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初三那年,王柠度过了有史以来最糟糕的一个春节。

    正值寒假,离春节还有两个星期左右,王柠却一点儿放假的感觉也没有。她的书桌上堆满了练习册,过完这个春节,再没几个月就是中考了,她一刻也不敢松懈。

    父亲对她的要求非常高,平时不允许她上网,不允许她用手机,也不允许她打电话和朋友聊天,甚至不允许她和任何人在放学或是周末的时间一起出去玩,哪怕是一起去图书馆做作业也是不允许的。

    王柠的书桌前有一扇大大的窗,透过窗外的铁网就能看到湛蓝的天。她学习的环境并不差,但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禁锢在昏暗的鸟笼里的小鸟,埋头做那些练习是她获得自由的唯一途径。

    她想靠自己的眼睛去辨别哪一些朋友值得深交,而不是把交友的圈子局限在班里的前三名,即使性格上真的合得来,聊天也没有什么话题。

    她想不依靠任何人,她希望自己有独立的经济能力,想像姐姐一样离开这个家,到外面去住,而不是每天听到嘲讽:“你要是翅膀硬了,有本事了就滚出去。”

    一个周五的晚上,王柠像平时一样按时做练习,做完睡觉。睡着睡着,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回来的声音。

    父亲喜欢抽烟,母亲喜欢酗酒,两个人的工作都很忙,经常深夜的时候才回家。王柠只顾管好自己,她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去管自己的父母。

    昨天晚上回来的是母亲,父亲并没有回家。对王柠来说,这并不太像是个家的存在,有姐姐的地方才比较像个家。

    姐姐自从大学去了广州以后,每年只在春节的时候回来,今年也快到姐姐回来的时候了。

    第二天一早,闹钟在耳边叫嚣,王柠很不耐烦地便按掉继续睡去。可是后来又听到仿佛有人一直在喊自己的名字,翻来覆去总觉得像在做梦,又不像是做梦。疲倦地从床上坐起来的王柠渐渐辨别出这是从隔壁房间传来的母亲的声音。

    王柠有些奇怪母亲为什么不像平时一样过来砸自己的房门,而是远远地在另外一个房间喊自己,她下床穿上拖鞋慢悠悠地走过去。

    母亲正躺在床上,显得非常恼怒,她大喊大叫的声音也中气十足:“我叫你半天,你怎么才过来?我起不来床啦!你快打电话给120!”

    王柠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倒是闻到了母亲一身酒味,昨晚回来肯定没有洗澡就直接上床睡了。

    她先是打电话给了父亲,父亲听后说让她起来喝点盐水,再不行就叫120。他没有说自己在哪儿,也没有说要回来。王柠也不想追问太多,挂了电话之后就去倒了一杯盐水,让母亲坐起来喝。

    母亲不说的话王柠真的看不出有什么问题,此时母亲看起来和一个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但母亲喝了盐水之后立刻就开始呕吐,王柠这才觉得不对劲,便打电话叫了120。

    母亲没有办法自己走路,她说头晕,是被两个人一起掺着下楼的。

    一到医院,母亲就被送进了急救室,医生说是高血压发作。王柠的外公也有高血压,这是会遗传的,但是王柠相信这和母亲的酗酒也有关系。

    出门的时候,王柠随手抓了两本练习册放在书包里,现在坐在急救室的外面。她听了医生的话之后,只是应了一声,然后就不紧不慢地拿出练习册开始做题。

    直到母亲被安排住院之后,王柠也是搬了张凳子在一旁做题。

    连续三天父亲都没有来过,母亲也不允许王柠回家,哪怕是回家洗个澡就回来她也不肯。并且用尖酸刻薄的声音对着王柠说:“你就只想着你自己,我养你这么大,你为什么这么没良心!”

    王柠也不反驳什么,母亲叫自己去倒水什么的,她就去做。其余时间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做自己的事情,仿佛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和母亲对着大吼大叫。

    人生病是很正常的事,更何况明知道自己有高血压的可能性还要酗酒,会发作也不值得大惊小怪。好好休养就会出院,医生也没有说母亲会有什么生命危险。

    第三天的时候,王柠终于忍不下去了,坚持要回一趟家拿点东西。她不像母亲有病床可以睡,她在那行军床上根本睡不好。其他的练习也还没有做,只是做书包里的那两本都快腻了。

    她离开病房的时候,整个病房里都回响着母亲的尖叫声:“我都要死啦,你还只想着自己啊!?你要走就别回来啦!”

    护士和病房里的其他人都向王柠投来异样的目光,仿佛在说她就是一个没有良心的不孝子。

    她皱了皱眉头,并没有停下脚步,还是回家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拿上来该拿的东西,做好了在医院长待的准备后,又原路搭乘公交回到了医院。

    她还没有孩子气到母亲让她去了就不要回来,她就真的不回来了,她不在的话谁照顾母亲呢?

    病房里总是保持着一种诡异的氛围,惨白的灯光照着惨白的墙,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在和病魔做斗争。

    这大概是为数不多的到了春节也没有一点红色的地方。

    春节的时候母亲坚持要出院,来接母亲出院的也不是父亲。

    母亲的声音显得非常刺耳:“王柠你要是不能把爸爸叫过来,我就跟他离婚!”

