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元昌帝的动作很快。三天后, 莫诏渊就被送上了前往江南的游舫。

    临行时,元昌帝没有来送他, 只有秦三芝过来,递给他一块巴掌大的令牌。莫诏渊看着令牌上的“如朕亲临”,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殿下”秦三芝望着他欲言又止,过了许久才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殿下, 还望您不要怨陛下啊!”

    怨吗?

    莫诏渊想起椒房殿中, 元昌帝对韦皇后的质问叱骂, 问她“怎么忍心这样害阿淳”。但元昌帝现在所作的一切,与韦皇后又有什么不同呢?

    他依旧是作为元敬公主,依旧是女儿打扮, 甚至被送出宫、即将长居江南

    啧,根本就没什么不同吧?

    坐在游舫上,莫诏渊意味不明地看着手里的令牌。

    所以说, 这个, 又算是什么呢?

    是元昌帝出于愧疚心理的补偿,还是元昌帝仅剩的、对曾经爱女最后的温情?

    随便了,怎样都好。

    比起元昌帝的心理, 这样一块“如朕亲临”的令牌, 对于莫诏渊的意义, 要更加重要得多。这块令牌的存在, 毫无疑问能够让莫诏渊行事更加方便。

    他从来没有忘记掉自己在这个世界该做的, 为真正的陆景淳复仇的事。

    如今, 韦皇后被废,基本上是此生无望。至于陆景鸣,母亲被废、又被元昌帝得知拥有一个孪生弟弟,他显然也没多少可能问鼎皇位了。

    但仅仅这样是不够的,莫诏渊能够感觉到这具身体的不甘。

    他很清楚,真正属于陆景淳的那个灵魂,已经被混沌大魔吞食干净、彻底不复存在了。所以,与其说是陆景淳残存的灵魂在不甘,不如说是莫诏渊受到了陆景淳留下的执念的影响。

    执念啊

    把灵魂乃至记忆全部享用,却单单留下执念,年承稚究竟想要做什么呢?为了影响他吗?

    莫诏渊的神色变得晦涩。

    这样过分深沉的神情在一个六岁孩童稚气的面孔上显得有些诡异,好在此时的房间里只有莫诏渊一个人,随行的侍从——同样也是监管控制他的属于元昌帝的皇家暗卫——并没有看见这一幕。

    莫诏渊仿佛感觉到,隐藏在暗处的毒蛇在将猎物缠紧束缚后,终于露出了锋利的尖牙。之前没有注意到的种种异样,也于此时悉数显露出来。

    身为赵流徽时,那过分柔软的、对赵冯简过分依恋的情感;身为魔尊燕启时,对明鹤的信赖倚重;就连上个世界,他之所以会被布莱恩打动,为了不让布莱恩跟着自己死亡而放弃与基诺同归于尽的打算,也是受到了伊恩·斯特林本身的影响。

    只不过在那些时候,他所受到的影响都不算很大,而那些因影响做出的举动,在莫诏渊看来,是被他所控制的,或者说是他扮演出来的,因此莫诏渊才一直都没有注意到。

    直到这次,感受到陆景淳因为被元昌帝放弃时那满腔的不甘与怨愤,这种完全不可能属于自己的情绪,莫诏渊才意识到不对劲。

    “唔——”

    冰雪般冷酷的心出现了一丝裂缝,由纯净的力量凝结而成的、清净澄明的元神也染上了混沌的色泽。来自灵魂深处的痛楚让他下意识地皱起眉头,莫诏渊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受到这样严重的伤是什么时候了。

    “温水煮青蛙吗”他低下头,轻轻地嗤笑一声,“还真是熟谙‘徐徐图之’之道呢。”

    虽然被算计了,但莫诏渊也不得不承认,年承稚这番在暗处谋划、不着痕迹地一点一点侵害他心境的举动实在是该死的有效。

    心境受损已经够危险了,更不用说,他现在还在陆景淳的身体里,还被陆景淳留下的执念所影响。不仅没办法即使修复心境,还很有可能进一步扩大裂痕。

    不管年承稚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莫诏渊闭上眼睛,不能再倦怠下去了,他要赶紧离开这个世界。

    初春时节。

    京都还残留着几分冬日的严寒,江南这边已是草长莺飞、大地回春。

    一步一景的皇家行宫里,容颜端丽的少女坐在窗边,正拿着一卷不知写着什么的书册翻阅着。

    拿着书的手白皙纤细,骨节分明,但如果仔细看,会发现这双手对于女子来说有些偏大了,也不似闺阁千金那般柔若无骨。

    “殿下!”

    忽的房门被人从外推开,一个大约三十岁上下的侍卫打扮的男人冲了进来:“陛下,陛下南巡了!”

