寂中一路走出的。
恍惚回了昌华宫,我枯坐房中半日。
脚步声忽然响起,听声,那人走得很高兴。房门豁然大开,秋醉的晚霞涌入,瞬间染红了周遭。
“给!”黑手递来的是一把玄色金光的琵琶,被秋霞映染,闪出一层淡淡红晕,分外漂亮。我接过琵琶,其上晶莹银白的天蚕丝弦,其身精工细造。我反复地细看,粗还是有些粗,但相比“妃子血”,黑手所制的第二把琵琶堪称绝品。这把琵琶做得很大气,无论型色。
在西日昌的注目下,我调弦起音,琴音沉稳含蓄,有着取自“中正九天”的天蚕丝弦,音色上它已臻极品。这把琵琶将能奏响更广泛的音域,弹出更多种类的乐音。我一折折的试,越弹越放不下手。
不知何时,西日昌搂抱住我,在我肩头暖暖问:“喜欢吗?”
我点点头,终于罢手,靠在他怀中,目光却始终不离琵琶还有那一双黑手。“中正九天”已成历史,真正的王者琵琶在我手中。王者所制,王者以血染就。
西日昌一字字道:“这把琵琶叫做‘永日无言’。”
我轻轻一震,他复伏我肩窝,“你弹它,我弹你。”
若没看到那段书后题语,我是无法理解为何琵琶名为“永日无言”。
他戴着黑手套以欺售欺,到最后还是告诉我,“永日无言”。
人是最容易被打动的,也是最不易被打动的。不设防的时候,轻轻一敲壳就破了,设了防,任是撼山举鼎那都白费劲。
他一层层揭了我的壳,在我以为已经到底他不会再有动作的时候,猛然敲开我的心门。可感动归感动,感动之后我还是能意识到他的刻意。黑手套就是明明白白的刻意,只是为了那份刻意的心思,我宁愿不去想背后的动机。然而到了最后,他告诉我“永日无言”,这份心思,这片婉转,却是他的极致。
“永日无言”没有真正开始奏曲,被弹响的依然是我。说西日昌耽于女色吧,没过多久,他便在朝廷上宣布,将五百余名年长宫女遣回原籍。说西日昌奢靡吧,他着令柳妃节制后宫用度。
万国维已经出使南越,回禀的奏文一切顺利,初定来年开春南越公主将远嫁大杲。策立太子一事再次被搬上台面,原先一枝独秀的白家莫名其妙多了个对手。庶出的王才人之子投了邱妃名下,看似西日昌还很喜欢那位三皇子。两位大臣讨论来讨论去,没论出个子丑寅卯,西日昌的立嗣心思谁都无法琢磨。一阵扯淡后,臣子们的话题又回归到民生军备和人才选拔上。
午后的偏殿,众臣离去后,我见西日昌无声冷笑,宫女上前递上杯茶后,他扬手摔了。我连忙屏退一旁宫人,他这才收了笑,沉声问我:“都看到了?”
