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chapter 37

    “哥, ”钟奕情真意切道:“是弗朗西斯让我谈判的——我真的不想把你卖了……”

    燕泽扶额, 一脸不忍卒视道:“……好好好, 我知道, 你坐下来说话。”

    加百列号到达伊莎贝拉港口后,在走完一众程序, 附带全方位展览完燕泽——据燕泽自己观察, 当时在场的人基本上都偷偷给他拍了几张照, 估摸着一个小时之后整个星网都要流传出他的全身照了。

    首都星这种地方, 从来就没有秘密。而既然燕泽和弗朗西斯同步走下加百列号, 就已经代表着弗朗西斯以哨兵的身份, 宣誓了主权。

    联盟最年轻上将决定配偶——这是值得所有媒体蜂拥报道的爆炸性消息。

    毕竟弗朗西斯身为联盟强悍程度数一数二的哨兵, 他的配偶问题一直是个谜, 成功吸引了吃瓜群众们的兴趣

    这位冰山上将能力极强, 对向导群体有着好感,偏偏本人抗拒标记向导, 直到如今兜兜转转找到真爱——多么精彩绝伦的八卦题材啊!

    而在终于应付完一众人等之后,本来在旁边沉默站桩子的钟奕毫不犹豫起身, 然后径直走向弗朗西斯的悬浮车, 伸长腿跨了进去, 毫无尴尬停顿, 自然得跟上自己车似的。

    燕泽:“……”

    燕泽瞄了一眼,在跟钟奕看了个对眼之后极有默契地保持了沉默——可想而知, 现在弗朗西斯实在不想钟奕踏足他的私人领地。

    然而当弗朗西斯和燕泽一起走上悬浮车, 弗朗西斯看见钟奕的瞬间脸拉长变黑, 而钟奕把脸面抛进了爪哇河中,毫不犹豫地扑到了燕泽身上。

    燕泽:“……”

    显而易见,钟奕错误地估算了燕泽身为一名向导,他的体重和承受力早就不能和钟奕同日而语,猝不及防下被那么一扑,直接踉跄几下,然后往后一栽——

    弗朗西斯脸更黑了,但还是体贴地挪过一把椅子,在千钧一发的时候垫在了燕泽身后。

    燕泽感激地看了弗朗西斯一眼,而钟奕不依不饶,继续嘤嘤嘤求原谅,把自己身为笑面虎的尊严丢得一干二净,直接幼齿化成了八十多年前的样子。

    燕泽头疼道:“——行行行我不怪你了,我知道你虽然不是什么好货色,但平常干不出来坑我的事……”

    钟奕:“哥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什么叫我不是好货色——是不是这个姓博格的说了我坏话?他最不是好人了,你不在的几十年里天天就知道欺负我,我对他可是丝毫没有敌意……”

    燕泽给缠得头疼,实在没想到钟奕缠人的工夫八十年如一日,这么多年来一如既往,丝毫没有身为大议员的自尊心。

    燕泽无奈地撇过头,叹了一声气,指了指弗朗西斯脚下:“——你管这叫没有敌意?”

    弗朗西斯脚底下的位置,一条通体漆黑,看起来就不怀好意地蛇高高昂着头,蛇身上的每条肌肉似乎都在收缩,嘶嘶吐着鲜红的蛇信,看上去恨不得一口咬上去。

    量子兽,可是最能体现主人情绪的存在。就黑蛇这样子……只怕钟奕本人就恨不得咬弗朗西斯一口吧?

    弗朗西斯面不改色地看了黑蛇一眼,凉凉道:“——大约对于钟奕大议员而言,没有直接给我一口,就已经是给我面子了吧。”

    钟奕:“……”

    半个小时后,燕泽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托着下巴看向钟奕,似笑非笑道:“——所以,你还趁机让尼古拉答应在半年内,就让你正式和简澈登记?”

    钟奕理直气壮道:“这说明我善于谈判——好不容易逮着一个机会,干嘛不让尼古拉老头子多放点血?”

    “这可不叫放点血,”燕泽揶揄道:“这次那么多脑死亡的驾驶员……只换我的分配权确实有点少,但完全可以换取更多的技术,甚至在议会中再安插几个人手。”

    钟奕懒洋洋往后靠了一下,狭长的眼睛眯起,难得表现出一种放松的姿态:“简澈的机械能力,那帮子老狐狸可不完全知道……更何况,他好歹也是你弟弟我的向导,要是再没有他我可也要像——”

    钟奕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然后在弗朗西斯身上定格,狡黠一笑:“——要是真像弗朗西斯这样,八十多年没有向导,结果性/冷淡成这样,那个怎么办呐?”

