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三章 玲珑

    我从未想过会如此严重,一时失神,泪水几乎落了下来。我从不怨恨师父,因为每每回忆起在仙岛修习的时光,总是欢笑更多一些,师父的严厉像是一剂辛辣的调料,虽然不大喜欢,毕竟也是另一番风味,并且很快被其他事情掩盖过去。

    可是从什么时候起,回忆中的苦涩越来越多了?

    我黯然颓坐着,双手有些发凉。

    师父受了那么重的伤,不到两个月以后,他冬眠去了。当时我和契疆陪他一路到山上,竟也丝毫察觉不出他的异样。我忍着心痛,回忆所有能够回忆起的细节,发现师父着实掩饰得很完美。也就在那一晚,契疆显露出他真正的狼子野心。

    “师父他冬眠时,是完全睡着的吗?”我突然想起这个问题,“我听说,许多动物的冬眠并非完全睡着,还会出来觅食。师父他会不会也是有所意识的?他其实眼睁对那一切心知肚明,就差没有睁开眼看见仙宫如何被毁,自己如何被杀,我如何被契疆……”

    “元蓁,你不要再想了。”闻商拉了拉我的手,可我却阻止不了自己,继续道:“可是师父伤得太重,也许那时躺下,便没有气力起来反抗。否则契疆只凭一条锁链,怎能如此轻易将师父拖走!”

    “元蓁……”

    “是我害了师父,我……”话音未落,我的泪簌簌落下。

    “你师父怎会算不出自己的大限?如你所说,短短月余之间,师兄们陆续出师离开,如晦清楚将要发生什么,所以尽可能将你们都遣走。他们走得很急,你甚至没能和掬月好好道别。最后,剩下你和契疆,契疆是主谋不会走,而你当时又终日和契疆黏在一起,也赶不走。”闻商道,“元蓁,你师父用心良苦,你也不要过于自伤了。”

    经他一番安慰,我心里疼得更厉害。当初我还曾觉得奇怪,师兄们怎么都走得如此仓促,原来一切都是师父为了保护弟子所为。那场剧变的惨烈我终生难忘,幸好师兄们没有亲身经历,否则谁也不能后半生平静无波。

    而日前穿越回去,师父突然态度转变,同意我和闻商一起离开,原来也是为了这个考虑。他还推了我一把,看似催促我走,何尝不是心中不舍,唯恐我留得久了他会改变主意?

    如今了悟真相,可惜已经太迟了。

    我越想越伤心,突然视线一花,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去。如今没有那些乱糟糟的梦了,每逢伤心必头晕的症状宛然存在。

    我耳中嗡鸣,隐约听见闻商正唤我。

    可我四肢软绵无力,只能任他抱着,拥入怀里。

    歇息片刻,视线慢慢清明了。我半睁着眼睛,将头靠在他肩上,什么也不去想。

    不远处梅树上两只蓝眉的仙鹊叽叽喳喳,诉说着什么事情。

    我听不懂,却看见闻商眉头动了动。他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能让他眉头一动,必定不是鸡毛小事。我随口问道:“发生什么了?”

    “天庭讨伐乌衣之国,大公主率军出战。”

    我忙弹起来:“战况如何?”十三万年以来,许是因为愧疚,我时时关注乌衣之国。我给这个国度带去过深重灾难,倘若我能弥补罪责,哪怕只有万一,也都要去做。

    “公主大获全胜,正在整顿军心,以备下次出击。”闻商似乎看出我的心思,将我往怀里揽了揽,“天庭与乌衣之国恩怨由来已久,谁也不会屈服于谁,除非……”

    “除非屠尽其中一方,像我十三万年前所做的那样。”我又叹一口气,须臾问道:“五师兄呢?”

    闻商抬头听了一会儿:“掬月不在战场。他那身体状况,也不适宜去。”

    我无力一笑:“五师兄从前比猴儿还活泼,若是征战,以他的性子必定大力偷袭。”

    闻商没有回答,低头问我:“你好像累了。”

    “嗯,”我道,“我睡一会儿。”说罢只顾闭上眼睛,让闻商将我放倒在一旁。

    睡意堪堪上涌,梅林外一阵窸窣。我睁开眼,见到一个衣衫染血的人跌跌撞撞跑来,身后拖了长长一段血迹。

    我眯眼看了看,惊呼出声:“成洛!”

    他差一点儿扑倒在地上,我忙跑上前去搀住,问道:“你怎么弄成这样!”

