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一百七十二、鸳鸯(2)

    木屋之内,云长流背对着门, 安静地垂首坐在地上。

    他双眼凝望着虚空, 神情无喜无悲……就像是当初以为关无绝已死之时, 他独守着破烂空屋, 浑浑噩噩,生不如死。

    他在等,等着他心爱的人选择推开门走进来,或者选择永远离开他。

    这并不是云长流起初预想的样子。

    他一宿未眠, 思前想后才下定决心。今日早就等在这里, 本是准备亲自把无绝从马车上抱下来,遥遥地指着这间木屋唤一句“阿苦”, 再告诉护法自己想起了所有旧忆。

    可是,这之后该说些什么, 他不知道。

    太多了, 他们之间横亘着十年错过的时光, 横亘着可称残忍的欺骗与伤害,本有太多的话该说。

    也正是因为太多, 太乱, 太复杂……云长流反而不知从何说起。

    昨夜, 养心殿书房的烛灯燃了一晚, 云长流就在案前坐了一晚。

    白宣纸, 狼毫笔。教主怕次日自己失言,便把自己关在书房,悄悄提笔在纸上写稿子。

    这听起来很傻, 很笨,很好笑,可他却写得无比认真,无比专注。

    一字一句地斟酌,却怎么都觉得词不达意。

    千言万语,不得语。

    烛芯噼啪,爆开微小的火花。云长流写满了一张纸扔一张纸,再重新起笔。

    直到书案下废纸团越积越多,直到一整晚的时间就这样消磨过去。

    次日天明,云长流搁笔起身,看着窗外升起的晨曦,不知所措。

    一砚墨汁已被蘸尽,他面前的宣纸仍是雪白。

    这湖心绪如波乱涌,还是不知该如何表达。

    眼见着到了时辰,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来地方等人。

    那马车穿过桃林,自山路驶来。

    ……关无绝靠在车厢的一角睡过去的模样俊美柔和,云长流愣愣地攥紧了车帘。看到人的那一瞬间,教主的大脑一片空白,攒了整晚上的勇气崩了个一干二净。

    最后,他决定把这个难题抛给他的好护法。

    坐在木屋之内,云长流心想,如果关无绝还肯来见他,那护法总会开口说点儿什么的,他顺着应就好;如果关无绝选择直接走了,他……

    屋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

    云长流心里一紧。

    下一刻,身后的门便被人用力推开。

    关无绝红氅红衣,入得门内。他没先说话,先端端正正地掀袍跪下,双膝砸在地上“砰”一声响。

    ——云长流听见门开的声音,才刚转过半个身过去,就被关无绝这架势给震得僵硬了。

    紧接着,关护法狠狠把眼一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诚挚且沉痛地冲云长流磕了三个响头。

    “教主,属下知错!属下罪该万死!!”

    “属下以后再也不敢了!!!”

    “求您别不要我——”

    云长流:“………………”

    ——就说关无绝果然不愧是烛阴教堂堂四方护法,总是能在出乎意料的时机,给他的教主带来出乎意料的惊喜与……惊吓。

    而此时此刻,云长流所感受到的自然只可能是惊吓。

    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半跪在关无绝面前。他的护法跪在那里,束起的乌发曳在地上,全身微微地发抖,竟像是在害怕。

    云长流看着那消瘦弯曲的脊背只觉得心慌意乱,他伸手扶着眼前之人,着急道,“你!你这是做什么……快些起来!”