    殿下——也就是已经长大十岁的莫诏渊——并没有怪罪男人的失礼,闻言放下了手中的书册,饶有兴致地挑起一对初显英气的长眉:“南巡这消息可准确?”

    “千真万确!”男人点点头,在主子示意他继续的眼神中补充道,“京城里传来消息,作为先行的唐国公世子已经出发了!”

    听到“唐国公世子”这五个字,莫诏渊过了好一会儿才把它们和陶弘济联系到一起。

    他在江南行宫里住了十年,京都皇宫内的几个月时光已经恍如隔世一般,变得模糊起来。

    况且他这十年一直忙着发展势力,试图在暗中鲸吞宁朝的江山,如今已经结成一张密密麻麻、几乎将八成宁朝官员笼络进去的利益网,还真没时间追忆往昔。十年前关系还算不错的陶弘济早已被他忘在脑后,就连陶弘济长什么样,他都记不起来了。

    “不是说陛下身体不好了吗?”莫诏渊想了一会儿,就把陶弘济的事情放在了一边,“怎么突然想要南巡了?”

    要知道元昌帝这十年来都没有下过江南,在莫诏渊看来,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避免和他这个曾经的爱女、实际上却是皇子的儿子见面。

    元昌帝也算是过了知天命之年,并不像年轻时那般健壮。这两年来陆陆续续的生了几场病,听说身体就有些不大好。

    “不大好”还是委婉的说法,据莫诏渊布在皇宫里的眼线所说,太医已经暗示过元昌帝,若不好好休养,怕就是这几年了。

    莫诏渊不觉得元昌帝在身为皇帝,几个儿子均已长成、并开始逐步出现夺嫡的情况下还能够好好休养。不出意外的话,元昌帝大概没几年好活了。

    他已经准备好随时可以攻上京城,上演一场“曾经被你辜负的我又重新回来报仇了”,不是,是“曾经被你放逐的我又重新回来掌控京城了”的戏码了。

    考虑到元昌帝毕竟曾经疼爱过他一场,在“假公主真皇子”一事暴露后只是将他送往江南、而非直接让他病逝,更有临行时还给了他一块“如朕亲临”的令牌,不可谓不是“情真意切”。

    莫诏渊投桃报李的,也准备就耐心等待元昌帝驾崩以后再行事。

    他决定在元昌帝病重之际悄悄北上京城,元昌帝一驾崩,就开始他曾经设想中的“逼宫、捧傀儡、权倾朝野”三步骤。

    当然,最终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报复韦皇后和陆景鸣,还有皇后母族韦家——这是陆景淳的执念所在,等完成了陆景淳的愿望,莫诏渊就要立刻、马上、半点不停息地离开这个世界。

    但就像十年前韦皇后的突然暴露打乱了莫诏渊最开始的计划一样,元昌帝仿佛心血来潮一般的南巡也同样不在莫诏渊的意料之中。

    怎么说呢

    在得知元昌帝身体开始不好之后,莫诏渊原本以为元昌帝会一直留在京城的。或许,元昌帝为了自己能够好好休养、不费心费神,会将手中的事宜暂时交给几个长成的皇子去做。

    怎么看都不应该在自己身体不好的时候舟车劳顿,搞什么“南巡”的事。

    “继续关注陛下南巡之事,”莫诏渊想了想,说,“我要知道南巡队伍的行踪。”

    “包括先行部队吗?”男人问。

    莫诏渊轻轻哼了一声:“作为曾经的皇家暗卫,连‘事无巨细’这个基本原则都不记得了吗?”

    “属下知错!”

    十年前隶属于元昌帝、派来监视莫诏渊的前皇家暗卫恭顺地俯下|身,莫诏渊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等男人离开后,莫诏渊才放任自己继续思索元昌帝南下的原因。

    不,其实不用想,他大概也能猜到。

    这几年江南并没有出什么问题,风调雨顺,安宁平和,元昌帝其实根本不需要“南巡”。

    元昌帝拖着病体下江南的原因,除了在临死前想要和曾经放在心上宠爱、又被自己狠心送往江南十年不见的陆景淳,还能有别的吗?

    如果莫诏渊不是陆景淳的话,或许还会感叹一下,元昌帝作为一个皇帝,居然也“有些真情”。但问题是他就是陆景淳,他就是那个被宠爱、又被抛弃的陆景淳——因此,莫诏渊根本没有被元昌帝所感动,反而觉得讽刺极了。

    这算什么呢?

    快要死了,所以怀念起曾经的“父慈子孝”了吗?

    但是,他可不是那个会对着阿耶亲昵撒娇、娇娇软软天真可爱的六公主了啊!

    “送上门来的好机会,不利用一下都说不过去。”莫诏渊哼笑一声,觉得自己大概是可以提前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