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除夕(下)

    第十三章 除夕(下)

    唇边徐徐绽开一朵灿若春花的笑容。 我没有任何犹豫地就伸手入盆,在柠檬水中搅了几下,然后接过身后伺候的仆人递来的手巾,慢条斯理地拭干。

    西门觞的脚步一顿。 如果眼光可以伤人,这一刻我至少已经千疮百孔。

    原本被凝重的足间弄得压抑的气氛明显为之一松,一身招牌桃红装束的西门嘉趁机发出一连串银铃似的笑声。

    “老天,终于可以吃饭了,饿得要命哦!老九,你还不动作快点,想饿死你七姐啊?”

    西门觞一甩袖,身子便如风中的一枚树叶,悠悠一晃,便已到了西门岑指定的那个座位。

    我大笑着叫道:“九爷来迟了,该当罚酒三杯。 ”

    西门嘉随口附和:“正是正是,三杯不够,照我说,该罚三大碗!”

    西门觞看都不看旁人一眼,视线只盯在我一人身上。 嘴里却是和西门纳雪说话:“纳雪,你说我该不该喝?”

    自从西门觞入厅以来,便一直漠无表情、沉默不语的西门纳雪终于开了金口:“你又不是不会喝酒!”语调冰冷,如果那夜我没有听到那些缠绵悱恻之至的笑语,我也许真的会以为这两人天生不对盘。

    乖觉的仆人早已送上三个青玉大海碗,倒上了琥珀般澄澈的酒液。 西门觞亲酿的“醉八仙”,号称三碗下肚,神仙也挡不住的“醉八仙”。

    西门觞竟然笑起来,只是笑意中有些刻意压抑的酸涩。 他一仰头,便是一碗,顷刻之间,三碗涓滴不漏全部喝光。

    “好酒量!”我拍掌欢笑。 笑容中有说不出的天真。

    一抹嫣红爬上西门觞的脸,我第一次知道这个相貌并不算英俊、个性也不讨喜的男人也会有让人眼前一亮地模样。

    他眼神清澈,没有一丝酒意。 最后一碗喝完,随手把碗往地上重重一摔。

    坐在他左侧的西门岚并不回头,左手长袖舒展而出,如蛇般卷上即将落地的玉碗,在千钧一发之际救回了西门一族的颜面,或者说救回了我的面子。

    我忍不住叫道:“好漂亮的功夫。 ”

    西门岚笑笑刚要说话。 却听得西门觞一声冷笑,双手齐挥,两个碗便一西一东地远远飞了去。 碗飞行之际挟带着尖利的风声,显见出手之际蕴含了惊人的内力。

    西门岚吃一惊,如箭般飞窜而出,速度竟比飞得最快地那只碗还要快上三分,凌空一个跟斗,堪堪在碗落地前接住。 身姿优雅潇洒,果真是一等一的好身手。

    只可惜西门觞有意算计,原本飞得慢的那只碗竟突然加速,半空中笔直下坠,西门岚无论如何也来不及飞去另一边救场。 只有望碗兴叹。

    西门觞嘴角噙着冷笑,他的眼中始终只有我一个人。

    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只等碗落地,便要跳起来大声喝彩。 说句“岁岁平安”,把场面圆了过去。

    可这碎玉的声音却迟迟没有传来。

    雷鸣般的叫好声猛然轰响。

    半空中一道青影在空中如烟般翱翔。 不用看第二眼,我就知道,除了张之栋不会有别人。

    张之栋当初伤到了琵琶骨,武功尽废,只留下了一身妙臻化境的轻功。 他接不住西门觞地内力,玉碗又极易碎不能硬碰,急中生智。 便以绝顶轻功顺着玉碗来势轻轻一拨,把碗改个方向,顺带着消去了一些劲道。 而自己也与碗齐飞,身影竟在空中不坠。 如此连续几下,碗速愈来愈慢,只要是个手脚灵便点的人,便都能轻易接下玉碗来。

    西门岚大声叫好之余,有意卖弄。 挥手射出刚接下的那只碗。 两只碗在空中发出脆脆的撞击声,张之栋双手一摊。 两碗齐崭崭落下,刚好一手一个,完整无损。

    我心念一动,顿时跳起,大声鼓掌:“演得好,演得妙,演得顶呱呱!”

    这样一说便轻轻揭过了西门觞有意寻衅滋事,在坐的有心人虽然都知道真相,可世事奇妙之处就在于,很多事只要圆得了场,真相便已经无所谓。 就是主动滋事地西门觞此刻也只是连连冷哼,不再说话。 只不过他嘴角扬起的冷笑依然在无声地讥刺着我们的虚伪。

    西门岑雍容地拍拍掌,顿时满室静寂。 一挥手,知道主子心意的大总管扬声高叫:“赏张之栋纹银五十两!”

