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水阴虫(十二)

    “你们两个退后。”蒲一神色沉重地命令道。

    他指尖翻飞, 掌心中萦绕着翠色流光,星星点点——

    埋藏在泥地里遍地都是的野草籽受到妖力刺激, 纷纷萌芽破土,且生得长而坚韧。在蒲一的操控下, 每十几根细草相互缠绕在一起, 化作一束粗壮的“藤蔓”,锁住手脚等关键部位。

    已然失去自主意识的村长被“藤蔓”们从头到脚紧紧束缚, 动弹不得, 暂时丧失了行动能力。

    见模样和性情大变的活死人被控制住, 水禾这才一个翻身, 手忙脚乱从地上爬起:“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急匆匆跑到还喘着粗气的水毅身边,似乎这样能让他感到安心。

    “毅叔你……”

    水禾用手去拽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水毅,然而刚碰到男人胳膊肘,他却被水毅的猛然抬头,吓得往后一窜——!

    “你、你的眼睛怎么变红了?”水禾声音颤抖着问出口, 他的步伐开始下意识不着痕迹往后移动。

    ……不成!

    想起刚刚对方为了救自己而舍命一推, 但凡有点良心, 他此刻都不能弃水毅而去独自逃走!狠狠拧一把掌心软肉, 水禾壮起胆子, 抖抖索索停下脚步:“我, 我能做什么帮你?”

    乱成一团浆糊的脑袋终于冷静下来。

    他生怕水毅听不清, 甚至又往前走了一步, 尽管步伐幅度很小, 但也彻底坚定了水禾的决心。

    “别过来……我快控制不住了……”水毅用手捂住眼睛, 拼命克制体内因受到主人召唤而突然变得活跃起来的异动,“去!去找蒲一大人,只有他能救我……”

    喉咙干涩嘶哑,几乎语不成句。

    蒲一?

    看着男人往某个方向拼命伸出手给他指示,水禾蓦然意识到什么,他急切冲正凝神眺望远方的陌生男子大喊:“那个,那个谁,你快过来看下,毅叔要不行了!”

    听见叫喊声,蒲一回过头,脸色瞬间大变:“怎么会这样?!”

    “小甜,你跟在我身后千万别乱跑。”叮嘱完小姑娘,年轻男妖迅速赶到周身已经显出异状,表情痛苦不堪的水毅身边。

    “是暴动……要山穷水尽了么,该死!”蒲一伸出剑指“啪啪”点在水毅周身先天大穴,妖力顺着指尖穿透到男人体内,帮助他控制正在体内沿经脉肆意游走的透明虫体,“屏息,张口!”他厉喝出声。

    “哇——”

    被他重重一击锤在胸前,水毅浑身一震!——张嘴吐出一口黑色浓稠液体。

    浓液溅到泥地上,把刚才被妖力强生催生出的碧草都腐蚀得“嘶嘶”作响。

    尽管蒲一是草木成形的精妖,力量属性偏向温和,但妖力强行进入凡人体内对水毅而言,其实依旧不是一件好事。只是现在是非常时刻,情急之下,只好行非常之事,顾不得那么多了。

    水禾守在一旁,看得目不转睛,见水毅脸色慢慢恢复正常,这才怔怔发问:“没事了吧?”

    他以为水毅是在救自己时受了伤,所以才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水禾脸上显出愧色,撇开眼睛,不敢直视他人。

    “你不用抱歉,跟刚才的事没干系。”见水禾不信,蒲一嫌麻烦,也懒得解释,干脆默认下来任由他自己猜想,“暂时是控制住了,不过情况不乐观……或者说——整个村子,恐怕是要完了!”

    “你胡说些什么鬼话!”

    听他这么说,水禾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突然抬起头怒视蒲一。

    ……明明知道眼前男子拥有超出常人的奇异能力,甚至,可能根本就不是人!

    “小子,你冲我发脾气有什么用?”蒲一没生气,他抬起手,往旁边随意一挥,“你自己看看,你爷爷成什么样子了?变成这样我可救不回来!”

    视线顺着他食指所示方向转去——

    被“藤蔓”捆绑住的老村长还在对天嘶吼,手脚并用拼命挣扎,要逃脱禁锢,哪里还认得他这个孙子?

    更远处,嘶吼声、叫骂声、哭喊声此起彼伏,狗吠声冲天不休,穿透耳膜。

    “……”水禾沉默了。

    从刚刚一个接一个的危机中脱离后,他才有剩余心神用来思考其他事情:“到底发生什么事情,村子才会变成这样?”