我道:“都记着了。”
他叹了口气,“前面说话的两个,我真想杀了,哪有那么蠢的人?眼见要娶南越公主了,还要立太子拆台,不说话的才是聪明人。邱老儿虽不顶事,这事却办得漂亮。”
我道:“不说话的更多。”
西日昌想了想,道:“都忘了吧,聪明人和蠢人,君子和小人,各司其职各安其命。”
我微微点头。
从这日开始,西日昌偶尔会对我提及大杲臣子,从他的零星片语中,从臣子们各式言辞各种应对中,我越来越觉着现今的大杲人才辈出,文臣武将群星闪耀。邰茂业、万国维、周怀梦三人分别代表了三种不同风格的文臣,董舒海、上官飞鸿和远在北部的拓及则是大杲的三大武将,苏世南虽然修为高强武艺卓绝,可他并不适合统帅军队,而王伯谷更见不得人。
我还是不太懂政治,但作为最贴近西日昌的人,我所感受到的是一个新时代即将孕育而生。上位的君王能容直臣听得进逆耳谏言,能不以个人好恶善用各类臣子,能塑造经营良好的朝廷风貌,这是极动人的,比他所制的“永日无言”更打动人心。
作为女子,谁不希望自己的夫君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人物,是个力挽狂澜的大英雄?自古美女爱英雄,尤其是年轻俊美的英雄。可我很清楚,西日昌是个大人物,但他绝不是英雄,他更接近奸雄,恐怕他自己也不屑所谓的英雄。英雄多悲剧,英雄多牺牲自己的利益造福苍生,无数英雄光耀地死去了,更多的英雄默默无闻地埋身于历史。违背自身利益的事,西日昌是不会干的。
世人皆无恶,他没有罪恶感,他只有使命感。兵者不祥,对他来说只是个笑话。战争从来没有义战,仁者无敌太虚幻缥缈。事实上,抱着一堆仁义慈悲或者恭谦的人,根本不经打,都仁义去了,人早跑光了。秋风凉,菊花开。千丝万条的花瓣卷展,大杲的秋狩如画卷展开。我花了两天时间妥理完宫廷守备事宜,跟随西日昌出盛京北上。
大杲的秋狩完全视帝皇的心意而定,有时每年一度,有时三五年才一次。新朝初建,西日昌一直忙于政事,到今年他才第一次以帝皇的身份北上秋狩。据他极少做无谓行动的说法,我认为他是去北部检阅大杲真正的军力筹备。
邰茂业及一干重臣留在了盛京,宫廷里有苏世南坐镇。西日昌只带了两千军士,七名大臣,一位苏太医。而一出盛京,我便从卫尉变成了帝妃。我的衣裳再次变换,他亲手为我穿上一身玄光霞彩,闪着金光,极似“永日无言”的华服。黑底虹飞,金绣艳芒。昨日被他选中的蝴蝶,今时在他手中熠熠生辉,黑的沉稳,红的夺目,和着金色华彩渲染出,夜最美的颜色。
北上路上,朝夕相处,西日昌又呈现了他身为帝皇的另一面。夏末大杲各地送上的荐才奏文,填满了西日昌的秋狩行程。从早到晚,他都手不离卷,而我端坐一旁只能静心修炼。夜深时分,我已困乏他还精神抖擞,不知疲倦地读着一本又一本。我独自睡去了,次日一早醒来后总在他怀中。不知他什么时候睡的,但我一醒他就跟着苏醒,一日他还取笑我,“睡得跟猪一样。”
如此过了几日,北风渐凉,车厢中的奏文渐少,他空闲下来我就不空了。他开始填鸭式传授我罗玄门武学。白日填鸭,晚上吃鸭。那种充实被填塞到满而溢出的滋味,是会打嗝的。
踏上秋狩的晟木纳草原,拓及将军亲率北部狼军相迎,我站在西日昌身后,位列一群侍卫之中,只觉得头晕地摇,扑面而来的北风粗犷豪迈。
行过君臣之礼后,拓及与西日昌相互拥抱,西日昌拍着拓及的后背道:“好家伙,身板又硬了!”
拓及笑着松开西日昌,“就等着陛下来晟木纳,再痛快地打上个三天三夜!”
