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心底的伤
第13章:心底的伤
这一刻,他却更像是个陌生人,让她害怕。
当周子衡赶到的时候,别墅外面已经拉起了警戒黄线。他只朝灯火通明的房子望了一眼,便大步走到警车边,找到了坐在里面的舒昀。
舒昀身上披着条毛毯,正双手捂着一杯热水。可是杯子只堪堪递到唇边,并不见她喝水。周子衡见她目光呆滞,不由得俯下身问:“没事吧?”
仅是这样一点儿响声,却似乎让她吓了一大跳。她的眼神很明显地颤了一下,然后才转过来看他,嘴唇微微嚅动,却没发出声音。此时的她就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动物,神色惊惶,而且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周子衡眉头一皱,随即直起身来,找到现场的负责人询问情况。
尸体被医护人员抬了出来,公安方面的头儿正忙于指挥,回答得很简单:“这是命案,舒小姐必须跟我们回去做笔录。”
周子衡说:“她现在这种状态,恐怕不适合。”
那位负责人终于转过头来,眼睛朝着周子衡上下瞟了瞟,语气已有些不好,“适不适合,不是你说了算。”又问,“你是她的家人还是朋友?”
周子衡没有答话,只是走到旁边拨了个电话。刘局长与周家是世交,很快就打到现场负责人的手机上。片刻,那位负责人走到周子衡身旁,给他递了支烟,并笑着说:“原来是刘局的朋友啊。刘局刚才交代了,既然证人现在情绪不稳定,你可以先带她回去休息一下。不过,一定要留在本市内随时等候我们的通知。”
“嗯,那么多谢了。”周子衡回头去找舒昀,将她从现场带走。
他什么也没问,回到家只是帮她脱掉外面的衣服。而她似乎真的吓坏了,情绪十分不对劲儿,从头到尾只是呆呆地站着,仿佛是个人偶,任由他摆布。这样温顺乖巧,从来没有过,可是周子衡发现自己并不喜欢。
“我知道你被吓到了。”他说,“但从现在开始,不许再去想这件事。你要做的只是躺下来好好睡一觉。”
知道蒋小姐是在浴室里自杀的,所以他刻意避忌,并没有让她去洗澡,而是直接将她带到床边,说:“睡吧。”
可是舒昀似乎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坐下半晌,突然抬起头看他,“……他们说是我报警的,可是……为什么我根本记不起来了?”
这双一向清澈的眼睛此刻却仿佛蒙着一层迷雾,那样茫然无措,又似乎还处在惶惑不安的状态里。薄唇不禁微微抿起,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安慰道:“记不起来就记不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想让她躺下睡觉,可是她却迟迟不肯闭上眼睛。
“我害怕……”最后她终于说。
他不做声。这是第一次吧,她在他的面前露出这样脆弱怯懦的样子。刺猬好像突然收起了所有防人又扎手的刺,变成了需要被保护的小白兔。
舒昀的目光晃动了一下,伸出手拉住他的手臂,迟疑着问:“你还要不要出去?”