    “你问我,我问谁去?”蒲一摊开手,“你要真想知道‘为什么’,不如去问问你们尊敬万分的大祭司阁下——我相信,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缘由。”他讽刺一笑。

    放在以往,要是被人如此否定心中信仰,水禾肯定是要同那个人拼命的!

    可现在,最亲的爷爷生死未卜,自幼生活的村庄也逢大变……仿佛一夜之间,他的整个世界便颠倒过来,有人告诉他……假的、一切都是假的!你什么也不知道,根本就是个被最信任最尊敬的人完全玩弄于鼓掌之中的可怜虫!

    他该作何反应才是正确的呢?

    ……或者说,什么才是正确?

    “恕我不能苟同你所说的话。”水禾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平静地回复,“事实如何,我会自己去找大祭司求证。”

    如果蒲一没有看到他死死攥紧的拳头,那么这种表面上的平静,或许还真有可能欺骗过他的眼睛,蒙混过关。

    “随便你,反正与我无关。”握住李甜儿软乎乎的小手,蒲一并不打算和水禾一起去冒险,“不过我得提醒你,你口中的大祭司那儿肯定出了很严重的问题,否则……”今晚你们体内的水阴虫,不应该出现反噬行为。

    他刚刚抬头,就是因为感受到了远处剧烈的灵力波动。

    说不准,风雨将至啊……

    水禾点点头,打断他没说完的话,神情意外坚韧:“你是外人,本不该要求你参与进来。”

    怎么可能不害怕,只是现实没有提供给他第二个选择——要救爷爷和村子里的人,他只能按蒲一留下的唯一线索,去找大祭司对质。

    “成吧,那我们就此别过。”蒲一对他忽然涌现的勇气有些咋舌。

    他本意是提醒眼前莽撞的年轻男子,让对方不要去送死……至于水禾听不听,那就不关他的事情了。

    并非对村中情况无动于衷——作为精妖中的异类,他对比自己更弱小的生物向来抱有一定善意,如果现实允许,蒲一也不介意顺手多救几个人类——可事实是,就算他去了,恐怕也于事无补!

    对什么特殊能力都没有的凡人而言,他尚且还能充当一把“救世主”角色,享受一下众人崇拜的眼神……

    但当比较对象换成人类中的修士,而且还是大祭司那种心黑手辣的狠角色时,蒲一心知肚明——自己的分量,估计还不够当人家塞牙缝的!

    说不准什么时候,他这种小妖就会被某个闲着没事干的修士随手“降妖除魔”,当成同道间用以吹嘘的谈资。

    ……比如之前那个一言不合就丢符篆的年轻道士,脸长得那么俊俏,没想到切开来却从里黑到外,哼!

    况且。

    蒲一顺手揉了揉嘟着嘴的小姑娘脑门顶儿,把她本就有些乱翘的发丝弄得更加凌乱:“这个麻烦丫头就够我操心的了……小甜,走,我们回家。”

    这地方太危险,还是尽早离开为妙。

    他唤了李甜儿两回,小姑娘就跟落地生根似的,愣是没迈开一步。

    “蒲一……我不走。”李甜儿抬起头,仰脸看皱起眉头的年轻男妖,“我们要是走了,我爹娘怎么办?还有水毅叔叔……”她手里还紧紧捏着水毅撕下来的布片。

    “这个好办,我把他一起扛走便是。”蒲一故意忽略“爹娘”,拣了个相对简单点的问题回答,想把李甜儿的注意力引开。

    然而他没料到的是,正坐在地上稍加调息的水毅居然也和自己唱起反调。

    “你们不必管我,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明白。”水毅苦笑,“我陪水禾去祠堂,去找大祭司!不然,我就算离开,恐怕也很难活下去。”用妖力抑制水阴虫的生命活动,终归只是权宜之计,不如选择放手一搏。

    “我也要去!爹爹和娘亲肯定在那里等我——蒲一,你相信我吧,我预感可灵了!”李甜儿紧接其后,一脸执拗。

    “不许又打晕我!”她抽回手,警惕地盯住年轻男妖一举一动,“我很记仇的!”

    蒲一掌心悄悄运起的流光突然散去。

    一个两个都这样……他能怎么办?年轻男妖嘴角抽了抽,烦躁异常。

    “……去去去,都一起去行了吧?”他装作恶声恶气,但一对上小姑娘黑白分明的眼睛,原本的气话突然又软和下来。

    ——“只要你能开心。”

    那么,我也会一起为你高兴。

    早就把眼前麻烦的人类幼崽当做家人的蒲公英花妖,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低垂下来凝视着她的眉眼温和异常。

    ……

    金光符在空中骤然爆裂!