我打量周遭侍卫军士,无人异色,想来这二人的交往他们都司空见惯。西日昌与拓及翻身上马,扬鞭而去,军士们紧随其后。我被马车载去了拓及的晟木纳行营,半路上,许久不见的陈隽钟冒了出来,在马车旁对我道:“娘娘,这是陛下生死与共的兄弟。”
我应了声。陈隽钟又道:“娘娘连日来辛苦了,到了晟木纳请多休息几日。陛下已做安排,会有侍女服侍娘娘起居。”
我道:“劳烦陈大人了。”
陈隽钟拍马离开马车,到了晟木纳行营,我被直接引入一座豪华帐篷,果然,有两名晟木纳女子跪迎。命她们起身后,二女对我面上蒙纱手中布包琵琶略有惊讶,却没有多言。
我确实身心疲累,打发了二女后,便休息了。待我一觉睡醒,已是入夜时分。帐篷内一片漆黑,帐外灯火闪亮。在外守候的侍女听到动静,掀帘而入,跪道:“娘娘,前面陛下遣人来过,说是娘娘醒后,就到中营去。”
梳洗一番后,我抱着“永日无言”跟随侍女行往中营,一路晟木纳军士多有侧目,到了中营帐前,我才知晓原因。女子在晟木纳没有地位,秋寒的大杲北部比盛京的严冬更冷,但中营中服侍的晟木纳女子却身穿半截的皮衣裘裙,有的露臂,有的裸腰,像我这样包得严实的几乎没有。再看服侍我的二女,也算穿得周正了,但走步之间,裙衩下也隐显健康麦色的小腿。
晟木纳的侍女为众人斟酒,明晃的篝火前,还有十几位舞姬和着粗犷的晟木纳民曲翩然起舞。与西秦的柔美妩媚不同,晟木纳的舞风直白野性。
我被带入西日昌的侧席,拓及这才正眼相望,调笑道:“陛下何时学了西秦人那套?把个女人藏得不显山不露水?”
西日昌不答反笑。拓及指着舞姬道:“女人嘛,就该这样子。看着悦目,用起来也方便。”
众人一阵哄笑。笑罢,拓及叫停了舞,让众舞姬依次向西日昌行礼。确实各个美艳,身姿修长。拓及凑近西日昌暧昧道:“这可是我特地为陛下挑选的。”
西日昌在他耳畔低语几句,拓及惊讶地望了望我,便重令舞姬起舞。
酒菜逐一递送,声色笑语不休,我觉着有些乏味。男人在哪处都一样,就算在大杲的晟木纳也一样少不了这出。我轻撩面纱,吃了几口饭菜,不妨一旁两双眼眸炯炯有神。下面几句对话我听清了,一个叹“一角容颜便知绝色”,一个道“吃你的去,那是我的”。
我垂首,拓及是另一个西日昌言谈不称朕的人。
二人后又交谈北部的军事现况,大杲西部南部的治军,苏世南的技师工艺,而随西日昌同行的大杲臣子也在与拓及的手下交流。穿插其中的舞姬侍女的风情再不刺目,她们仿佛与寻常的酒菜物件没什么不同,男人们的眼光偶尔停留她们身上,也是一晃而过。可我觉得,这很悲哀,但再想下去,难道非要男人色迷迷地盯着,手脚并用地亵渎,那就不悲哀吗?不,那才更悲哀。
看到几位舞姬望向西日昌或失望或期盼的目色,我的心情更低落。最悲哀的莫过于不知道自己的悲哀。正如最愚昧的不知道自己愚昧,最丑恶的不知道自己的丑恶。看着旁人,却看不到自己。
接风宴末,有文臣不胜酒力,被侍女搀扶了下去。西日昌看看时候不早,便宣告散席。我随他起身,正欲离去,却见拓及甩开了两名舞姬。
西日昌玩味地笑道:“怎么今日不左拥右抱了?”
拓及咧嘴一笑,“就许你藏着捏着,不许我窝里有个好的?”
我思绪微澜,西日昌已搭手过来,搂着我走了。回了帐篷,支走侍女,西日昌呷了口茶道:“原本不打算一到晟木纳就告诉你,想让你自己看的。”
我坐他怀中,半天想不出他要我看什么。看晟木纳女子的地位卑微,还是北军粗豪的风采?又或是拓及将军与他一般,也找到了个称心的床伴?
“看来你还没发现。”西日昌浅浅一笑,放下茶碗,揽我腰道,“那我就不说了……”
我捉住那双往上摸的手,冷冷道:“我讨厌什么话都说一半,说了开头就不说下去。”
他揉着我道:“总比做了一半不做下去好。”
结果做完了,却还没说。我裹在被子里,坐在毡上,拿脚尖捅他,“说啊!”