“这么晚了,哪里也不去。”
“哦。”她似乎稍稍放了心,可是手指依旧贴在他的皮肤上。
她的指尖透着凉意,居然还在轻微发抖。周子衡不禁皱了皱眉,沉默了一下便起身脱掉自己的衣服,在她身边躺下来。
“这样可以了吗?”他问。
烟草的味道,还有古龙水的香味,混合交织在一起……他的气息那样温暖。为什么以前她从没发觉?舒昀抬起眼睛看了他良久,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然后才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可是她睡不着。
一闭上眼睛,恐怖的场景就跳出来,就像一只恶魔的手,毫不留情地紧紧扼住她的呼吸。她是真的害怕,因为想起了舒天。
舒天死的时候,也是在她的面前,那个时候他已经疯了,精神早已崩溃,甚至连她都不认识。他似乎将她当做了其他人,他把她反锁在小小的房间里,关了整整两天一夜,并且抓着她的肩膀反复说:“mandy,不要离开我……我不是故意的……”
可是,谁是mandy?她根本不认识。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这并不是嫂子的英文名。于是禁不住暗暗心惊,看样子大哥爱上了别的女人,甚至为之癫狂,而她这个亲妹妹,居然直到今天才发现。
在那梦魇般的几十个小时里,她眼睁睁地看着舒天的情绪在焦躁与悲伤中来回交替,看着他语无伦次眼神迷茫。她想哄他吃药,药片却被他恶狠狠地通通扔到窗外去,每当这时,他都会对她摆出无比愤怒的姿态,大声吼叫:“我没有病!”而更多的时候,他只是独自坐着冥想出神,抑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她,抓着头发喃喃自语。
她感到害怕,但更多的却是心酸。
她的哥哥,曾经那么完美的一个人,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或许是因为那个mandy,抑或是因为别的事,他的崩溃是从抑郁开始,精神被一点儿一点儿地蚕食掉,最后谁也挽救不了。
疗养院那边估计已经找得翻天覆地,而她被囚禁着,什么办法也没有。最后一个凌晨,在身心俱疲的情况下,她实在忍不住打了个盹儿,舒天就在她的睡梦中结束了生命。
用的是刀片,而她甚至不知道他的身上藏了这种东西。
“睡不着吗?”黑暗里,周子衡的声音淡淡地响起来。
“嗯。”舒昀的手指在被子里动了动,这才发现身体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太久,几乎已经僵硬了。那么他又是怎么发觉她没睡着的?
“我可能需要一个心理医生。”她突然说。
“明天我来安排。”
“……谢谢。”她翻过身,后背抵在他的胸前。
过了一会儿,她感觉到周子衡的唇贴在她的头顶。这个无声的吻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安抚作用,她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低声说:“睡吧。”
第二天上午,最着名的心理医生便被安排到位。
舒昀被带去做咨询,耗了整整三个小时。返回的途中,她问:“你今天不用去公司吗?”
今天是周子衡亲自开车。他看了她一眼,又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前方道路上,说:“已经去过了。”
她有点儿吃惊,“什么时候?”
“你和医生单独说话的时候。”
“哦,效率真高。”
她跟他有问有答,是不是说明心理治疗见效了?不管怎么样,至少比昨晚的状态好多了,对此,周子衡感到满意。其实这位医生十分大牌,他不得不动用父亲的关系才约到他。为了舒昀这位病人,医生改签了今天去夏威夷度假的机票,并在私底下特意交代他,“轻松良好的环境更利于病人心理康复,这个时候尤其要避免过大的压力,无论是生活还是工作上的。”
车子开到某餐厅,周子衡一边停车一边问:“你喜欢哪个国家?”
“什么意思?”
“带你出去散散心。”
舒昀愣了一下,才说:“哪有时间呢?最近还有很多事要做。”
“请假。”他言简意赅。
舒昀还是摇头,“恐怕不行。”
他看了看她,微一扬眉,“难道要我去帮你请?”
“那更加不行。”舒昀立刻反对。
“那么你就自己去公司说。”他的态度根本不容拒绝,“其他的手续我会交代别人办好,你只需要和我一起去机场就行了。”
“不讲理。”她小声嘀咕,跟着下车。
“你说什么?”他在前面突然回过头来问。
“没有。”她垂下眼睛。
“无所谓。反正不识好人心是你一贯的特点。”他漫不经心地不再看她,只是拥住她的腰,一同进餐厅吃饭。
结果舒昀还来不及请假,第二天某娱乐报纸上便刊登了她与周子衡一起进出心理治疗机构的照片。
她被急召回公司,当面接受nicole的质疑。
“……这是怎么回事?”
nicole丢开报纸,又去打开网站,用鼠标滑过相关新闻,她几乎都懒得点开,头疼地问:“你去那种地方干吗?”