    关无绝被搀起来,可也不知是真吓坏了还是假装的,脚下站不住直往云长流身上倒。他眼中竟泪光潋滟,哽着喉咙:“教主……教主,您真的都……想起来了是么……”

    云长流怔怔地抬手擦去他眼尾的湿润:“阿苦……”

    “属下知错了,阿苦错了……”

    关无绝手指紧扯着着云长流的衣角,又忍不住落泪。

    他饮泣,脸色愈加苍白,嗓音抖得厉害,“阿苦不是故意想骗您……也不是故意想让您难过……无绝只是、只是真的不能眼睁睁看着您就这样……”

    “我受不了,我当真做不到……是属下愚钝找不到其他办法……我、我只能……!求您别为这个难过,您罚我罢……”

    他泪流满面,含着一点哭腔颠三倒四地申辩。云长流哪里见过关无绝这样子,慌得手足无措,心都被他哭碎了,连连道:“不哭,不怪你,是我错。都是我错,我害你这些年受苦受痛……”

    可关无绝却还哭,云长流生怕他体虚不济,先把人横抱起来放到屋里床上,抱进怀里拍抚。

    哄孩子似的胡乱安慰了半天,关无绝才算缓过来。可他伏在教主怀里仍不罢休,咬着后牙,泪眼朦胧地怒瞪着云长流:“教主……这等大事,您怎么也能瞒着属下!?”

    云长流懵了一刹。关无绝突然又有气力了,他拽着云长流的衣襟摇晃,“那天……无绝明明就是在这间屋子里,这张床上醒来的,您还要骗我说是梦。”

    “……”

    云长流心想这个真不是,那时候本座也以为是梦。面上却蹙眉道:“分明是你先骗——”

    关无绝闭嘴,低头垂眸又掉一滴泪。

    云长流立刻什么重话都不敢说了,教主的面子架子全都扔到脑后,只是茫然无措:“我错,对不住,都是本座不好。不要哭不要哭……”

    关无绝却黯然摇头。他捞起云长流的右手,捧在自己双掌之中,“您逢春生刚解,便找回了那段记忆是么?”

    “……您心念着属下,定然……没有休养好。可属下第二次在清绝居见您,摸了您的脉,什么异样都没探出来。”

    云教主心虚了一下,闪烁其词:“……阿苦,无绝。不说那些话,你且先来看看这间屋子,可还有哪里修的不妥?”

    不料关无绝竟毫无征兆地推了他一把。云长流没防备,向后仰倒在床上,手腕又被护法攥住,居然被制住了脉门。

    关无绝居高临下,一双冷眸锐利地逼视着云长流。他痛心地咬着牙,凛寒的声音从齿缝中迸出:

    “——您学了鬼门的埋伤术,是不是!?”

    云长流深吸一口气。

    他也不急着起来,就卧在床上轻声道:“你……在鬼门五年的籍案,我看过了。”

    关无绝:“……”

    护法默默松开了手。

    云长流淡淡道:“你在清绝居醒过来的那天晚上,本座进去鬼门调了你的记录,又学了鬼门三伤之术。原本还想过亲自去刑堂试试碎骨……”

    关护法威风全失,冷汗涔涔地翻身滚下床跪下磕头:“教主天纵之资!属下当年花了大半个月方才学会那三伤之术,您不到一个晚上便——”

    云长流那个晚上翻旧案翻的痛不欲生,现在却差点没给护法气笑了:“听说你刚入鬼门时忙着强冲心脉,这如何比得?”

    关无绝:“……”

    完了,教主怎么真的什么都知道了!?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木屋之内,花香芬芳。

    半晌,云长流缓缓下床,再次将关无绝抱了起来,叹道:“如今你身子未愈,本座不骂你。”

    关无绝又被教主轻轻放到了床上,他看见云长流锁起眉,自言自语:“奇怪,今日是本座要同你道歉的……怎么回事。”

    四方护法心虚不敢作答,教主便自顾自下了定论:“是你太能气我。”

    关无绝暗自松了口气,忙见好就收,凑过去讨好地亲云长流的手指:“都是无绝不好,您别气。教主来之前用过早膳没有?属下给您弄点……”

    云长流摸了摸他的脸,神色柔和下来,“不必你折腾。方才又是哭又是跪的,累坏了没有?”