他佯装苦瓜脸道:“大人要听什么?”此表情惟妙惟肖,像极某位臣子。我无奈缩脚,他却手快,一把握住我脚踝,拇指按揉脚心,一道酥麻顿时直窜心坎,体内似有万只小虫啃啊吮啊,没有防备的我不禁浑身颤动。
“放手……快……放开……”
西日昌眸中闪过一道精光,却是厉声道:“说!你到底是谁?”
我拼命克制想笑的声音,身子却颤落了半截被单。“姝……黎……放开……呜……”
“不对!”他手上加了分力道,我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呵……西门……呵呵……西门姝黎……”泪水不禁滚落。
他这才停止了揉我脚心,低声道:“其实我也讨厌什么话都说一半。”
我喘息着,他靠了上来,拖上被子,将我们裹在一起,男人的气息男人的热度重又包围住我。
最好莫过无言。可想要平静的时候,总有言往耳朵里钻,往心头渗。他贴着我极轻极柔,无比蛊惑地道:“你知道的……我值得……而你也值得。”
秋季的晟木纳疾风知劲草,秋狩的场地位于晟木纳草原东部的一座林子。我披上裘袍跟随大队军士,骑马驰骋于草原。蓝天白云下,一片黄花过后一片红,一片红后一片紫,跟在我身后的两位侍女道:“草原的景色,夏末秋初最美。花团似锦,一阵一种颜色。再往后天冷了,娘娘可能受不住风寒如刀。”
我问:“你们从小长于斯,可曾想过往南方去?”
一女道:“北人多豪爽,南人多肚肠,见识过后还是咱们晟木纳最好。”一女答:“将军往哪儿我便往哪儿!”
我点点头,马过草原,抵达了东部狩猎之林。疏木密林前,苏堂竹尴尬一笑,“来啦?”
我停马问:“陛下呢?”
苏堂竹答:“在前面,我陪你过去。”
我们慢悠悠地驾马入林,前方不时传来捕获声叫嚣声,我仔细听着,其间居然还夹杂着几句女子的喝骂声。离得远,所有声响都有些失真,听不清晰。
当我们踏上山坡,我才看到西日昌和跟随他的军士、侍从。一身玄衣的西日昌扣玉结发,手持精弓,于神骏上连发三箭,三箭毫无虚发,跟着野兽倒地,众人喝彩。身旁的侍女脱口道:“百闻不如一见,难怪将军总将陛下挂在口上!”
她正说着,前方忽然传来惊呼,一头野猪从草丛里冒出,正巧离西日昌很近。野猪自然往西日昌奔去,而他刚发三箭,弓弦上空着。
侍女捂住了胸口,苏堂竹与我面不改色,就算一群野猪又如何?
西日昌身旁的侍卫许是急了,跳下马拔刀砍去,手忙脚乱的,一刀竟落空。跟着,只见玄衣一晃,黑色光彩在白日间分外鲜亮,光华一片。西日昌拔出佩剑,一剑砍杀了冲他而来的野猪。那把剑剑背异宽,正是“逆龙斩”。
山地上响起男人们狂热的喊声。确实,有帝如此,如何不叫男儿血勇气热?三箭连发,跟着一剑,一系列动作几无停顿,而观西日昌,英姿勃发,器宇轩昂。我无声而叹。
这边看罢,那边又喧,林子的另一头,拓及带着手下,满载而归。只是有些刺目的是,拓及除了马上挂满猎物,他自己的马前抱着一女子。那女子一直在骂拓及,言辞粗鄙,听着却耳熟,先前我所闻的女子声便是她的。
“给我去死!今次死不了,下次一起算上!猪啃熊踏,粉身碎骨……”
我越听越觉耳熟,只见那女子跨坐拓及身前,又捶打又撕咬,看不清容貌,只见窈窕后背长发散乱。拓及笑着大手挡开粉拳,又粗鲁地在她身上揉捏。声声骂中,我终于认出了她来。
蓼花!