舒昀的目光落在那些文字报道上,但很快便又转移开来。那些记者怎么拍到照片、怎么描述这件事,她并不是很在乎。她低声说:“其实……我想请假。”
“请假?当真出了什么事吗?”nicole重新拾起报纸,把这段自己已经反复看过两三遍的文字配图片再扫了一次,抬头问,“你去做了心理咨询?”
“因为工作压力大?”她又倾身去翻桌上的日程表,皱眉道,“现在工作还不算太满,以后肯定会更忙。说吧,你的压力是从哪里来的?”
“不是因为工作。”舒昀想了想才告诉她。
“哦?那么……”nicole刻意看了一眼照片里的男子,冷淡地说,“那就是因为感情了?”
舒昀知道nicole早就表过态,不希望她与周子衡的接触被媒体发现。她摇头否认,“……也不是。”完了便再不肯多说一个字。
nicole觉得自己的头都快炸了。前天才发专辑,场面隆重,公司高层也特意到场以示支持。结果今天就曝出这样的事来,地点和男主角都是敏感话题,不清楚内情的人恐怕还以为是公司在自行炒作呢。
稍微平复了一下情绪,她才问:“请假要去哪儿?”
“去国外散心吧。”舒昀实话实说,“其实还没决定。”
“和他一起?”
nicole的手指点在照片上,舒昀默认了。
“这事我做不了主。”nicole语调冰冷地说,“现在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要是走了,整个团队的计划都会被你打乱。”
“我知道。”舒昀抿了抿嘴唇,努力挥开舒天死前的影子,“可是,我现在的状态恐怕真的不适合继续工作。”
“那就把你的情况原原本本说清楚,不然要让公司怎么相信你?这么多年来,没有哪个艺人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请假,任何一个公司都没有。就算父母去世也要忍痛上工,前阵子xxx的新闻你没看到吗?人家当红明星,远比你大牌得多。”停了一下,nicole从桌后站起来,两手按住桌面直视着舒昀,软硬兼施,微微放缓了语气提出要求,“你跟我说实话,我再看情况帮你争取假期,如何?”
哪料舒昀宁肯继续工作,也死死咬住不肯松口。这样硬的脾气,nicole已经很多年没有遇到过了。她被气得沉默了好久,这才挥挥手说:“那你出去吧。”
直到舒昀走到门边,她才又补充了一句,“进了这一行就没什么**可言。要想别人不干预你的私事,那么以后就只能自己小心点儿。你应该知道,现在的狗仔队很厉害,你好自为之。”
“我明白。”舒昀没有回头,答应之后就走了出去。
她没有继续留在公司,任凭小乔在身后大呼小叫,她只是迈开大步飞快地离开。
这个地方,这群人,甚至这个行业,通通都与舒天有着紧密的联系。如果可以,她真希望趁早逃离。
明知道这样没什么用,她却只想早一点儿忘记。
哪怕他是她最亲最爱的哥哥,她也只是想永远忘掉那些可怕的回忆。
她曾经最爱的人,从小相依为命的人,却以那样残忍的方式在她的生活中留下了浓重而血腥的一笔,抹不去,也冲刷不掉,那是一辈子都磨灭不了的印记。
其实她知道他不是故意的。做出那些事的时候,大哥已经神志不清了。但是,偶尔她还是会恨他。恨他的沉沦,恨他的失控。曾经那样优秀的一个人,究竟是为了什么,才甘心让自己的才华和灵魂如同被魔鬼吞噬一般早早逝去,到最后甚至连最疼爱的小妹都认不出?
罪魁祸首或许就是那个mandy。出于女性特有的直觉,舒昀这样猜测。
但是当年她没有心思去追究这种事情。舒天死后,她要操办后事,而且又在读书,实习的工作还没有着落。一切都是那么的紧促和狼狈,她在一夕之间失去最重要的人,于是整个生活都被颠覆了。很多事情令她应接不暇,渐渐地,mandy便只成了一个单纯的名字,留在她有意封存的记忆中。
马路边突然传来两声悠长响亮的喇叭声,舒昀回过神,下意识地循声看过去。只见离自己不远处正停了辆车,车里的人伸出头来,冲她笑着打招呼,“嗨,还记得我吗?”
