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一早, 崔世君到衙门点了卯,便和阿杏一道前往宁国侯府, 如今她到侯府来得多了,侯府的下人都已认得她,她到时, 老侯爷霍云刚用完早饭, 火华正在里间伺候他洗漱。

    崔世君进到侯府的偏厅,不一时, 丫鬟们送来茶点, 崔长松家的亲手给她递上了一盏茶,说道:“崔姑姑有好些日子没过来了。”

    崔长松家的是宁国侯有脸面的管家媳妇, 上回还是她陪着一同去东郡侯府,是以崔世君对她很尊重, 她道:“多谢婶子惦记, 先前老侯爷一直在山上,昨日我得知他下了山,这一早就过来请安了。”

    那崔长松家的笑了笑, 两人说了几句话, 就见霍云踱着步子走出来, 崔长松家的看到老侯爷来了, 便退出屋外。

    崔世君朝着霍云看去,只见他身上穿着一袭松青色素面长衫, 脚踏家常布鞋, 手里拿着一把乌木折扇, 他见了崔世君,说道:“你今日来得倒早。”

    崔世君起身,朝着老侯爷霍云屈膝行了一礼,霍云扬手一抬,示意她坐,崔世君口中称谢,又抿嘴一笑,说道:“老侯爷回了京城,果真就是不一样。”

    霍云眉头一扬,他分明知道她肯定没有好话,仍然问道:“你说说,哪里不一样了?”

    崔世君笑着说道:“头一回见到老侯爷,是在清华观后山的梅花林里,我起初只当是哪位从九天玄外飞来的仙人,唯恐声音太大,冒犯了仙人。”

    停顿一下,崔世君再次笑道:“后来见得多了,老侯爷也变得越发平易近人,我私心想着,清华观乃是清修之地,老侯爷在山上待得久了,自是浑身的仙风道骨,京城却是繁华俗世,老侯爷一旦回城,身上沾了人间烟火,也就不足为奇了。”

    霍云忍不住笑了一声,他合上折扇,隔空用扇子指着崔世君,说道:“我活了三十七年,也就你敢对我品头论足。”

    崔世君低眉一笑,她道:“老侯爷不要见怪,你就当我是在胡言乱语吧。”

    说着,她又道:“今日过府,是来答谢老侯爷上一回的恩情。”

    她送的礼已交到崔长松手上,霍云看了一眼崔长松,崔长松便捧着礼物送到他面前,霍云拿起她送的墨条拆开,他轻轻嗅了一下,说道:“你从哪里买来品质如此低劣的墨条?”

    崔世君并不恼,她笑了笑,说道:“我一介妇人,对这些不通得很,又不知送甚么礼才好,人家说这个好,我便买这个,老侯爷若是嫌不好,或是赏人或是丢掉,任凭老侯爷处置。”

    霍云笑了一声,说道:“可见你不诚心,不过是为了应付差事,才胡乱买了来交差的。”

    崔世君只笑不语,霍云转而把墨条交给崔长松收好,他又转头对崔世君说道:“礼送完了,你总该说正事了吧。”

    他已点明,崔世君也便正色说道:“昨日我去看了莫姑娘,她身子已经大好,还托我向老侯爷问安。”

    崔世君一边说,一边望着霍云,那霍云并不接话,他有一下没一下的用扇子敲着手心,崔世君见此,缓缓开口又道:“我想着,侯爷过些日子就要返京,两家的婚事是不是也该操办起来呢。”

    说完,她两眼看向霍云,霍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半晌,他才撑开手里的折扇,轻轻摇了几下,说道:“今年的夏天,热得真早。”

    他冷不丁把话题说到别处,崔世君一时有些微怔,随后她回道:“不早了,往年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就开始热了。”

    霍云合起扇子,他侧头想了一下,说道:“是呢,往年我都是住在山里,这才不觉得。”

    说罢,他起身对崔世君说道:“走吧,你陪我去园子里走走。”

    “是。”崔世君点头,随他一同出了正厅。

    因着老侯爷要逛园子,年轻的丫鬟媳妇纷纷避开了,他二人身后只带着几个小厮还有阿杏,园子距离正厅颇有一段路程,一行人走走停停,谁也没有出声说话。

    这会儿日头渐升,崔世君怕热,走了半日路,脸上已晒得通红,她从袖子里拿出随身常带的折扇挡住日光,走在前面的霍云回头,看到她额上带着一层薄汗,便在葡萄架下停住脚步。

    这片葡萄架的藤叶长得十分茂盛,一串一串葡萄藏在枝叶之间,果子多数还是青色的,偶尔也有一些开始转紫,显得份外可爱,崔世君站在葡萄架下,轻风一吹,总算感到些意凉意,她舒了一口气,抬头向上望去,笑道:“好俊的葡萄。”

    火华极有眼色,他转身就跑去找来剪刀,对崔世君说道:“姑姑要吃葡萄么,我这就去给你摘。”

    霍云瞥着他,说道:“你倒是机灵,我还没发话呢,你就赶着来献殷勤。”

    火华大着胆子说道:“老侯爷和姑姑走了这么半日的路,要是摘几串葡萄在井水里湃一湃,又新鲜又解暑,岂不有趣?”