自西秦京都一别,转眼将近一年。那个浑身污痕在旁人眼中已死的姬人,那个流着泪对我道恨尽世间男人的蓼花,此刻居然身在大杲北部,身在大杲大将拓及怀中。
我见拓及熊抱住她,俯身亲吻,蓼花落在他身上的拳头轻了,最后竟抱住拓及,热烈地回应起来。天高云清,风拂韧草,我清晰地看到蓼花变了。
“那女子是谁?”我问。
侍女羡慕地答:“是将军新近宠爱的夫人。”
我再拿眼望苏堂竹,他垂首轻语:“是师兄送去的。”
我当下拍马下坡,三人连忙跟上。我横了西日昌一眼,驾马向蓼花和拓及而去。拓及松开了犹在喘息的蓼花,皱眉望我。
丈远处,我翻身下马,清吟一声:“蓼花!”
蓼花后背一直,而后转过头来,眼中千言万语,却是张口无声。
场中所有人均静默,注目于我。
拓及抱着蓼花翻身下马,将她轻置于地。一身晟木纳装束的蓼花皮裙开叉,腿间隐约淌下一条白线。而站她身后的拓及虎背熊腰,一身彪悍,满面春风,不难想象之前他都干了什么。
“回答我,蓼花!”我扬声道。
纵然我面上蒙纱,但世上唤她蓼花之名的女子只有我。她凝视我半晌,忽然凄然一笑。一时间我只觉得胸口堵得慌,两日来晟木纳所见情景,无不说明女子在此地生活的艰难,而蓼花本是姬人,早吃透了男人的糟践,现在又不得不在拓及身下度日,她如何不痛苦?
顾不上不远处西日昌灼人的目光,我喝道:“你若要离开晟木纳,哪怕违背圣意,我都会带你走!”
蓼花眼中一亮,拓及却不干了,厉声道:“娘娘请慎言!”
我一手将黑绸所包的“永日无言”按到地上,咚一声响,迅速向四周波散,以我为中心,一大圈黄土草末弹跳出地平面,扬起的尘埃形成了螺旋的气场。远处观望的军士纷纷色变,其间有人赞道:“好厉害!”
我按着“永日无言”的琴头,冷冷道:“想要我的人,首先就得打赢我!”大杲以强者为尊,我虽不强,但也绝不弱。
拓及正色向我走来,他的气劲爆发,原来也是位准武圣。我身后,西日昌驾马赶到,却未出声。他不出声,没有人敢出声。眼看一场大战一触即发,情形却急转直下,蓼花快步走到拓及身前,一拍他胸膛,大声道:“姝,这是我男人!”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哄声,氛围随即改变。拓及一把搂住蓼花,顺势将她扛到肩上,对我肃然道:“娘娘心意,拓及心领!”
气场顿消,我默默伫立原地,看着拓及带走了蓼花。临走,拓及还对西日昌笑道:“陛下所言,果然从来不错!”
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傻,白白让西日昌看了出好戏。虽无一人取笑我,但男人们扬尘而去的洒脱,让我无法辩驳。我不懂晟木纳。一个不懂晟木纳的人,无权在晟木纳发言。
西日昌骑着马绕着我打圈,苏堂竹和侍女还有一干侍从都不敢上前。
“给你‘永日无言’,就是这么用的?”
我慢慢抱回“永日无言”,低声道:“我错了。”
西日昌又绕了几圈,这才一把拉我上马。在回去的路上,他轻声在我耳畔问:“现在发现了吧?”