    成洛气息奄奄,目光涣散:“宫主,你快回去,乌衣之国……”话音未落,他便昏了过去。

    正巧闻商到我身边,我将成洛往他怀里一放:“照顾他。”话音未落,人已飞出千里外。

    我心急如焚,不知乌衣之国对东海做了什么。一头钻入海底,水晶宫从外面看去仍是风平浪静。

    如此安静,成洛却伤得那么重,我只觉一阵惊奇,越发警惕起来。

    我走向含章殿,若隐若现的血腥味昭示着什么。跨过门槛以后,视线扫过满殿斑驳血迹,尽头高高的宝座上,一个黑衣男子傲慢地坐着,嘴角抿直,睥睨着我。

    “契疆。”

    看到他,我又不由自主地想起师父。但经历了那些事,我似乎不再那么恨他了,他曾经为救浑身长出结晶的五师兄以身试险,弄得灼穿双眼,事后怕我担忧而苦心隐瞒。反而是我,师父的死我也该有几分责任。

    可方才成洛的模样令我心惊,一码归一码,我仍是咬牙切齿:“你来做什么?”

    “许久不见了,特来探望同门。”

    “你这是探望的态度吗?”

    “又不是探望你。”契疆嗤笑,“掬月是不是在你这里?”

    我皱眉:“你找他作甚?”

    “他曾找我借一件东西,现在,我要拿回来。”

    “荒唐,”我冷笑,“五师兄怎么找你这叛徒借东西?”

    “确实不是他本人来的。”契疆站起来,慢慢走下宝座,“是一个比他年轻许多的女子。”

    我蹙眉一想,比五师兄年轻许多的女子,莫非是嫣儿?

    “你大约猜到是谁了。”契疆走到我身边,“是他的妹妹。当日她来了之后,哭着跪下求我,我看她着实可怜,就当日行一善了。”

    我从未听五师兄提及此事,但料想契疆没理由说这谎,问题便只能出在嫣儿身上。恐怕五师兄根本不知情,否则不会让嫣儿去的。

    我问道:“嫣儿找你借了什么?”

    “一颗玲珑心。”

    “那是什么东西?”

    契疆望着我:“你不会没听说罢?掬月失了整整一颗心,早已没了心跳,如今只靠那颗玲珑心勉强续命,苟延残喘。”

    我心中一跳,以为有了线索,继而又问:“你知道他为何失了一颗心?”

    “这我不过问。”契疆冷冷道,“我关心那东西现在正在掬月身上。”

    “拿出玲珑心以后,五师兄就会死?”我试探般地一问。

    契疆冷冷看我一眼,像是默认了。

    送走师父以后,我怕极了生离死别,更消说与我关系甚密的五师兄。

    我转到契疆面前:“东海中珍宝无数,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我做什么都在所不辞,只求那玲珑心继续放在五师兄身上。”

    我这辈子还没怎么求过人,近来却是怎么了?前阵子求契疆救初爰,如今又求他放五师兄一条生路。

    可契疆这回不像对待初爰那么客气,他又看了我一眼,冷笑:“不可能。”

    “你难道有急用?”

    “没有。”

    “那你为何执意拿走它?”

    “天庭对乌衣之国不宣而战,鉴君重伤我一员大将。”契疆突然发怒,“这理由足够吗?”

    契疆作为国君,爱民如子,十三万年来有口皆碑,手底下的大将受伤,绝不会忍气吞声。他突然要将玲珑心讨回,一则为爱将出气,二则向天庭表明,乌衣之国不是好惹的。

    东海避世多年,早已不管天庭纷争,为的是我失去当年的战力,不能鲁莽行事给东海和自己招来杀身之祸。多年修身养性,再加上闻商熏陶,我也稍稍学了点迂回手段:“你也重伤我的管家,这桩公案又要如何算?”

    “是他无礼在先,我才随手教训他。”

    “恐怕是你擅闯含章殿,他才好心劝说罢?”

    “我没心情同你争辩。”契疆双眼发红,“你若不肯交出来,我不介意以武力见真章。”

    我心一横,昂首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不会交的。”

    契疆瞬间变了脸,抬起手,就要对我的肩劈下来。恰在这时,一个声音从殿外飘进来:“元蓁。”

    我和契疆同时望过去,到底是我反应快些,喊道:“大公主!”

    大公主鹰一般的眼神一抬,向契疆挑衅道:“手下败将,你还敢来?”

    契疆的脸僵了一僵。

    “还不放开元蓁!”大公主一喝,一个飞身就到眼前,契疆将我一推,退开三尺远,恨恨地道:“好你个鉴君,天庭无道,我乌衣之国誓死抵抗!”说罢卷起一阵墨水般的风,迅速从敞窗飞出。

    我见契疆撤退,连忙向大公主道:“公主你快回去,他定是看你不在战场,才要回去借机反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