她莫名其妙,只觉得对方有点儿眼熟,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那人索性推开车门走出来,姿态潇洒地半倚在车边,仍旧笑嘻嘻地说:“叶永昭,周子衡的朋友。”
舒昀这才恍然,上次他们在某会所里打牌的时候见过一面。
她有点儿歉然道:“不好意思,我不太会记人。”
“看来是我长相太普通,没能给你留下印象。”叶永昭看着她,又问,“去哪儿?我送送你吧。”
她连忙说:“不用了。”
“客气什么。能为美女服务是我的荣幸,你就当满足一下我的虚荣心,可以吗?”
舒昀还想拒绝,结果他沉下表情说:“你看你魂不守舍的样子,要不是刚才我叫住你,你就直接闯红灯过马路了。这样我也不放心让你一个人走掉啊,万一真出什么事儿,我岂不是间接犯罪了?”
叶永昭说话一套一套的,直说得她反驳不了。最后没办法,舒昀只得上了他的车。
他似乎心情不错,问:“去哪儿?”
她迟疑了一下,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他奇怪地转过头来看了看她,“有点儿憔悴,是不是没睡好?”
本来这种话题不适合与才见过两次面的人讨论,但是他说的时候,竟然十分自然顺畅,半点儿生疏感都没有。舒昀没有否认,只是低低地“嗯”了声。
叶永昭手握方向盘,想了一下,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问:“哪里?”
他哈哈一笑,“好地方。反正你放心,不会把你卖了就行。”
舒昀被带到一家装修豪华气派的养生会所,门口的接待员见了叶永昭,笑意盈盈地鞠躬齐声道:“叶先生,下午好。”
叶永昭对这里似乎颇为熟悉,亲自给舒昀安排好房间后,又吩咐工作人员说:“你们自己配制的那种镇定安神的花茶,给舒小姐端一杯过去。”
“好的。”工作人员应下来。
舒昀有点儿讶异,“你说的地方,就是指这里?”
叶永昭笑道:“我帮你点了这儿最好的按摩师傅,她会帮助你好好睡一觉的。”似乎怕她又要拒绝,他干脆边走边说,“一会儿大厅见,不见不散。”说完便自行走进男宾部里去了。
舒昀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专门负责为她服务的工作人员温和地说:“小姐,您这边请。”
她没办法,只好跟着进去。
叶永昭说的果真没错,给她推拿按摩的那位女师傅手艺竟然相当好,加上房间温度宜人,角落里还点着安神的香薰,那根之前一直紧绷着的神经仿佛终于撑到极限,她趴在床上居然真的睡着了。
最后走出来,终于恢复了一丝神清气爽。她表示感谢,叶永昭毫不在意,只是问她:“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不知何时,暮霭已经悄然降临c市,舒昀也没想到自己竟能睡这么久。她说:“不麻烦你了。”
“我说过,不用客气。”叶永昭也不再勉强,只是将她载到她要去的地方。临下车的时候,舒昀再次道谢,他故意叹了口气,俊眉微锁,“第一次碰到你这么见外的人。”
“其实你真的不必在意,”他笑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我对女士向来都很照顾,不分老幼。”
“这是一个好品质。”舒昀选择用赞美来报答他下午的款待。
叶永昭笑得眼角飞扬,神采奕奕,“但愿这是真心话。”
送走舒昀,叶永昭打电话与几位朋友联络,很快便敲定了饭局。因为市区里堵车堵得厉害,等他抵达的时候,菜都已经上了一半了。
刚坐下就有人问:“听说你下午带了个女人上我那儿去,怎么,又换女朋友了?”