我无力地答:“是。只有晟木纳才能接纳蓼花。”最轻视女子的地方,也是最无视女子贞操的地方。拓及也好,他手下的晟木纳军士也好,都不会在意自己的女人以前做过姬人,他们喜欢烈酒,也喜欢性情女子。女子的弱对他们而言,只相对于武力,崇尚强者的地方,也看重品性的顽强不屈。拓及能为了蓼花对帝皇的宠妃动武,已说明了他对蓼花的喜爱。
晚间,我终于等到与蓼花单独相处。男人们在帐外饮酒划拳,蓼花紧紧地抱住我哭了。我轻轻拍着她的肩,她最苦的日子都走过了,以后只会越来越好。
哭停后,蓼花告诉我当日她一踏入大杲境内,就被西日昌派人抓了起来,苏堂竹那时还为她开方制药。而当我抵达唐洲,她便被送往了晟木纳。说起来很离奇,拓及见到她后,本打算将她分给一个手下,蓼花当时的反应就是跳起来,不顾三七二十一,凶狠地扑倒了拓及。她想她自己已经被羞辱了半辈子,到了这一田地,不如反过来奸了男人。结果这一奸,拓及动心了。
我听后哭笑不得,蓼花不以为然地道:“我这不还是学你,对男人就要够狠。”
我默然。
蓼花踌躇了半日,忽然道:“先前你还没到,我听到了他们的只字片语。我本来还不明白,后来见你要战拓及的气势,我才明白过来,他们说的就是你。”
我抬起头来,只听蓼花转述:“国之利器,岂可轻易示人?”
我微微一笑,道:“真够高看我了。”
蓼花沉思了片刻,几乎同时与我道出同一句话:“他对你好吗?”
我们对视一笑,蓼花道:“我就知道你命硬,没那么容易死的。当年无知,听说你死了,还抚掌而笑,这次听说你又死了,打死我也不信了。”
我感慨无言,但听蓼花娓娓道来。儿女情长的香兰仰慕的乃威严伟岸的将军李雍,而看破了男女情爱的蓼花,却获得了粗犷豪迈的将军拓及的宠爱。这是她生命的分层,由女孩成长为女人的心路。固求而不得,不求而得。决绝从蓼花身上褪色,燃起的是另一种火焰。
“我以卑贱之身残破之躯,蒙将军眷爱,此生无憾。我经男人无数,可天底下的男人在他面前,都算不上丈夫。”
“那你还骂他?”
“那是两码事。”蓼花扬眉道,“凭什么男人要我就要给?他强要,我自然要骂他个狗血淋头。”
我汗然,蓼花却柔了声,“他知那是我性子,从不计较。我高兴了,扑倒压他个天昏地暗,不高兴了,就拳脚相加口出恶言。他就任着我性子,反正我也打不过他,骂来骂去就那么几句。他也知道,骂归骂,我心底里还是有他的……”
说到最后,蓼花带出一句脏话:“龟孙子的,以前都白活了!”
我不禁笑出声来。
营地喧哗不知何时消了,侍女受命请我回帐。我别了蓼花,一路步回,只觉脚步沉重。蓼花与我不同,拓及与西日昌不同,截然不同。蓼花与拓及其实很单纯,就是彼此合意,而我与西日昌却各怀目的,以前他惦记我的天一诀,现在则看得更远,干脆把我整个都吞了,那要什么就有什么。国之利器,可见他对我的期待。这期待也算作情感,杂了点,但比什么痴情迷恋,比什么山盟海誓忠贞不渝要好得多,更真得多,至少我受得起。诚如他言,值得。他值得我付出。
如同回应我一路的沉思,帐篷里他面无表情地坐等我。侍女合帘而退,我走到他面前,明亮的灯光,映照于晟木纳最奢华的营帐,北部再精工细作的饰物家什,都充斥雄美刚烈。
我站了一会儿,道:“我回来了。”
他凝视我许久,才道两字:“跪下。”
我一怔,依言而跪。
西日昌道:“做错了事,就要接受惩罚。”
我平静地将“永日无言”放在一旁,双手交叠放于身前。他从白日忍到此刻,我还有什么不能忍的?
“三条错。”西日昌如是道,“一,以下犯上,按照我大杲军法,挑衅上峰权威,轻者百杖重者处死。二,君前失仪,你现在可不是西门卫尉。后宫妃嫔就该安分地待在她的位置上。三,你辜负我。我怎么都没想到,你第一次使‘永日无言’就是这么使的!”
我垂首道:“我接受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