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安儿使起小性子, 就像一头暴躁的小狼,龇牙咧嘴的往外跑,连安都差点没追上。

    这丫头看起来柔柔弱弱,极是乖巧,可骨子里却藏着一股极有韧劲的血性。

    连安追上她时, 才发现她方才跑出来时, 鞋子没穿好,此时赤脚站在地上,两只鞋子早已无影无踪。

    “跑够了?还跑吗?”发现安儿没穿鞋子, 连安便将她拎到湖边长廊上, 让她坐着。

    虽是夏日, 可此时夜深,地上霜露重。就这么赤脚站着, 难免会着凉。

    她叉着腰, 居高临下看着在长廊上坐着的小丫头, 有种不辞辛苦当起娘的错觉。

    “姐姐在意我。”安儿忽然抬头, 夜空下, 明亮的大眼睛专注的望着连安。

    “以前安儿也经常这么跑,娘亲不追我,爹爹在身后追我,却总是要打我。”

    “娘亲有时候对我好,有时候又很奇怪, 我不喜欢她, 不喜欢娘亲。”

    怕再刺激到安儿, 连安没说话,只是抿着唇。眸子的光却变得深刻了几分,显然心里有些复杂。

    以前蜀山上的师兄弟曾说,连安生气时虽不动声色,可那双眼睛却聚着风暴,平静望着一个人时能让人心底发毛。

    不爱生气的人,发怒时,总是特别的。

    安儿却不闪不躲,执着的和连安对视。半晌,怕这丫头真的感染风寒,连安败下阵来,扭过头叹了一口气。

    “夜深露重,回去睡吧。”

    安儿动了下嘴唇,想开口解释。可到了唇边的话,怕说出来让连安害怕,最后全埋在肚子里,一声不吭的和她乖乖回了房。

    重新躺到床上,连安心里默默有了打算。明儿清早,她就去探望一下梁迟玉。

    蜀山上的独门秘药,她身上还有一些,对治疗伤势也有不错的效果。今日匆忙,她只来得及给这世子服下止血的丹药,却忘了外敷的秘药。

    先前她被宁王妃的话误导,以为梁迟玉不行了。可今日静下来后,好好想了一阵。若是世子真的不久于世,不说别的,今日的晚膳就不会这么丰富。

    而来厢房为她送吃食的丫鬟,一改先前她送梁迟玉回来时的哭天抢地。反倒面上有淡淡的笑容,在她不经意的问起关于梁迟玉的事情时,丫鬟也一五一十的说了。

    宁王请了国师过来查看世子的伤势,如今世子伤势稳定。国师也已回到宫中,只这一条消息就耐人寻味。

    连安一时想起今日在游廊处,与她擦肩而过的男子,和那句令人有些摸不着头脑的话。

    想着这些,她渐渐入眠。安儿闹了这一下,后半夜也乖乖的入睡了。

    只是,当她呼吸平稳,进入梦乡时。躺在身侧的小丫头,默默睁开了眼。

    “姐姐,我会长大的。”

    这几日没有见到连安,连铭察觉自己又恢复了运势上的顺畅,顿时神清气爽,连觉都睡得酣畅了。

    他今日宿在周氏房中,等一番敦伦后,早就沉沉入睡。

    等月上柳梢时,周氏静静坐起来,披了件外衫悄悄走出门。

    连铭睡得正熟,浑然不觉自己的枕中人已经不见。

    “媛娘。”低沉的男音带着深情,周氏刚走出门外,就被一道黑影抱住。

    脸上一道长疤的男子,身形高大魁梧,面上蓄着胡须,一看便是刀口舔血的狠人。

    只是当他目光触及怀中的人时,就变得柔软深情。

    月牙儿高高挂在空中,银辉洒了一地,将衣衫不整只披着外袍的周氏,照出几分娇弱。

    她顺从的任着高大的男子拥住,半晌,才幽怨的开口。

    “媛娘让人传的话,你可有收到。”

    男子抱住她,将她拥入花园处的一处假山后。

    “收到了。”

    他的头自始至终埋在周氏脖颈,像在嗅她颈间芬芳。

    周氏也不避让,顺从的任他拥住,身形放软,像条水蛇,慵懒的往对方怀里钻。声音幽幽怨怨,带着点委屈。

    “媛娘苦等了一天消息,等来的却是世子遇刺,可是媛娘传错了话?”

    她明明说的是对连安那小蹄子动手!这是多好的天赐良机,前有连安揭发马贼的事情。派人动手除了这丫头片子,一定不会有人怀疑!

    旁人只会当,还有落网之鱼对连安心中生恨,才会对连安实施报复。

    若是就此成功,倾倾成为世子妃的拦路石就能这么悄无声息的解决!可恨这男人,竟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废物!

    纵使心里恨的紧,周氏也掩饰着语调。

    她眼里带着寒光与狠辣,吐出的话却像撒娇,像耳语,听的男子喉头发紧。

    近三十岁的女人了,这番小女儿姿态作出,引得他蠢蠢欲动。

    “本来就要成功,却没想到世子自己往剑上撞。暗处保护世子的高手也不少,一击不中,我那些弟兄全栽进去了。”

    想到这些与他在风里来雨里去,同样浴血奋战的弟兄,就为了这么一桩事折了。

    方才心里涌起的几分邪火,全被浇灭。男子清醒了几分。

    周氏牙根咬的紧紧,想到连安还活着,听说还被宁王妃请到府里,住在王府。心头更恨。

    她仰起头,收了面上的笑容,推开男子。

    “凌直,你以后莫要再来找我了。”

    女人变换的嘴脸太快,前一刻还柔声细语,下一刻已面若冰霜。凌直反应不及,刀疤脸狠狠一抽。

    “为何?”