    霍云看向崔世君,他问:“你想吃?只是日子还早,恐怕葡萄不大甜。”

    崔世君笑了起来,而后轻轻点头,霍云看着她微微眯起的双眼,想起偶尔在清华观里出没的那只野猫,每回他给它投食,餍足之后的野猫暖洋洋的卧在墙头,崔世君此时的神情,竟和那猫有几分神似。

    “老侯爷?”崔世君唤了他一声,他的眼眸里带着一股玩味,又带着一丝探究,这让崔世君心里有些异样,霍云收回目光,他从火华手里接过剪刀,又叫小厮去搬凳子,便要给崔世君摘葡萄吃。

    崔世君看他准备亲自动手,说道:“有火华呢,又何必劳烦老侯爷,再者地上不稳,老侯爷仔细摔着了。”

    霍云没理会她的话,待到小厮搬来凳子,霍云踩着凳子站上去,几个伺候的小厮无法,只得在旁边护着,好在霍云虽说养尊处优,行动却还算矫健,看到有那将熟的葡萄,伸手一勾,就轻巧巧的剪了下来。

    他做事时一丝不苟,像是在做甚么了不得的大事,崔世君站在葡萄架下,从下往上看他,他的一举一动,清清楚楚的落在她的眼帘里,不知为何,她看得有些呆了,直到有人送来一个竹篮,崔世君终于回神。

    不大一会儿,葡萄装了满满一篮,崔世君朝着霍云说道:“老侯爷,摘够了,你下来吧。”

    霍云听到她的声音,他一回头,却没有提防,被刺扎了一下,崔世君看在眼里,她连忙问道:“是不是伤到手了?”

    霍云从凳子上下来,他把剪刀交给火华,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说道:“不打紧,扎了一根刺而已。”

    崔世君凑过来,她见并无大碍,于是抬眼看他,嘴里嗔道:“是不是,真叫我说中了,这些粗活哪是你能做的。”

    说完,她扭头对阿杏说道:“你的针线包有没有带在身上?”

    “带着呢。”阿杏取出针线包递给崔世君,崔世君找出一根绣花针,她握住霍云的手,缓声说道:“虽不是甚么大伤,这刺也得挑出来,否则够人难受的。”

    她双眼微垂,语气柔和,霍云低头望着她,他二人隔得很近,近得崔世君的气息都喷到他的手掌上,崔世君心无旁骛,只管挑刺,霍云看到她露出泛红的耳朵,眼睛便一直盯着那里。

    葡萄架下,风声吟吟,崔世君和霍云面对面相对而立,那扎进肉里的刺太小了,崔世君挑了几次,也没有挑出来,不一会儿,霍云的眉头轻微的蹙起,崔世君只当他是疼,问道:“是不是我下手太重了?”

    霍云摇头,疼倒是不疼,崔世君每回用针挑一下,就好像不是在挑肉里的刺,而是挑到他的心尖上去了,这让他情不自禁就皱起了眉。

    两人静了一时,崔世君一边挑刺,一边问道:“老侯爷,你当真看不中莫姑娘?”

    霍云想了一下,回道:“不中意又如何?嘉哥儿见过她一面,话里话外就对她带着赞许,你又一再的说她是百里挑一的女子,横竖日后是她跟嘉哥儿过一辈子,只望着她那不争气的娘家不要拖累霍家。”

    崔世君一笑,原来还是因为宁国侯霍嘉首肯,老侯爷才松口的,她道:“莫姑娘深明大义,一定能分清孰轻孰重的。”

    “真是如此就好了。”霍云说道。

    崔世君和霍云又一同静下来,崔世君不再说话,她低头专心挑刺,霍云的双手白皙修长,扎里肉里的刺很是显眼,明明看得到,却就是挑不出来,崔世君耐着性子,一点一点的往外拨,终于,那扎在肉里的刺已被挑出。

    很快,崔世君松开手,霍云心里莫名有一些怅然若失,他的指腹若有似无的捻着掌心,似乎为了掩饰自己,他问火华:“葡萄湃上了?”

    “湃上了。”早有小厮打来井水,将刚刚摘下的葡萄湃在水里,没过多久,火华送上湃好的葡萄,霍云和崔世君坐在葡萄架下分吃葡萄,在井水里湃过的葡萄冰凉可口,只是还有些酸,霍云吃了两颗,就不吃了,崔世君贪凉,一连吃了半串,这才罢手。

    “老侯爷,剩下的我带回家行么?”崔世君她妹妹崔世雅怀着身孕,她记得她怀小元宵时就喜酸,说不得会爱吃这些葡萄。

    崔世君从不主动跟霍云讨东西,他打开折扇摇了几下,不解的说道:“这葡萄酸得倒牙,难为你吃得下去。”

    崔世君告诉他家里的妹妹怀了身子,这还是她头一回在他面前提到家人,霍云不免多问了几句,崔世君便跟说起家里的情形,都是些家长里短的小事,霍云却听得很认真,待她觉出已絮絮叨叨说了大半日,赶忙住了嘴,羞赧的笑道:“瞧我,一时忘了形,倒把这些事拿到老侯面前来说。”

    霍云望着她,说道:“看来你家人都很倚赖你呢。”

    崔世君莞尔一笑,她道:“我是家里的长姐,被他们依靠也是理所应当的。”

    霍云不置可否,他二人说了半日话,直到正午,崔世君要告辞离去,霍云打发崔长松送她,又说过几日会叫崔长松与她商议霍莫两家的婚事,那崔世君便提着一篮子葡萄,出了宁国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