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从金陵离开之前,宝玉最后见了关顾、甄瑛和斐迪南。他们约好, 八月斐迪南会从金陵启程, 前往京师。宝二爷还抽空问了甄封氏, 封家那边没有找过来罢?

    “他们哪敢。”甄封氏笑道,看着比之前精神状态好多了:“再说他们也找不到, 由您出面, 他们哪里敢把我们香菱抢走许人。”

    甄封氏感恩戴德,香菱在旁也是感激不已,宝玉虽然谈不上心虚却有些不好意思。归根结底, 自己只是站出来说句话,可之于她们,却是生死之差。宝玉突然有些如坐针毡, 就从这小宅子里离开了,走过廊下的时候,就看见如今这宅子里有不少中年女人。

    并非买来的奴婢, 只是雇来的, 她们也不做什么重要事情, 只负责给工人们做饭。每日按时进来, 按时出去, 做饭之前—宝玉定的规矩,必要洗手、换衣裳, 做手脚的机会都不会有。宝玉恨不能将自己的头一份产业弄成铁通江山, 不过这不太现实, 这世上哪有什么永恒不变的东西。

    宝玉和杜竑在临近京城的最后一次谈话里不太愉快, 皇太子不能随时随地的召见贾珏大人,只能找理由将他和杜煦都叫到身边,然后再找个理由让杜煦离开。

    这简直是费事,宝二爷心中嘀咕,杜煦又不是傻子。在金陵这么长时间,他负责内外守卫,难道还会毫无所觉?

    但杜竑就觉得越绕越好,别人都糊涂,就他和宝玉明白怎么回事就行了。

    头上是满天星光,脚下是熟悉的土地,前些日子京城应该下过雨,宝玉踩着驿馆周围的草地,土地松软。宝二爷沉浸其中,踩着泥巴倒也能落个开心,杜竑却似有话说。

    难得迟疑的皇太子还是开口了:“暂时,回宫之后咱们就先别见面了,我是说,若是我们走得很近,父皇那边……”

    要让宝玉来说,如果他是皇太子,占据所有主动,对方也不是黏黏糊糊的人,他就干脆告诉杜竑“咱们分了罢。”

    不用这么难以启齿的,宝二爷心道这不就是那种套路:逐渐拉开距离,让时间湮灭一切,既不用担心刺激年轻人的情绪,也不用担心成为什么话柄……看来杜竑还是做出了选择,宝玉觉得这是个正确决定,他也不难过,就有点小小的遗憾,就那么一点点。

    “殿下放心,我明白。”宝玉笑了一下:“再见,广之。”说完要走,刚刚转身就被皇太子给拉住了。

    杜竑不敢置信的问他:“你脑子想什么呢?”东宫才是震惊的那个人,他明明只是陈述一件事情,为什么听宝玉的意思,好像他们俩要装成不认识,老死不相往来了!

    皇太子有点委屈,宝二爷就很尴尬,原来是自己方才戏精了一把。宝二爷对着杜竑尬笑:“我什么都没想啊,我能想什么,就咱们要在圣人眼睛底下的时候,要低调些,然后……我们会好好的。毕竟我和你,有什么消息我也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杜竑不知为何有些失望:“这会儿你就不能停下想这些吗?”

    宝玉低头笑了一下,看看左右无人,拉住了皇太子的手,用力攥了一下:“我知道了,广之。”

    有道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这种粗鄙之语,东宫当然不知道,但宝玉知道。他觉得自己和杜竑不仅没有在皇帝—这个王母娘娘的眼睛底下变得疏远,反而格外珍惜每次见面的机会。这种禁忌感甚至让两个人每一次拍一下对方的肩膀,或者偷偷拉着对方的手,这种寻常行为都变得格外刺激。

    在返京陛见之后的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杜竑被宝玉偷偷捏了下手掌,在他手心划了一下线,皇太子整张脸通红。哦哦,快看啊,太子不好意思了!

    回京述职一切正常,杜承业也没心情找儿子的麻烦,需知最大的那个雷,已经被齐王杜翊给扛下了。京中最近也安然无事,只有永宁伯陆倜死了,据说是病了一年多了,拖不下去于是死了。后宫皇太后好生哭了一场,据说连齐王的请见都给拒了,但是见了回京的皇太子。

    永宁伯长子陆轨陆元同袭爵,正带着兄弟们守孝,太子的小表弟陆辑也卸下了东宫侍卫的工作,陆家进入全面闭门的状态。陆家算是脱身了,尽管宝玉和侯平喝酒的时候,听说了另一种说法。

    “据说永宁伯是入宫给皇太后问安,出了慈宁殿就病的起不来身了,没两个月就撒手人寰。”侯平低声道:“我父亲那天晚上正当值,亲眼看见的。你说这里头是不是一定有事?”侯平的父亲、一等子爵侯孝康正在监门卫任上。