    关无绝连忙摇头,微笑道:“属下已经大致无碍了,都是关木衍成天提心吊胆,把您们也吓得不行。”

    两人面对面地躺在一张床上说话,声音都不大不小,气氛总算和缓。屋外雀鸟清鸣,风吹枝叶,一片好景致。

    云长流伸展双臂揽住他,于是他们肌肤相贴。教主凑在护法耳畔,眼神深邃,嗓音温柔而低沉:“此前多有错过,无绝……你我,重新来过。”

    关无绝情难自禁地伸手回抱,他将苍白的脸贴在云长流心口,听着沉稳的鼓动,一时间神魂飘散,恍惚地呢喃道,“是,教主……属下以后哪里也不去,什么都听您的。”

    “无论这条余命还能剩下几年,到死之前,无绝都陪着您……”

    “属下心脉已损,以后做不了烛阴教的护法,就给教主您做个后室里的侍君好了。您喜欢我,属下就给您侍寝,给您暖床,给您……”

    ……

    木屋之外,温枫正守着马车等的焦急。

    他也知道两人真正说开了得需要一阵时间,可知道归知道,近侍还是着急。

    然后他就看到了云教主摔门出来,气的发抖:

    “把里头那个混账给本座带回去!!”

    温枫:???

    您今天早上不还是一副生怕护法不要您了的样子吗!?

    以教主那般好脾气,又疼护法,居然也会骂人了。这是怎么才能被惹火成这样儿啊……

    “他……他……他竟说,他竟……!”

    云长流白皙的脸颊烧红,不知是怒的还是羞的,话都快不会说了。教主愤然拂袖,无法接受,“这个人一天天的……都在想些什么!?什么侍……难道在他心目中,本座就是那样折辱人的!?”

    噢……

    温枫懂了,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木屋里面。不愧是给云长流当了快二十年近侍的人,就这么语无伦次的话,居然真能叫他猜出发生了什么来。

    “教主息怒……护法那人脑子有毛病的。”

    温近侍遂无奈地扶着教主的手臂,内心默默道虽然您也没好到哪儿去,“他伤势未愈,您就容忍着些。”

    云长流余怒未消,按了按眉心。他当然不能冲关无绝发火,也就跑出来对着温枫发泄两句罢了。

    只是真没想到,关无绝居然存了那样的心思,自甘舍弃尊贵无双的护法之职,做个以色侍人的后室侍君……

    思来想去,云长流终究只能悠悠一叹,“罢了,他爱怎样胡作非为也都随他,本座给看严实了便是。”

    哪怕无绝是真的想做一介侍君,他也要叫他地位尊同烛阴教教主夫人,与他并肩坐看这赤川水神烈山之浩荡无双。

    ……

    随后,那一辆马车还是载着教主与护法两人,在烂漫春光中转回了息风城养心殿。

    归途,关无绝笑着对云长流说道,今年花期已误,幸有来年可盼新苞。

    就是这一刻,云长流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初遇阿苦还没多长时间。有一天小药人拿了两册话本子给他看,讲的是位姓金的公子和位姓玉的姑娘的虐恋情深。

    那故事的最后一句写道:“此情不问旧尘,只盼来日花月。”

    一切的误会都得以澄清,一切的隐瞒都得以剖白,一切的心念都得以陈述。

    就此,十年的阴差阳错,总算尘埃落定。

    当然,小插曲还是有的。

    是日午后,趁关无绝睡下,温枫悄悄地问他主子:“……不过教主,您真的知道护法说的,咳咳……侍寝,是什么意思么?其实不是指一起睡觉……”

    云长流似乎有些难为情,扭过脸去,小幅度地点点头,“……嗯。”

    温枫大惊:“真的!?护法他他他给您讲了!!?”

    教主道:“未曾,本座不能自己查么?”

    温枫突然有了种不详的预感。

    “等等,您从……哪里查的……”

    “信堂。有何不妥?”

    温枫:“………………”

    有问题问信堂,似乎没毛病。

    ……个屁。

    也亏得这一届信堂堂主是花挽挽姐姐,要是落得个鬼门薛独行那种铁面无私的老古板,要负责给他家不食人间烟火的年轻教主搜罗春宫图什么的……

    那景象,实在要美的没眼看了。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瞧着很像要完结的样子,不过离真正的完结还差一丢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