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嘤嘤
1907年的血胡同之夜后, 司年被逐出北京,开启了他的第二次流放之旅。旅途的终点是鹤山,他在那里待了整整一百一十九年。
其实无淮子给他下的禁制是两个甲子, 也就是一百二十年, 不过可能是因为他算到司年的姻缘会出现在这第一百二十年里, 所以就给减了一年。
故事说长不长, 说短不短, 司年点到为止。过去的已经过去了, 段章没必要知道得很详细,这又不是什么经典故事汇。
段章也没有追问,他总是那么的识趣, 任何分寸都把握得极为妥当。
翌日。
司年依旧没有去看望阿吉, 但是他终于决定出门访友, 对象是东区的老不死。这一位明面上开着一家书斋,从古至今几千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却至今没倒闭。如今这家书斋就开在东区的大学城里, 商四还拐了个大学生处对象,简直不要脸。
据说如今妖界断袖之风盛行就是从他开始的, 这个万恶的罪魁祸首。
见面的过程可想而知不太愉快。
“你这幅表情, 会让我以为你是来踢馆的。”
两人隔着小茶几在木制游廊上席地而坐, 抬眼望出去便是藏着四季景色的四合院。夏日的秋千架、初春的池塘和四季的花, 角落里还有一米见方的地被开垦出来种着葱。而就在司年来的时候, 商四正在做木工, 看那样式,像要做一个刺绣的架子。
多年过去,这位朋友的品味也愈发令人难以捉摸了。
“你这里有什么可以让我踢的吗?”司年反问。
商四耸耸肩,继续自斟自饮,一袭绯红的大袖衫还是那么骚气,金线绣着的神兽甚至伸了个懒腰,在司年眼皮子底下从袖口爬上了他的肩头。
司年见怪不怪,他今天可不是单纯来找商四喝酒叙旧,而是有正事的。
“前几天碰到一个附在梨树上的生魂,似乎与我有旧。你问问星君,能不能先把他带回往生塔。”
“生魂?”
商四略有诧异,这年头很少见到生魂了。听到司年又说那是个小孩子,商四便又沉吟片刻,应了下来。
在正事上,四九城大阵的持有者总是可靠的。其实当年那些孔雀余孽找到司年时,司年就知道,只要有商四在一天,他们就永远不可能成事,只可惜那都是一些自以为是的蠢货。
正事谈定,商四又挑眉看着司年,笑问:“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心了?”
司年向后靠在廊住上,随意答道:“人类不是有句话,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我的刀早一百年前就断了,现在我可是个和平爱好者。”
“真棒。”
“过奖。”
这虚伪得商四的隔夜酒都快吐出来了,他再次打量了一眼司年,心道司年以前可是个提刀就砍、快意恩仇的好孩子,怎么百年不见,也学会睁眼说瞎话那一套了。
无淮子给他下的咒吗?
太缺德了。
两个老妖怪又虚伪地寒暄一番,互相吐了一堆垃圾话,并发誓永不再见。
下午,两人就又见上面了。
星君分别叫上了他们,却没有说另外一个人也在。两人在梨亭外院的拱门处狭路相逢,脸色都有点绿。
良久,商四看向站在梨树下的星君,面无表情地问:“你跟我有仇吗?”
星君认真想了三秒钟,面无表情地回答:“应该有。”
司年站在一边看戏,但他俩最终没吵起来,略感惋惜。
星君此人,长头发,黑马尾,日常穿一件黑色风衣,面瘫,且脾气不好。整个四九城里脾气最不好的三个人凑到了一起,气氛一时有些凝固。
而且这三个人都不是从正门进来的,擅闯民宅是一把好手。
“你来就来了,干嘛把我也一起叫过来,我看起来很闲吗?还是堂堂星君搞不定一个生魂了?”商四总是话最多的那一个,嘴里放毒从不把门,因为所有人都打不过他,都得叫他四爷爷。
“你不是很闲,是非常闲。”星君如实评价,而后看向司年,微微点头:“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司年跟星君其实来往不多,往生塔的主人性格古怪,除了商四,很少与旁人来往。两人之间略显客气,商四便径自走到了那棵被附身的梨树下,一眼瞅见了躲在茂密枝丫间瑟瑟发抖的阿吉。
司年后知后觉,阿吉只是个小小生魂,同时面对他们三个人,难保不被吓死。
“他可真小啊。”商四蓦地感叹了一句。
“嗯。”星君附言。随即拿出了一本藏蓝色的线装册子,快速翻了翻,说:“确实没有他的记录,来历不明,死因不明,不能投胎。”
星君的册子,不用知道死者的名字,根据每个人独特的灵魂气息就可进行查阅。不过投胎得讲规矩,像阿吉这样的,属于非正常情况,得查清他的生平才能指引他到正确的轮回中去。
“我先把他带回去。”说着,星君平静无波的眼睛看着阿吉,说:“你自己下来,还是我抓你。”
阿吉小身子一颤,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恐惧。他不由地看向司年,似乎是想求救,一个不慎就从树上摔了下来。当然,他是魂体,根本摔不痛也摔不死,但他害怕啊,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往司年身后躲。
“哟。没想到大名鼎鼎的屠夫竟然很讨小孩子喜欢。”商四颇为新奇。
星君也有点好奇,尤其在看到阿吉抓着司年衣服下摆的时候,看他的目光像在看司年的私生子。
司年的脸又绿了。
“放手。”他低头看向阿吉。
“嘤。”阿吉吓得小声叫了一下,抬起头来看着他,憋着嘴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他可只认识司年一个啊,前面这两个人好可怕,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偏偏那俩还不消停。
“小家伙太可怜了,哭得跟鹌鹑似的,嘤嘤嘤。”
“你家孩子像鹌鹑。”
“我没孩子,我断袖。”
“你很光荣?”