    弗朗西斯冷冷抬眸看了钟奕一眼,但显然博格上将威震星际的眼神杀对钟大议员毫无影响,后者甚至还挑衅地耸了耸肩膀。

    弗朗西斯本来没怎么说话,一直让这对久别重逢的兄弟谈论时局,这时候怒从心头起,冷冰冰地开口:“——我这样也好,至少不会自己毫发无损,却让向导在被囚禁一年后,流放到他星系三年,失偶症严重到意识云差点崩溃……”

    钟奕微微色变——显然对任何一个哨兵而言,让自己的向导因为自己而受伤都是耻辱。

    而弗朗西斯盯着他,意味深长地又加上一句:“不过身为哨兵,能让向导心甘情愿付出到这个境界,也是不容易,不是吗?”

    这话说得……

    所以说尽管弗朗西斯平常不言不语,但要真惹毛了,说话那可是能有多伤人有多伤人。

    钟奕极其愤恨地盯住弗朗西斯,而弗朗西斯分毫不让,两个站在联盟金字塔顶端的高官斗鸡了足足半分钟,画面之美堪称奇景。

    燕泽;“……”

    燕泽憋着笑,伸出手把弗朗西斯的头扳到了自己的方向——后者愣了下之后乖乖顺着力道转过头,在从桌子下面轻轻踢了钟奕一脚,然后道:“……咳咳,来,我们讨论一下明天怎么应付那帮老狐狸。”

    这话题转得当真生硬,然而显然,在场的两个人到目前为止,还都非常之给燕泽面子,冷冷哼了一声之后各自转回目光,重新回到燕泽身上。

    直到一个多小时之后,钟奕站起身,略有点留恋地看了燕泽一眼,似乎有什么话在他肚子里转了一圈,正在犹疑要不要钻出来。

    燕泽微笑着站起来,直接上前一步,主动搂住了钟奕。

    钟奕阖上眼睛,轻轻把头搁在燕泽的肩膀上,最后却只呢喃了一句:“哥……你不在的时候,我很累了。”

    燕泽只感觉喉头微微有点梗塞,他的喉结轻轻动了下,将那点酸意吞咽了下去,挤出了一个微笑。

    然而他实在说不出什么,无数话语似乎要从口中出来,然后溜完一圈之后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半晌后燕泽抬起手,带着安抚的意味扣住钟奕的肩膀。

    “……我知道。”

    弗朗西斯沉默地看着他们,直到钟奕扣上门走进自己的悬浮车,燕泽才缓缓转过身,一瞬间的神情难以形容。

    他朝弗朗西斯伸出手,等到后者受宠若惊的接过之后,才抬眼看了看对方,疲惫地靠在对方的肩膀上。

    ——以一种毫不设防,完全信赖的姿态。

    ……

    进入星际时代之后,联盟经过长期的发展,最后形成的统治结构事实上颇为诡异。

    向导和哨兵的出现打破了原有的政体平衡,无论是否愿意承认,事实证明当一方掌控的力量远远高于旁人之时,自然而然就会出现一定程度上的歧视——高维度的科技与军械只能由哨兵掌控,这就直接造成了意识形态上的倾斜。

    第一代哨兵在掌控权利之后,本能的选择了改造相对公平的政体——在最初的时候,哨兵们能掌握的只是军部,但在短短一百年内,议会就全面沦陷,由几大家族势力分开掌控。

    这是人类潜藏在基因里的弱肉强食,几乎可以被称之为本能的存在,我们可以称其为人类的劣根性。

    “这很正常,”当年钟离在弗朗西斯刚刚进入首都军事学院的时候,轻描淡写地提及到了此事:“太过悬殊的能力差距,哨兵刚出现的时候甚至自诩为神的造物,战场上除了哨兵,普通人基本上没有一战之力——他们被吹捧得太高了,自然就忘记了自己本来是什么。”

    “也是……人之常情吧。”

    弗朗西斯还记得钟离说这句话时候的样子。成年男子身形优美,挺括的白衬衫包裹住了他修长挺拔的身形,手中还夹着一根燃烧到一半的电子烟。

    他眼帘低垂掩饰住了所有情绪,眉目看似温和,声线中却还有那么点讽刺。

    弗朗西斯那时候只有十六岁,在钟家被钟离一手带大,尽管也不至于傻白甜,但基于哪个少年不中二的真理,对此事表达了强烈的愤慨之情。

    “人人平等的思想从古地球时代就被接受,怎么可能一百年里面就被推翻?”