叶永昭一边往自己杯里倒红酒,一边笑嘻嘻地打太极,“你那店里的员工都是搞情报工作的?才过了几个小时,消息传得倒挺快。”
那人说:“谁叫你三天两头就往我那儿跑,但是带女人一起去的次数却少之又少。上回是什么时候?大半年前吧,我记得。”
“那又怎么样?”叶永昭仍是笑。
“不怎样啊,也就是好奇呗。什么时候带出来给我们大家瞧瞧。我听说还是个大美女,没错吧?”
叶永昭这回没再接话,只是拿酒杯和对方碰了碰,神秘兮兮地说:“少说少错,别怪我没提醒你。”
“真想看美女?”叶永昭故意长叹一声,又往正对面的方向努了努嘴,一脸坏笑,“那你可得先征得他的同意了。”
坐在桌对面的周子衡抬起眼睛,闲闲地开口,“和我有什么关系?”
叶永昭说:“我今天可是头一次这么无私,完全是在替你照顾女朋友。”他笑道,“纯义务的。大家都是哥们儿,我也不用你道谢了。况且你那女朋友今天对我说谢谢两个字至少说了十几遍,还真是客气得不行。”
“你在说谁?”周子衡微微皱眉。
“和你一块儿登上娱乐报纸的那个呗。”叶永昭想了想,“……舒昀,是叫这个名字吧?”
“哪个舒昀?”还不等周子衡说话,同桌其他四五个人几乎一致表示出好奇,又有人笑他,“你可真闲,居然还天天关注娱乐八卦。”
“早上我公司的前台小妹妹看报纸,正好被我瞄到了。”叶永昭笑眯眯地看着周子衡,语气了然,“你要是不默许,那组照片估计怎么也刊登不了。对吧?”
周子衡却没理他,只是问:“你下午和她在一起?”
叶永昭点点头,立马又解释,“纯属偶遇。”
其实他早就看出舒昀的精神状态十分萎靡,整个人仿佛神不守舍,但他并不打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这事告诉周子衡。
听说对方是娱乐圈里的,在场的几个人立刻产生了兴趣。倒不是稀罕明星,而是根据周子衡以往的历史,他似乎从来不碰娱乐圈的女人。
可周子衡并不理会那群死党的疑问,稍稍沉默了一下便掐灭烟头,推开椅子起身走到包厢外面去。
接到电话的时候,舒昀正跪坐在地板上,面对着一堆陈年旧物。她歪着头夹住手机,一边翻翻拣拣,一边跟周子衡说:“我现在还有些事,晚点儿再联系吧。”
“你在哪里?”他的声音淡淡的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
“……自己家。”她迟疑了一下才回答。
“那好。”周子衡说,“明天要去录口供,你准备好没有?”
“基本可以吧。”其实心里十分没有底,她一整天都在想,前天傍晚踏进蒋小姐家的大门,是自己这辈子做过的最后悔的一件事。
旧的影集、书信,还有一些音乐手稿都被她一一翻了出来,这些是舒天的遗物,她所能保存的也只有这么多了。舒天生前喜爱阅读,办完丧事之后,她就把书籍全部捐给了希望工程。至于舒天的旧衣物,则都跟着他的遗体一起,在火葬场化成了灰。
有时候,人的记忆是很奇怪的东西,既具有选择性,也具有欺骗性。
倘若不是重新打开相册,舒昀已经完全忘了自己曾经和舒天照过那么多的相片。从小到大,每一个生日和节日,无一遗漏,全被舒天细心地保存着。他向来都是个细腻且极具文艺气息的男性,因此热衷于这种传统的留存记忆的方式。
舒昀捧着沉重的相册,慢慢看下去。
最开始,相片里还会出现父母们慈爱的影像,而从她十一岁那年起,就剩下她与大哥两个人了。然而,这似乎并不妨碍他们继续在这方寸天地里留下成长的印记。
舒天比她大七岁,那时候已经算是个成年人了,亦兄亦父,将她照顾得妥妥当当。
她十二岁生日的相片是在游乐园里拍的。
站在巨大的摩天轮前面,她手里举着一支草莓甜筒,就像举着一支小小的火炬,大眼睛弯起来,笑靥如花。
当时帮她照相的人是不是舒天?她努力回想,却怎么也记不起来了。但是她还记得那身衣服,白色底子红色圆点的连衣裙,领口袖口缀着漂亮的荷叶花边,是生日当天早上舒天送给她的礼物。
她当时从床上一下子跳起来,箍住舒天的脖子,在他的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
是了,她想起来了。那个时候的舒天,还是刚刚长成的少年,面容斯文俊秀,下巴上却隐约有了细小的胡楂,一不小心就刺痛她的脸蛋。
那天他们在游乐园里玩到很晚才回家。自从父母去世后,他们就寄住在舅舅那里,舅舅在外地做生意,家里只有个爱打麻将的舅妈,平时也不太管他们。站在舅舅家楼下,她耍赖,要求舒天背她上楼。
“六楼呢,小丫头你想累死我。”舒天背着她爬楼,边说边宠溺地笑。
“你说过,我是你最爱的人呀。背着最爱的人,怎么会累呢?”年纪尚小的她,反应和口才却出奇的好。
“是是是!一点儿都不累,我很乐意为阿昀服务。”
“那你还会这样背别人吗?”