    王柠实在是没有兴趣插手大人之间的感情问题,可是社会中有一种关系叫做血缘关系,王柠不插手就会被贴上没有良心的标签。

    亲戚们都说:“你还太小,虽然你不懂,但这是你应该做的事情。”

    王柠确实不懂,但也不想懂,不过最后还是给父亲打了个电话,直接转达了母亲的意思。

    父亲没有说什么,只是应了下表示听到了,但一直到春节,母亲出院,父亲也还是没有来过。

    春节的时候父亲几乎也没有回过家,他回家的时候母亲基本都在睡觉,他会看母亲一会儿,然后就搬张凳子去了阳台,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

    在姐姐回来之前,王柠照顾着母亲的一切饮食起居。母亲还没有办法自己下床,就算是洗澡擦身也要靠别人。

    即使王柠一句怨言也没有地做了所有的事情,每天也都还是会被母亲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指责没有良心。

    隔着铁围栏,绚丽的烟花在王柠桌前的窗外绽放,家家户户洋溢着过年的喜庆,时不时还会从别家飘来与往日不同的饭菜香。

    “我生你有什么用?你怎么不去死啊?”

    这是王柠今年从母亲那里收到的贺词,那张堆满了肥肉的脸上勾起的唇角,像在为自己刚刚说了很了不起的话而沾沾自喜。

    不管母亲怎么样竭尽全力地去刺激她、责骂她,她的脸始终像父亲一样面无表情,不为任何一句话所动容。只有这一句话让她的表情起了微妙的变化,双眼有些吃惊地睁大之后,瞳孔便换散开来,随之她的唇角也染上了一抹微笑。

    你怎么不去死?

    你怎么不去死?

    你怎么不去死?

    母亲看到她这样的表情,不明白到底有什么好笑,放大了音量又重复了几遍。

    仿佛有泪水在王柠的眼眶里打转,但始终一滴也没有落下。

    人没有办法选择自己是否出生,但选择了让自己出生的人却又否定了自己,自己又该从哪儿去找存在的理由呢?

    当家里终于归于寂静,母亲静静地睡去之后,王柠一直坐在桌前怔怔地发呆。

    她并不是第一次有自杀的念头,但事实上自杀也需要勇气,并不是想死就能死。她曾经期望有那么一场像电视剧里一样的车祸事故让自己不幸身亡,那就不需要自己再去抉择是否要自杀。但电视剧终究是电视剧,车祸什么的一次也没有发生过。

    这一次,王柠自杀的念头尤为强烈,她开始用一种冷静到令人头皮发麻的方式思考自杀的方式。

    即使没有办法直接从这儿跳下去,母亲正在熟睡,家里又没有其他人,此时离开家上天台,也不会有任何人发现。

    她这才发现,当自杀的念头足够强烈时,并不会想要收拾一些什么东西,也不会想要换一身怎样的衣服,更不会拿笔写下遗嘱,而是没有任何留念地想尽快去付诸这一行动而已。

    “柠檬,你要去哪儿?”

    王柠刚走出家门迈上楼梯没有几步,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喊住了自己。

    是王樱拖着行李箱回来了。

    “姐……”

    王柠回过神来,从口中挤出来的一个字装满了苦涩。自杀的念头顷刻间烟消云散,她又从楼梯上走下来,看着姐姐,眼泪就开始大颗大颗地往下坠。

    王樱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妹妹本来打算去做什么,捏着她的脸颊,努力用最温柔的声音问道:“等你初三毕业,跟姐姐一起去广州好不好?”

    王柠听到这话,猛地抬头,看姐姐的样子不像是在开玩笑,便小鸡啄米一样拼命点头。

    姐姐回来之后,王柠终于不用再操心那么多事。她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心无旁骛地去中考,然后跟姐姐离开这里。她甚至不想关心父母是否真的要离婚,这只希望一切事情都不要打扰到他。

    高一的时候王柠到了广州的一个住校的高中,周末时不时会去姐姐的宿舍借住。

    父母离婚的消息是从姐姐那儿得知的,姐妹两被判给了父亲,和父母保持联系的几乎都是姐姐。父母这个词成为了王柠心中的一道伤痕,害怕被触碰,害怕被揭开。

    高中的班主任找过王樱谈话,了解了王柠的一些家庭情况之后,建议王樱带妹妹去看一下心理医生。王樱听从班主任的建议以后,从医生那里得到了抑郁症的诊断。

    王柠很快结交了许多新的朋友,性格也逐渐开朗起来,变得特别爱笑,控制抑郁症的药物才被慢慢减少,直至停止服用。

    王柠的高中同学里几乎没有人会记得高一时的王柠既不爱笑,也不爱和人说话,和现在人见人爱的王柠简直判若两人。

    但是林泽凯记得。

    王柠就像是把他当做好朋友一样,跟他讲过家里的事情,谁也没有想到又一次引出王柠的自杀倾向的就是林泽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