    张之栋抱拳谢了。 至于西门岚身份不同,自然是领不到赏地。

    西门岑微笑道:“刚刚的餐前小戏,是几位爷慰劳大家的。 各位辛苦一年,希望今天吃得开心!”

    底下人山呼海啸的齐声叫“开心”!声势真惊人。

    西门嘉朝大总管一使眼色,大总管心领神会,大声叫道:“上戏!开宴!”

    后台久候的锣鼓齐鸣,哐哐铛铛地响起来,一班演员跨着大步冲上那个空着的高台。 这才知道,那竟是个戏台。

    原本静寂的大厅顿时沸腾起来,狂欢的时刻终于到了,而一场风波似乎也已经烟消云散。

    戏台上抑扬顿挫地唱腔高亢入云,慷慨激昂,听来别有一番风味。 至于是什么戏种戏牌,我也懒得去了解。 我对戏曲一向不爱好,在现代时也只偶尔听些越剧、黄梅戏什么的,穿越到了天月皇朝,茶余饭后的消遣便只有了戏曲,不过洛安地处南方,唱腔也都是软绵绵的,类似于越剧之类。 至于北方的戏曲,粗犷豪迈,限于水土关系,我并怎么欣赏得来。

    “怎么六爷不把几位夫人也带来一起热闹下啊?”我刻意找上西门风。 “听说几位夫人也颇通音律。 ”

    西门风表情僵硬,声音如千年不化的玄冰一般:“卑贱之人不登大雅之堂,就不劳丁丁挂心了。 ”

    我似笑非笑,把弄着手里的酒杯,拖长了声音:“是——吗?”

    那一刹那间,我竟觉得西门岑的眼中似有杀气飘过。 不过定睛一看,西门岑依然笑得如同往常一般地雍容华贵。 看样子,是我地错觉了。

    几个曲牌唱罢。 便听到有枣木梆子咚咚地敲。

    只见西门岑侧首柔声对西门嘉道:“我点了你最喜欢的《花木兰》,你且听听这戏班子唱得还使得?”

    西门嘉笑得眼睛眯成一团小雏菊:“岑哥请地戏班自然最好的戏班。 ”

    我心念一动,插口问了一句:“姐姐原来喜欢听梆子戏啊?”

    西门嘉笑道:“妹妹还不知道吧?姐姐原籍是中原的,这梆子戏是我的家乡戏,自小听惯了。 这《花木兰》我是最喜欢的了。 ”

    “哈,难怪姐姐如此英姿飒爽,如木兰般是个女中豪杰。 ”高帽子反正不要钱,一顶顶送出去我一点也肉疼。

    西门嘉在一边眯眯笑。 显是非常受落:“妹妹想听什么戏,姐姐给你点几出。 ”

    我摇摇手指:“不用不用,我对这戏曲没什么兴趣,听什么都一个样。 ”

    一直不敢吭声地西门笑赔笑凑趣道:“一会儿还有焰火,这个丁丁一定喜欢的。 ”

    我皮笑肉不笑。 懒懒道:“焰火倒是热闹好看。 ”虽然答得冷漠,总算也是给了西门笑一个台阶,他明显松了口气。

    西门岚是知道原因的,连忙笑道:“一会我陪你去放些特制的大焰火。 都是京城的百年焰火老店宝雷堂精心制做的,有好多呢。 ”

    我听到宝雷堂三个字才算有了真正的笑颜,拍手叫好,心里已有了雀跃之意。

    宝雷堂的焰火那可是鼎鼎有名啊。 制作极其精美,价格奇贵无比,每年只限量出产,一个就要纹银百两以上。 但即便如此,也不是有钱就能买到。 那些权贵人家往往都是提前一年给足全额货款才能拿到货。 以前在洛安丁府,也只有新年时才能放上一些,每次施放都不会超过十枚。 据丁维凌说,宝雷堂每次卖给客户地货每家最多不会超过十个。

    想着宝雷堂那些精美绝伦的焰火,我已经有些坐不住了。 如言也是最爱看宝雷堂的焰火的,以前每年放焰火时,他都会陪着我一起看。 在目驰神迷的火树银花下,会露出一丝温柔如春风地笑意……

    西门岑慈爱而温柔地对我道:“丁丁是心急着想看焰火了吧?”