    耀眼的光芒迫使大祭司不得不慌忙以袖掩面,心神大乱之下,他和母虫短暂的沟通突然被中断。

    “这就是你说的奇物?”钟离瑀把剑当棍子挥舞,在不断聚集起来的虫群间左突右刺,气劲横扫一片,“除了数量多点,长得恶心了点,也没见它多厉害?”

    “诶,诶诶——”看着黑色虫群飞蛾扑火般前仆后继涌向剑尖,泽神心疼得直叫唤,“你给我留点啊,这都是我的伴生眷属,它们的用处根本不在战斗里!”

    “哦,那你倒是说说它们有什么用,我再考虑考虑要不要停手。”钟离瑀故意拿剑多比划几下,吓唬道。

    他看这石头里蹦出来的泽神化身傻乎乎的,忍不住想逗他玩儿。

    谁知人家还真是一根筋,问啥说啥,直筒倒豆子似的干脆:“对你们没什么大用,除非你和他一样——也走控尸这个流派。”

    他伸出手指了指不远处,被连续不断的金光闪迷了眼睛的大祭司,居然还一脸委屈:“水阴虫依大泽而生,与我相生相克,也算力量之源,那个邪恶之徒就是发现了这一点,所以才能乘我不察之际,封印了我这么多年!”

    “……也就是最近封印才有点松动,不然我都不知道你的到来。”

    钟离瑀听他絮絮叨叨,几乎哭笑不得。

    ——不是,大兄弟,你也太实诚了!

    他甚至开始合理怀疑大祭司当初能知道这个弱点,多半是因为泽神自己心大又爱搭话,随随便便就自曝其短!

    果不其然,下一秒他的猜想就得到了证实!

    “哼哈哈哈,还不是怪你蠢,随便一套话就全说出来了!”大祭司捂着眼睛狂笑起来,他现在虽暂时不能视物,可听力却灵敏许多,“而且,这么多年过去,看来你是一点记性都没长。”

    他满怀恶意地挑拨离间:“……泽神大人,你就那么确定这个小白脸,一定怀揣着好心思吗?”

    ……小、小白脸?

    钟离瑀表情停滞一瞬,然后眯起眼睛,唇角漾起一抹格外灿烂的笑容。

    ——明明危险莫测,却显得无比迷人。

    “废话真多。”

    比轻叱一声更快的,是他手中陡然射出的符篆流光!

    离字符轰然一声撞上阻挡在两人之间的虫群,半空中突然凭空出现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球,噼里啪啦的爆裂声不绝于耳。

    “你疯了!”大祭司感受到周围急剧升高的气温,勉强睁开眼睛,气急败坏骂道,“在这里用火符,难道你要和我同归于尽吗?你想死,我可不想!”

    他唤来虫群攻击,正因水阴虫有除去怕火外极难杀死的特性,而且成虫十分凶猛。在这个狭小的地下室,大祭司料定对方不敢用火符这类东西——除非他想活生生窒息而死!

    所以,他才表现得如此肆无忌惮,甚至想要用水阴虫来直接操控对面的年轻道士。

    这个小家伙的资质,比水禾那没用玩意儿可好上太多了。

    要不是……

    不知想到了什么,大祭司冷哼一声,他扯断挎在腰间的葫芦果,拔出木塞往钟离瑀的方向一扔。东西脱手的同时,他立刻转身往楼梯口飞奔而去,逃离的脚步十分狼狈!

    “想跑?”钟离瑀勾了勾唇角,“这可没门儿——”

    摸清楚这些飞虫的特性后再针对弱点下手,大祭司设想的阻碍根本不足为惧!

    火符嘛,他有得是……

    至于地下室内的氧气问题?——在消耗殆尽前出去就是了!

    他拍了拍身材异常高大的泽神化身,满意地发现对方的身体果然还保留了被降临前的特质,如石头般坚硬异常。

    “走吧大个子,冲出虫群的包围圈可要靠你了。”钟离瑀笑容愈发灿烂。

    明明感受不到细微的温度差别,可特殊材质制成的石头人愣是冷得抖了抖,连忙点头:“我知道了!”

    他默默回想刚刚大祭司抛出的问题,心道:这样的人怎么可能骗他?

    ——光是随手洒出的符篆,就能把他的化身直接堆死!