    “……再说,现在的联盟政体,虽说仍然有几个家族,但也并非绝对的□□统治,人民的监管力度还是较大的。”

    如今,一方面,议会和军部一军一政,在实际上将民选总统完全架空,总统成了一种类似于吉祥物的存在——其存在意义似乎就是昭告人民还有选举权,但真正落实到总统手里的权利不值一提,类似于古地球时代君主立宪政体下的君主。

    而另一方面,自从古地球时期就觉醒的人权平等意识,让民主成了绝对的政治正确,无论是军部还是议会,每次演讲中都必然要提及对人民的尊重与信任——因为联盟有监管制度。

    每一年,联盟都会针对军部高官和议会的大议员,进行监管考核——只要有超过总人口百分之三十的人民对其中某人表达不满,则会在全星际进行辩论弹劾,民意表决太过糟糕的会被投出议会或者军部。

    每一年的监管考核在星网匿名进行,每十年总会有那么一两个倒霉蛋会被投出权利中枢。

    “监管制度么……”几十年前的钟离谈到这个,轻轻嗤笑了一声:“其实吧,联盟几千亿人口,大多数人知道的,关于某位议员或者将军的信息,都是媒体报道出来——而直到如今,主流媒体还不是那些老家伙们掌握着?”

    “我们依赖于星网和文件上传递的信息,而这些信息也统治了我们思想,于是我们相信我们……被希望相信的一切。”

    弗朗西斯毕竟还小,对钟离这种灰暗的价值观相当不满,反驳道:“但至少有这个制度,就说明了民主还有力量——如果按你这个说法,那就算是古地球时代,人民选举不也就是看财阀和媒体的引导吗?”

    钟离从嘴边拿下电子香烟,修长的手指翻来覆去把玩,半晌后抬眼笑了起来,带着点无可奈何的安抚与敷衍意味:“……是,你说得对。”

    他眼神幽暗,最后又不引人注目地叹息了一声:“其实现在这样……已经是相当好了。”

    弗朗西斯当时急着去帝国军事学院报道,以至于忽略了钟奕那声叹息中的复杂意味。直到后来,他在无数个静谧的夜晚反复咀嚼这句话,在一片浓黑中辗转反侧,最后却也只能阖上眼睛。

    他也终于理解了钟离的未尽之言。

    现在已经相当好了……是因为在哨兵出现的五百年后,出现了最恐怖黑暗的统治时期。

    哨兵们在完全侵蚀议会之后,将联盟公民直截了当分成了三六九等,向导视为战利品随意分配——毕竟只有和向导□□,才能保证下一代大多数也是哨兵,进入了长达百年的黑暗时代。

    曾经,星际中只有联盟的存在,而科伦帝国和拜耳帝国,都是在那场长达百年的□□中分割出来的。

    那场□□中,经过长期的势力割据与武装战争后,联盟的安德烈元帅——这是名空前绝后强大的哨兵,他的精神力之强超过了计算上限,在危急之时接收了烂摊子,

    以暴制暴,以乱制乱,用绝对的武力镇压乱局——身为一名联盟历史上的黑暗哨兵,安德烈元帅的能力非常强大,作风强悍,最后决定了现在的政体。

    尽管仍然不够完美,但实质上,已经是尽了全力。而绝对的哨兵沙文主义者出走,开辟了科伦帝国;以及一部分民主自由人士在早期就选择出逃,并在漫长的历史中开启了拜耳帝国。

    这些历史被尘封在时光长河深处,任由它缓慢地落满尘埃,被遗忘到最边边角角的地方,直到不再有人提起。

    但它是真实而惨烈的。

    弗朗西斯沉默地坐在驾驶座上,脑海中千回百转。而燕泽坐在窗口的位置,微微探出头俯视着下方景色,唇角含着还含着一丝微笑。

    他瞳孔中似乎是温和的,然而又似乎些许凌厉——其实,上辈子的钟离潇洒挺拔,身上的气质有如古时的剑客,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献祭精神与气质。

    而这辈子的燕泽,从外表来看却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只有真正了解他,才能察觉内涵中的无坚不摧与似有若无的悲哀。

    他现在好像糅合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外表上是适合他年纪的少年意气,内里却是引而不发的坚韧不拔——这是只有岁月与历练才能写出的痕迹。

    弗朗西斯一边驾驶着悬浮车,一边悄悄将目光挪到了燕泽身上,用眼角的余光轻轻瞟着他纤细挺拔的身形,直到燕泽抬起头,轻轻咳嗽了一声。

    “弗朗西斯,议会大楼到了,”燕泽这一瞬间的语气无法形容,似乎是在喟叹,又似乎在欣喜:“停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