    我干笑几声。 以我的身份其实是没有权利孩子气的。 “这个……反正戏我也听不懂啦……”

    西门岑笑起来,转头对西门纳雪道:“纳雪陪丁丁去吧。 ”

    西门纳雪深深看了我一眼。 淡淡道:“我身子不方便,冰天雪地的丁丁顾着我也不能尽兴,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

    西门岑也觉得有理,交待了西门岚几句,无非是注意安全这些老调。

    我见西门氏诸人并无一人站起和我同去观看焰火,不由奇怪。 想当初在丁府,放宝雷堂地焰火可是大节目,自老夫人起浩浩荡荡一家人坐在特别搭的观礼台上,隆而重之地观赏,哪象他们一样,好象没事人一样。

    我偏头奇怪地望着他们:“你们不去看?”

    西门嘉忍不住笑:“丁丁,你还不知道吧?宝雷堂也是我们西门家族的生意,要看焰火,随时都有机会看。 ”

    我一窒,想不到连宝雷堂也是西门一族的盘子,西门族的实力实在深不可测,暗国不知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势力。

    我调匀呼吸,努力微笑:“那我就先告退了。 ”

    西门岑微笑道:“去吧去吧。 ”一脸的慈悲雍容。

    我向大家团团施了礼,正式辞别,不论我多么急迫地想走,表面上礼节总是要维持的。 不过我也明白,我这一走,至少西门觞地脸色能好一些,西门纳雪也会轻松些吧。

    经过那高高搭起的戏台时,无意中一瞥看到台上一生一旦正吚吚啊啊地唱着,曲调却似曾相识,电光石火间,我想起那晚夜探洗剑楼,西门风的两位姨夫人唱得不就是这一出吗?

    我一回首,只见西门风两眼直直盯着戏台,听得入神。 西门岑却在和西门纳雪闲话,西门笑和西门觞一个拼命叫菜,一个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而西门泠则已经不见了,想必是退席去见他哥哥了。 至于西门嘉素手轻拍,合着梆子声,正摇头晃脑地跟着小声哼唱。

    “丁丁,你想去哪儿放焰火?”一出门,西门岚便兴致勃勃地问我。

    去哪儿?祁风堡大得吓死人,到处都有大片的空地。 不过嘛,我心里只有一个最合适的地方。 抿抿嘴,我以不容更改的口吻道:“去冰窖前放。 ”

    “冰窖?”西门岚面色一青,“大过年的何必去那个地方触霉头?”

    我面色一冷:“如言也喜欢焰火,在那儿放,他一定会喜欢。 ”

    “可是——”

    “别可是了,小姐说在冰窖放就在冰窖放了。 ”跟着我们出来的张之栋一把打断西门岚地话,拖着他就走,连走边回头叫:“小姐,我和九爷去搬焰火来,你先过去那边等我们。 ”

    冰窖离啸天楼还颇有些距离,不过我并不打算叫人来抬我去。 难得清静,在扑面地冰雪之气中,独自漫步,如今竟也成了我难得的奢侈享受。

    “夫人寒夜漫步,真是好兴致哪!”身后突然如鬼魅般地传出一个完全陌生地声音。

    没等我有所反应,腰间已经顶上了一个尖锐的物事。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应该是一柄剑。

    不由苦笑,不知是怎么了,我这人似乎特有绑票缘,不是被人抓走,就是沦为别人的人质。 如果真的有剧本,我真的很想和编剧说,麻烦改下本子,老是这样演,我会很郁闷的啊。

    “你的兴致也不小啊,大年三十的还要跑来和我玩游戏。 ”我淡淡道,语气中并没有丝毫的惊惶。

    背后的人似乎觉得我很有意思:“你不怕吗?”

    我叹了口气:“如果我说我很怕,你是不是就不会伤害我了?”

    那人笑笑道:“当然不会。 ”

    我耸耸肩,维持着完美无缺的仪态:“那不就结了。 反正怕与不怕都是一个样,那何必还要怕给你看呢?”

    那人闻言到是怔住了,半晌才道:“你果真有些意思。 ”

    腰间一松,顶着我的剑已经移开了。

    “大侠,深夜笠临,敢问有何指教?”我很乖觉地没有回头,不会因为别人对我客气了就得寸进尺。

    “故人来访,唐突之处,十二小姐万祈见谅。 ”静夜中传来醇厚如酒的男声,充满了历经人世的劫后余生。

    我笑颜如花,脆声说道:“既是故人,一切自然好说。 ”吸口气,下意识地拂拂衣角,摆出一脸娴雅淑静的笑容,慢慢转过身来。

    心中一叹,真是人生如戏,我竟然已经把这场戏演到如呼吸般自然了,心底不由暗暗嘲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