    正值中午饭点,酒楼里人声鼎沸,倒也没人关注宝玉这边,而宝玉和杜煦对视一眼。这里头的事情,杜煦都只知道一部分,宝玉举着酒杯在嘴边,顿了一下才道:“可能吧,不过永宁伯年纪也不轻了,说不定真是一病至此,人有旦夕祸福。”

    侯平看着他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嘴上道:“倒也是。”

    宝二爷回京不到一个月,这种饭局已经参加好些个了,侯平这还算世交同僚,如贾雨村干脆在他出宫回家的路上堵他。雨村先生可头一回这么主动的找我,宝玉撇嘴,看来永宁伯陆倜的死在京中属于许多人猜测,却又不敢公开说的秘密。

    也就是见了贾雨村,宝二爷才知道齐王的操作多么让人窒息,杜翊这小子居然在皇帝面前公开提到了永宁伯的名号,当然被皇帝第一时间制止。可流言这种东西,无风还要三尺浪,何况确有其事。难怪太后不见齐王,上皇也不说话。

    皇帝和皇后倒是一如往常,恐怕他们已经习惯次子的出人意表……和不着调了。

    有齐王作对比,真是将皇太子衬托成了一朵白莲花,如今稍有脑子的人都能想明白,齐王真的是太不靠谱了。不管什么事情都能捅出来,以如今的主流道德,“为尊者讳”这一条才是首要的,不管永宁伯犯了什么事,那都是齐王的表舅,是皇太后的亲侄子。

    除非谋反,像什么贩卖人口之类的,在士大夫眼中真不是什么大事。就算将人卖到海外有点过分,可人家死了,还要怎么样。是以朝野上下,已经不盯着这事看了,宝玉回京之后的头一件大新闻,乃是皇帝下旨,允许后宫女眷前往娘家省亲。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宝二爷正在宫中当值,捧着刀站在皇帝身后一本正经的听皇帝和朝中诸多大臣商议国政。也不怪皇帝的侍卫亲军都是不错的年轻人,因为没两把刷子的也不敢将自家孩子弄到御前……这并非自夸,而是这个职务太紧要,也太长见识了。

    一个少年从小在帝国政治核心身边耳薰目染,哪怕他未来不会成为独一无二的大臣,至少也能进退的当、举止合宜。正如宝玉之前想到的,他在皇帝身边的近卫中是年纪最小的一个,不能说杜承业对他不好。

    在这里,宝二爷能听到所有关于这个国家现状方方面面的讨论,加上他自己的想法,和通过其他渠道得知的情况,这显然为他做决定的时候,节省了许多隐藏时间。

    比如现在,探春和黛玉神色郁郁的坐在他对面,正说起薛家来人探望薛蟠,顺便将薛蝌兄妹送进京的事情。

    “我们根本说不上话……”这对三姑娘是个打击,或者说对她们俩都是。没什么比认清自己无能为力更悲惨的事情了,黛玉心态还算平和,而三姑娘就是打击。她发现如果失去宝玉二哥的支持,整个环境是不赞同女孩子说出自己看法的。

    连个说话的地方都没有,探春深呼一口气,这几个月我觉得自己要被憋死了。

    她喃喃自语,身边的黛玉默默点头,那种感受很难形容,就像有人掐住了你的脖子,让你憋得脸红脖子粗,拼命的张大嘴呼吸,就是没办法说自己想说的话。而一旦放弃说自己的看法,女孩子们马上又变成了长辈们的小可爱,反正……闭嘴就是了。

    “薛家想逼着薛姨妈将薛家的产业交给族里。”黛玉叹口气:“宝姐姐说的,但是薛家姨妈不太乐意,她想让薛蝌暂时管着。但薛蝌太年轻,薛家那边还不想答应,最后只能各退一步。金陵那边的归族里,京中的还是薛家大房关照。”

    探春接着道:“最奇怪的是,连太太都没说什么,还劝姨妈答应!”

    宝玉挑挑眉,果然被他猜中了,他笑道:“因为太太也好,舅舅也罢,只想让姨妈一家平安就是了。至于薛家,他们必定是另外对咱们家和舅舅家许了愿。”

    说句到家的话,没了贾王史三家,薛家就是个屁。哪怕这个屁能崩出金子,他也是个屁,没了还能找另一个。是薛家离不开他们,所以哪怕是族内杯葛薛家大房,实际上也要看贾王两家站在哪边。

    当年薛家姨夫还想培养子弟科举入仕,可以让薛家独自站的更稳,不必看贾王二族的脸色……如今看来,都是一腔希望付诸东流,薛家还是三大家族,尤其是贾王两家的提款机。

    “下个月我休沐的时候,带着你们去庄子上走走罢。”宝玉笑笑,对两个妹妹道:“咱们散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