    凌直面上有疤,长着一张国字脸,极有威严。见周氏忽然如此,他情急之下伸手抓住她,面容显得更加严肃。

    “我知道了,是因为屋中那人?你与他做了夫妻,就对他动了心?!”

    发怒的凌直像一只狮子,铁掌禁/锢住周氏的肩,让她动弹不得,只能直视他的眼。

    若是不知底细的人,见了他这番模样,定然被他这幅神情吓的浑身打颤。

    可周氏最知他底细,压根没将这男人的发怒放在心上。像看一个耍戏的,似笑非笑,挥开凌直的手,宛如挥开一只苍蝇,扭着身子走到假山口。

    “你别忘了欠我什么。这十三年里,我只让你办了这么一件事。你却都办不好,叫我如何再相信你。”

    “再者。”周氏悠悠转过身,声音重新恢复方才温柔的调子。

    “我与他是夫妻,他娶我,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我为他生了一女,就算对他动心,又有何不可?你有什么资格来这般质问我?”

    女人的眼是刀,是剑。凌直被她这般奚落的目光,看得心头一痛。

    想到十三年前的往事,高大的身子像个孩子,低下头,不敢正视周氏。

    “我,我已在补偿。媛娘,你——”

    他要上前抱住周氏,被她闪身避开。

    “我本来就该是朝廷二品夫人,与你这种马贼出身的莽夫有何关联?你当年害了我一次不够,难道,还要再害我第二次?”

    “本来念着你如今小有势力,能替倾倾做一些事。可你这般无能,太叫我失望了!”

    “我,我也能叫你穿绫罗绸缎——”

    凌直的保证,被周氏打断。她眼里含着蔑视,像看一只蝼蚁。

    “等你?你是想等我老了死了,才去墓里挖一些东西与我下葬?”

    “癞蛤蟆就别想吃天鹅肉了。”

    凌直不说话了,半晌,才捏着拳头问,声音苦涩。

    “你如何才能相信我。”

    周氏扭过头,看了看自己保养的根根水嫩的手,尖声道。

    “好啊,你若是能当皇帝,我就相信你。”

    这话说完,她上上下下像打量叫花子一般,再看了凌直最后一眼,便毫无留恋的扭身离开了。

    ——废物废物!枉她以为这废物有了什么势力,原来还是烂泥扶不上墙!呸!

    来时还要做出千娇百媚的样子装一装。走的时候周氏一点儿本性都不遮掩了,犀利与尖酸都放在面上。

    凌直哑口无言,望着那道远去的背影,腿像灌了铅,迈不动。

    许久,他双眸充血,低低的笑开。

    ——皇帝,是么。媛娘,你等着我。

    天刚亮,连安这一夜睡的昏昏沉沉。

    一会儿梦见小世子胸前都是血,一会儿又梦见安儿扯着自己衣袖,赤脚跟在她身后追。

    梦魇太多,甚至还有连铭指着她叫骂,周氏却在一旁皮笑肉不笑看热闹的样子。

    而她那同父异母的庶妹连倾倾就像仙子,一身华贵,坐在一旁千金小姐般抿着嘴笑她的狼狈。

    “哎。”好累。她揉揉额头。

    等来传早膳的丫鬟时,她让对方去跟王妃禀报,说自己求见。

    “连姑娘可是在这府中住得不惯?还是丫鬟侍候的不好?我这儿有许多极懂规矩的贴身丫鬟,连姑娘你看着选,放在身边。若是有什么需要吩咐的,尽管开口。”

    歇息了一夜的宁王妃,眼圈不再泛红。面上的笑既温柔又真实,看着连安时连连点头。

    还大方的将自己用的最顺手的四个丫鬟摆出来,让连安挑。

    ——反正日后都是一家人,早点亲近也是好的。

    连安急忙摆手。

    虽然被看的寒毛倒竖,但看王妃这样子,她大概也能估摸出,世子应该真的没什么大碍了。

    想了想,自己确实要去探望一下,便开口说出了来意。

    听到她想去探望梁迟玉,宁王妃面上的笑更加慈祥了。

    “连姑娘想去见迟玉,这何须通报。冬香,领姑娘去见世子。”

    ——呃,这么容易?

    她没想到宁王妃这么好说话,随随便便就让她这么一个外人去见府里的宝贝小世子了?

    连安起身时,安儿也跟着要走,宁王妃却忽然开口。

    “香荷,你找些小玩意儿,给这孩子。”这意思是让安儿留在这里,别跟着连安去。

    连安本以为安儿会闹,会不依不饶的要跟着自己。

    出乎她意料,这几天对她粘的紧的安儿,不吵不闹低着头,坐在凳子上,并无反对。

    她舒了一口气,便跟着冬香去探望一日没见的小世子了。

    她与冬香绕了很多院子,在快出前面的一道垂花门时。冬香才小声道。

    “前面就是世子歇息的地方了,连姑娘持着这块玉牌进去,可一路畅行无阻。”

    连安愕然的接过。“你不去?”

    冬香为难的摇摇头。“世子不喜女眷接近。”

    像是怕连安误会,她又急忙补上一句。“自然,连姑娘不在此列,您是特别的。”

    连安扯了扯嘴角,没挤出笑。

    ——是啊,她确实是特别的。世子因为自己中了一剑,等她过去时,这人指不定如何别扭呢。

    要是对方耍性子让她哄,救命之恩大过天。她自然——使劲哄。

    等连安拿着玉牌前行时,冬香又拉住她,悄声解释了一句。

    “世子不在前面的大房子,而在西边的耳房住。”

    连安莫名其妙的点点头,心中却腹诽。有大房子不住,住小房子,难道是屋子太大,这世子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