“比你单身光荣。”
“*屏蔽的关键字*。”
“然后去往生塔跟你相依为命吗?”
“滚。”
“嘤。”
星君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实在太糟心了,相比之下他宁愿当一个孤寡老男人。
两个人又是死又是滚的,尤其商四还“嘤嘤嘤”,阿吉觉得他嘤得特别可怕,吓得真的要哭出来。
于是他就哭了,无形的泪水穿透了司年的衣裳,活像被抛弃的幼崽。
司年一个头比两个大,他现在明白了,找商四来帮忙就是个错误。一百多年过去他为什么还会犯这样愚蠢的错误,当年听过的“嘤嘤嘤”还不够多吗?
活该受罪。
“你们闭嘴好吗?”司年皮笑肉不笑,“私闯民宅请保持安静。”
商四抄着手,惊讶反问:“这不是你小情郎家吗?”
星君眸光微亮:“情郎?”
司年:“你哪知眼睛看出来的?”
商四:“鹿十说你俩私奔了。”
傻逼鹿十,你马上*屏蔽的关键字*。
“关你屁事。”事已至此,司年反而不想反驳了,爱咋咋地。他甚至想学商四嘤一声,但引起内心强烈不适所以选择了放弃。
此时阿吉仍紧紧挨着司年,似乎只有在司年身边他才能有安全感。如此依恋的姿态,还是出现在一个小孩子身上,让司年有种很微妙的感觉。
“看来不用我带他走了。”星君道。
司年抿唇没有说话,他越沉默,阿吉就越紧张。一双手紧紧攥着他的衣摆,哪怕自己是魂体根本抓不住,也要象征性地抓着,双眼紧紧盯着司年,充满了渴求。
那狗啃的刘海有点滑稽,可司年竟生出一丝心软。
星君见他不说话,便权当他默认了。看了看时间,他还有别的事要忙,便先行离开:“这件事我会派鬼差去查,有消息了再通知你们。”
话音落下,他化作青烟飘散,留下商四饶有兴味地看着司年和阿吉,心里不知又在想什么坏主意。
蓦地,他又说道:“忽然想起来,傅西棠回来了,你的断刀可以请他去修。或者西区那位家里也有匠师,承的是鬼匠柳七的衣钵,修你的刀应该没有问题。”
司年眯起眼:“你就不怕我再开杀戒?”
“你没发现吗,现在跟从前不一样了。”商四笑笑,目光再度掠过阿吉,朝他恶作剧似的挑了挑眉,便负手离开了,瞧着心情很好。
司年望着他的背影,独自站了许久,这才看向那郁郁葱葱的梨树,眸光忽明忽暗,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大、大人……”阿吉小声喊着,又怕惊扰到他。
司年听到了,却没有理会,他还在想自己为何会心软。是因为在鹤山的时间太长了,还是因为别的原因呢。
他又蓦地想起段既明,当时也是那么一瞬间的心软,让他出手救下了对方。对方感恩戴德,他却只是路过。
可这段因果,却一直持续到了现在,甚至比仇恨更长久。
真奇怪。
他这样想着,渐渐收回跑远了的思绪,低头看向阿吉。而就是在这垂眸的瞬间,一枝纯白的梨花忽然跃然眼前,占据了他的整个视线。
“送、送你!”阿吉悄悄从梨花后探出半个脑袋,狗啃的刘海依旧滑稽,挂着泪珠的脸蛋儿红扑扑的,仔细看还有粗糙的皲裂。
司年微怔,下意识地伸手接过。阿吉便害羞地把手背到身后去,笑得傻兮兮的,风吹一吹,还有鼻涕泡。 1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