“嗯……也许吧。”
“为什么?”她不理解,又有点儿不高兴,好像最亲的哥哥此刻就被人抢走了一般。
“因为以后还会有另一个人,她也会成为我最重要的人嘛。”
现在想来,这该是多么天经地义的事。可她当时就是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她趴在舒天的背上,伸长脖子去看他的侧脸,眨眨眼睛撅着嘴巴问:“比我还重要吗?”
“不会。”舒天扭过头来笑着说,“最多和你一样重要。”
一样重要……
舒昀从回忆中醒来,低头看着手中这本厚厚的相册。这里面几乎记录了舒天过去的所有生活和记忆。
而那个和她一样重要的女人呢?那个人肯定不是大嫂,因为结婚以后,舒天与她的关系总是很客气,所谓的相敬如宾,但缺少热情。
舒昀的心漏跳了两拍。
她开始迅速地一页一页往后翻,想要从中寻找出蛛丝马迹来。
可是一直翻到最后一页,里面都没有她想找的东西。舒昀不禁有些颓然,呆坐在地上好久,然后又重新翻回那张十二岁的生日照片。
不知道为什么,她对那天的记忆尤其深刻,或许是因为那条曾经很喜欢的裙子,抑或是舒天在楼梯上对她说过的那些话。她想了想,就用指甲挑开薄薄的玻璃纸,把这张照片拿出来。
她想自己保留它,然后将其余的遗物永远封存。
然而刚刚抽到一半,她便愣住了。
在它的背后,还夹着另一张照片。
她飞快地拿出来细看,等到看清之后,眼睛却不禁倏地睁大。
这是舒天与一个女孩子的合照,两人动作亲密,显然关系匪浅。
而那个姣美的面容,眉目如画,清新灵动……舒昀咬住嘴唇,她当然不会忘记,就在前天,在周子衡的书房里,她见过这个人的照片。
小曼。
mandy。
她仿佛有点儿恍然,片刻才慢慢站起来。原来地上这么凉,她奇怪地想,明明都已经是春天了,居然还是这么凉,从脚底一直冷到心里去。而她似乎感冒了,因为头有点儿晕,身上涌起一阵一阵莫名的寒意,她光着脚在地上站了一会儿之后,才想到要爬上床,用被子将身体紧紧地包裹起来,然后继续发怔。
也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开始在床边震动。看着屏幕上的号码,她似乎有点儿犹豫,但最终还是接起来。
周子衡那边听着十分安静,大约是在车里。
“你在哪儿?”他问。
“家。”
“我在你家楼下。”
“哦。”她挂了电话,好半天才像是反应过来要下楼。
临出门前,手指在口袋里紧了又紧,她摸着那张照片的一角,踏进电梯。
夜晚的空气里浮动着温暖而不知名的花香。
周子衡的车泊在路灯下,人则站在车外抽烟。他只穿了件最简单的白衬衣,整个人却仿佛有着极致的诱惑力,细小的火光忽闪明灭在他的唇边和手指间,偶尔映照进那双狭长幽深的眼睛里。这样的诱惑似乎是专属于夜晚的,幽暗,神秘,一下子让舒昀联想到他身上的味道,那种凛冽的、仿佛某种冬天生长的神秘植物的清新气味。
她又不自觉地轻轻颤抖了一下。而周子衡眼尖,一边灭掉香烟一边随口问:“你冷?”