    ……

    夜月如水。

    越靠近位于村落中心的泽神祠,几人的表情就越发严肃与沉重。

    一开始,还能远远听到嘶吼与叫骂在风中传来,然而当他们真正靠近时,一切声息却突然沉寂。

    有的时候,死一般的平静其实比冲突爆发的喧闹更加可怕……

    因为这预示着,没有希望了。

    希望的消逝,意味绝望在无声成长、覆盖、蔓延……直至吞噬所有光芒。

    水禾闷头走在最前,一脚踹开距离他们最近的某户人家最外面的木门。

    然后他在门槛前停住脚步,一步也无法再迈出,仿佛前面有深渊中恶龙正张开血盆大口喋喋怪笑,等待自投罗网的猎物。

    ——视线越过水禾正微微颤抖的肩头,站在他身后的蒲一与水毅同样怔怔凝视着眼前之景,什么话都说不出。

    地上坐着一个与李甜儿年纪相仿的小孩子。

    小孩子身旁躺着两具干瘪的尸体。

    夫妻二人紧紧搂住彼此,就算是死,也没有分开相握的双手……

    或许是听到声响,他放弃了继续进食的想法,缓缓扭过头,用没有丝毫感情与神采的暗淡眼眸回望突然闯进来的不速之客们,没喝尽的血液从嘴角留下,滴在身下的泥地里。

    他坐在原地,不动不笑,只静静看着原本应该熟识,现在却只是陌生人的叔叔伯伯。

    前两天,这个孩子才过八岁生辰,他还亲自到这户人家祝贺过……村中的其他人,说不定也……

    水毅的心情很是复杂。

    “这就是……传说中的僵尸?”一直和小男孩对视的水禾,卡了半天,最后只干巴巴的吐出一句话

    ——或许更准确来说是自言自语,仿佛只要打破空气中的寂静,他压抑的心神就能稍微松弛片刻似的。

    水毅否定了他和村长别无二致的猜想:“不,这是蛊虫之间的厮杀。”

    “蛊虫?”水禾一愣,脸偏转过来,“对,刚刚蒲一也说过什么……什么虫来着?”他皱起眉,费力在记忆里搜寻给他留下模糊印象的只言片语。

    “是水阴虫。”站在一旁的蒲一冷冷回答。

    他一直用手遮住李甜儿的双眼,避免让她看到如此诡邪的画面。

    毕竟,这是和她爹娘一模一样的死法,如果触景生情,只怕又要刺激到被她封印在内心深处,永生不愿回想起来的记忆……年轻男妖忍不住叹气。

    幸好小姑娘这时候却异常乖巧,不哭不闹,甚至主动用双手把耳朵捂住,不去偷听大人间的谈话。

    “我就直说了吧,无论你相不相信。”蒲一开口道:“你们村内所有人,都是大祭司用来培养水阴虫的饲料!”

    “怎么可……”看着眼前惨状,水禾绷紧的双肩陡然松懈下来,他苦笑着,无力反驳。

    上下打量一番没有出现任何异状的年轻男人,蒲一若有所思:“……或许也有例外,比如你。”他摇摇头,不知道对一脸惨白色的年轻人而言,这究竟算不算是好事。

    不管水禾能不能接受,蒲一自顾自往下说。

    “这种奇物幼生期是透明色,原本是寄居在动物血液内汲取生命精华,不过不知道你们的大祭司做了什么手脚,现在在母虫的召唤下,它们会开始暴动,为了尽早成熟而操纵寄居体失去神智自相残杀——这个小娃娃会吸食血液,就是因为他本能感知到要吞噬掉血液中流动的虫群们。”

    他指了指一脸呆滞模样、相貌变得丑陋而狰狞的小男孩。

    “嘶……嘶……”

    离得最近的水禾突然听见他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声音,一下子变得警觉,伸手拦住身后的两人:“他是不是要攻击我们?”

    “不。”蒲一冷笑,“这是虫子要成熟了的预兆——”

    伴随他话音落下,小男孩忽然站起身,垂着头,摇摇晃晃:“吼——喔——”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然后……

    数不尽的黑色飞虫,从他的口中飞出来,源源不断!

    然而在生命消逝的最后一瞬,水禾与蒲一亲眼看见……小男孩的眼角渗出了一点泪光……

    透明而纯洁。

    如同地狱中受难的童子。

    光明与黑暗在他身上融汇,奇迹般浑然一体。

    “爹……娘……”他眼睛已经看不见了,只是凭着感觉伸出手,去摸索虚空中……

    那两个,再也回不来的慈爱笑脸。

    “别……”

    ——别扔下……我一个人。

    带我走。

    我们,一起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