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冀星云的故事之一战多伦(上)
刺鼻的火yao味弥漫在整个交通壕内。随着炮弹落地爆炸时震耳欲聋的轰鸣,沙土从加固在沟壁的木板间纷纷渗落,脚下的大地也微微颤抖。多伦城外的战斗已经持续了十个小时,但日军的进攻仍然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
“哒哒哒……哒哒哒……”前方阵地上重机枪的射击声一直不停,而炮弹掠过头顶的啸叫让人心里觉得发紧。四处横飞的炮弹破片和子弹弹头不时钻进交通壕上沿的沙土之中,更加让蹲坐在壕沟之内的“菜鸟”们感到恐惧。
骑兵第六军补充第三团九连一排的士兵们此时正等待着进入阵地的命令,以替换战斗了三个小时之久的兄弟部队。补三团与战斗在多伦城外的其它五个补充团一样,虽然名义上归属于国民革命军骑兵第六军建制,但都是清一色的步兵,归军区司令部直接指挥。由于士兵大都来自察哈尔、热河两省,因此在编成之日起就主要作为多伦城防部队使用。
按理说硬碰硬的与日军进行正面交锋,是说什么也轮不上补充团这样的“二线”部队的。可这“不可能”却偏偏成了现实!“失策啊!父亲一定后悔当初请招兵的长官吃那一顿。整整花了四块大洋的一桌席,才给自己在补充团里谋了个副班长的职位!”努力控制着不住战抖的双手,冀星云有些后悔当初给父亲出了个把自己送去当兵的主意。原因无他,老爹是多伦城里“兴和堂”药铺的冀大掌柜,在整个察南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因此日本人在那会儿不得不当了个维持会的副会长。等到多伦光复了,难免就落下个汉奸的名声。看着终日惶惶不安的父亲,成天吃老子花老子的少掌柜——冀星云、冀少爷,为了保住家产和老爹的命,也只好硬着头皮去为家里争取一个“抗日军属”的名额。想到自己可能随时丢掉小命,一个月前与家里人告别的一幕又在脑海中浮现出来……
母亲捧着冀星云因为挖战壕而磨出血泡的双手,心痛的流出了眼泪。“去年给你说媒。要把老李家的大丫头聘过来,你死活不要。可现在……”坐在一旁的父亲将手中的水烟往桌上一放,深深叹了口气,说道:“过去忙着外头的生意,顾不上家里头,对你管的也少。唉!现而今落到这步田地,也只能自己照顾自己啦!明天我和你娘就搬到集宁去,等这场仗打完了,就把你从队伍上弄回来。”说着从柜子里取出个黄布包袱,打开来入眼是一把崭新瓦蓝的二十响驳壳枪,“这手枪还是当年跑天津时从洋行的人手里买的,真正的德国原装货。家里头是用不着了,你带上吧……”
“轰隆!”炮弹落地爆炸的巨响将冀星云拉回到现实中。抬眼看到身旁的机枪手胡才举同样紧张的面色苍白,冀星云反而平静了许多,“大小也是个班副,可千万别跌了冀二少爷的面子啊!”团里的士兵有不少都是本地人,关键时刻要是熊包了,这个脸可是丢大了。想到这里,冀星云斜眼望了望离自己十几步远的“顶头上司”——班长钱万富。“那小子也不怎么样嘛,都吓的直眼儿了。”对这个班长,冀星云心里是非常不服的。钱万富当兵前是在街面上拉洋车的,过去见了冀星云哪次不是点头哈腰一口一个少掌柜的叫?就因为在训练中表现突出(哈哈,拉洋车的脚力好!)才爬到自己头上。其实冀星云知道,自己就是吃亏在体力方面。新兵连第一天的训练就没坚持下来,再加上和教官吵了一架。致使连部文书这个十拿九稳的位子就让一个高小才毕业的家伙抢了去,自己好歹也是在张恒念了两年中学呀!对于这一点,冀星云至今还是耿耿于怀,“身体再棒,能挡的住枪子儿么!让这些大字不识的‘土包子’来领导,看来以后自己的小命是要难保喽……”
班长钱万富此时正出神的想着自己的心事。如今是到了跟日本鬼子见真章儿的时候了,但自己的这个班究竟能不能顶上去,钱万富心里还是没底。自己和日本人唯一的一次“亲密接触”还是在街上拉洋车那会儿。当时一个日本兵上了自己的洋车,钱万富就知道这一趟算是白干了。可当跑起来之后,不知怎地,车上的日本人就一直哇啦哇啦的叫个不停。莫名其妙的钱万富刚把车停下,后腰眼就狠狠挨了一脚,接着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顿臭揍……直到现在钱万富也不知因为什么。也正是由于有了这个经历,在**收复多伦的时候,钱万富第一批当兵入伍,并成为补充团里的一名班长。可说实话自己的这个班长干的实在是不轻松,有个“少爷坯子”——冀少掌柜作副手,这个班就相当难带了。不论自己发出什么样的命令,冀星云总是要从中挑出个毛病。至于连长、排长的命令总得执行吧?可这个冀星云还是总要在下面“唱出个反调”来不可。就算即使上级有什么错,可上级就是上级,当兵就得服从命令不是?现在可是在战场上,万一这个“冀少掌柜”再搞出什么乱子,就不是像以前那么好解决了。军法可不是说着玩的呀!钱万富苦笑着摇了摇头,从投弹兵刘翠珊的肩头取过一条榴弹弹带挂在自己身上。50mm掷弹筒是班里的“重武器”,因而投弹兵也就成了班里的“重点保护对象”之一。“不管怎样,打完了这场仗再说吧。”钱万富对自己说道。
“前头打的可真热闹啊!”大嘴巴赵祥春终于按捺不住压抑,又开始没话找话了,“多大哥,你说什么时候能轮到咱们上啊?再蹲在这儿,可别来一发炮弹把咱们一窝端了!”