她垂下眼睛摇头,“没有。”
上车之后,车子直接驶回别墅。
这一路上,舒昀几乎没有再开口。直到进了门,她在上楼之前才被他叫住:“你刚才在自己公寓里做了些什么?”他问。
她停下来,背对着他,并没有回头。为什么他竟能这样敏锐?哪怕她一言未发,他似乎也能轻易看穿她的心思。
原本她忍了又忍,只因为此时此刻,各种各样的猜测在头脑里就像一团打了结的毛线,她一时之间根本理不清,所以需要更多的时间去分析。可是,现在她突然放弃了,就像心中有道闸门,关了将近一个晚上,却被他的一个疑问轻松地打开了。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仿佛是凭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动,转过身面对他,一字一句地问:“那个小曼,她是谁?”
旧事重提,而且只隔了短短几十个小时。尽管周子衡的表情再无动于衷,眼神里也难免流露出一丝厌烦来,“这究竟和你有什么关系,值得你一再追问?”
“有!”她突然大声说,并抽出一直插在口袋里的那只手,将照片递出去,“这个人,是不是她?”
她的手指停留在半空中,因于过度用力竟然微微发抖。
周子衡的目光落下来,原本散漫的神情却陡然一凛。他对她的疑问置若罔闻,只是说:“你怎么会有这张照片?”
“你先回答我。”
“你怎么会有这张照片?”他突然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将她连人带照片一起拖到自己身前,目光冷淡,声音亦是冷得像要结冰,“我不想再重复第三遍。回答我。”
他从没这样凶神恶煞过,而她仿佛被他吓到,脸色白了白,停顿了一下才开口,“……这很重要吗?”
“非常重要。”说着,他的手指再度一紧,宣告耐心即将用尽。
她被迫着微微仰视他,就像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上面这人是我哥哥,”半晌后,她终于还是告诉他,“我的亲哥哥。”
在那一瞬间,舒昀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一束极强烈的光焰,在对方的眼底倏然跳动了一下,继而又沉沉地熄灭了。
他看着她,目不转睛,仿佛是暴风圈里的深海,目光里混杂了太多的东西,翻涌跳动,那样狂乱。可是片刻,这些情绪又通通如潮水般缓缓退下去,只余一片她看不懂的晦暗深沉。
其实她承认,她一向都看不懂他。
然而这一刻,他却更像是个陌生人,让她害怕。
他看着她,头一次不带调侃、没有**,更无法奢望有丝毫的温暖。他的眼神中明明什么东西都没有传递出来,却令她无端端感到恐惧。
他看着她的时候,也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于是她下意识地低头去看那张几乎被扭曲的照片,心中渐渐生出一丝不安来,声音中带着一丝慌乱,“怎么回事?”
周子衡不做声,只是终于放开她的手。
手腕上留下一圈明显的红痕。她心惊地想,原来他也能这样狠。
“你是不是认识我哥哥?”她沉默了一下才猜测道。脑子似乎一下子清明了许多,因为他刚才问的并不是:这个男人是谁。
所以她猜测,他应该是认识舒天的。
他想要知道的,只是她得到这张照片的途径。
“那么她呢?”舒昀又皱眉,看着照片上的女孩子,“书房里照片上的那个人和她是同一个人,没错吧?她和你又是什么关系?”她觉得自己没理由示弱。
“她已经不在了。”周子衡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冷淡地说,“她姓周,周小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