坐在一旁的“小喇嘛”睁开一直紧闭的双眼,不满的看了看赵祥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其实这话不说来大家也能想到——“急着上去干嘛?送死呀!”
赵祥春的话是对多三金说的,多三金一面将经过擦拭的子弹一发接一发的压进弹仓,一面随口说道:“快啦!……”小心翼翼的用毛巾将枪机上的灰尘擦干净,“哗啦”一声把子弹推入弹膛。抱着怀里的‘水珍珠’(注:莫辛—纳干m1891式步枪在中国的别称,此枪当时以威力大,打的准而受到国人的喜爱。此种叫法是作者听老人说的,‘土八路’的游击队用此枪打火车头,呵!当‘反器材步枪’用。而‘三八大盖’就没这威力,不知是否确实。)多三金最早从初听炮声的紧张中恢复过来,眼中已经闪现出一丝兴奋的光芒。
多三金是班里唯一的“老战士”,按划名册上报的年纪今年有二十九了。以前在热河省是个小小的“秆子头儿”,手下有七八个弟兄。当初在赤峰、围场一带干一些绑票劫道的买卖,日子倒也混的下去。直到碰上了日本“讨伐队”,一番交火之后就跑出来自己一个。干这种买卖的人话最少,眼最尖,这在多三金身上可是最好的证明。虽然多三金平时话不多,但对于周围的人和事看的一清二楚,只是不屑于说出来罢了。此时此刻,复仇的yu望已经填满了多三金的内心,手下弟兄在日军围攻之中浴血倒地的一幕幕又浮现眼前,“今天就算是讨回点儿利息吧……”
“让开!让开!别挡着路!”一列担架从战士们面前匆匆而过。躺在担架上的伤兵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我的手!……我的手!……”失去了一条胳膊的士兵在担架上徒劳的挣扎着,斑斑血迹和撕心裂肺的痛叫对于所有初踏战场的士兵们来说都是一个不小的冲击。冀星云望着半边脸已经血肉模糊的伤兵,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九连!九连进入阵地!”还没等冀星云回过神来,前方传来进入阵地的命令。一排长站起身来大喝一声:“一排全体都有!跟我来!”——就这样,冀星云跟在别人的屁股后面,投进了硝烟弥漫的战场。
补充第三团九连一排的阵地是一段约一百米长的堑壕,身后是平射炮阵地。探头向前望去,四辆日军坦克的残骸正冒着滚滚浓烟,周围横七竖八的躺着一些日本兵的尸体。再远就是被日军占据的第一道壕沟,冀星云知道,距离正好是两千米。双方阵地间散布着自爆后塌陷的平射炮掩体;几乎被炮火夷平的交通沟;挂着残肢断臂的铁丝网和大大小小的弹坑。“可供藏身的地方太多啦!”冀星云知道在视线不及的某处,一定隐藏着敌人的士兵。“傻瓜才会从两千米外发起冲锋。”
“啪!”的一声枪响,打破了阵地上短暂的沉寂。多三金一拉枪栓,弹壳从枪膛里蹦了出来。冀星云狼狈的爬起身来,脸上一阵“发烧”。
“多大哥!打中了么?”小战士四毛儿在旁边兴奋的问道。
多三金轻轻一笑,“那小子正端着枪往这边儿瞄呐,一下被我把脑壳给掀了!”
正说着,炮弹呼啸而来,阵地周围腾起一片烟雾。“毒气弹!”听到喊声,冀星云以最快的速度从挎包中掏出防毒面具套在头上。“妈的,倒霉呀!刚上阵地就摊上这么一出。”由于脖子被紧紧裹住,因此戴着这么个橡胶头套的感觉很是难受。颈动脉由于受到压迫突突直蹦,耳中仿佛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心跳,连阵地上的枪炮声都沉闷了许多。透过防毒面具上的目镜向外望去,烟雾中敌人的身影已经隐约可见。
“妈的!”冀星云将步枪架在战壕边沿,扣动扳机。“乒!”打高了。顿时孤独无力的感觉袭上心头,脑子里仿佛成了一片空白。所有军事项目,冀星云只有实弹射击这一项是可以拿的出手炫耀一番的——射击成绩全班第二,其它项目全不及格。这“第一枪”就打飘了,自然令冀星云没了自信。忙乱的褪弹壳、推弹上膛,可扳机却怎么也扣不下去。冀星云大口大口的吸着经过过滤的空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所幸弥漫的毒气被风很快吹散,同样头戴防毒面具的进攻一方暴露在阵地之前。而此时从多伦城内打过来的炮弹也呼啸着掠过头顶,砸在日军士兵中间。看到敌人接二连三的倒下,冀星云放下心来。屏住呼吸,瞄准一个手持步枪的日军士兵扣动扳机——命中!目标应声倒地。褪弹壳、推弹上膛,准星套住敌人的轻机枪射手。还没等开枪射击,一枚榴弹正中目标,刚刚还喷吐着火舌的机枪瞬间成了横飞的碎片。冀星云只好移开枪口,去寻找下一个目标。可放眼一看,阵地前一个移动的敌人也没有了。即便如此,冀星云还是把枪内剩余的三发子弹统统发射出去。
扯下紧箍住头脸的防毒面具,冀星云无力的靠在战壕内。刚才对手在枪口下仰面倒地的一幕浮现在脑海之中。“我杀人了!”冀星云此时才意识到自己是第一次亲手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