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1
“您好，本次虚拟体验的时间也设定在二十一世纪吗？”
作为一个登记员，我尽职地登记客人的信息。
科技无限发达的今日，未来人掀起了一股仿古热潮，他们进入液态仓，设定好时代，消除记忆，以全新的身份体验截然不同的人生，直到他们在虚拟世界中死亡才会回归现实。
而站在我眼前的人，显然是一个“虚拟人生”狂热饭，至少在我上岗期间，已经见到他五次了。
“是的。”
056号客人点了点头。
我轻车熟路地设定好磁卡，他只要往液态仓上轻轻一划，就可以体验崭新的第六次人生。
056号接过磁卡，沉默地听我重复完操作流程，忽然说：“其实我有忧郁症。”
我愣了一下，心理疾病恐怕是医学技术永远解决不了的难题。
“那么是您的医师建议您通过回到过去来辅佐治疗吗？”
“不。”
他苦笑了一下，随即他手上的腕带发出了刺耳的警报声。
“是情绪探测仪，”056号解释说，“一旦我动了自杀的念头，便会响起警报。”
我顿时明白过来，自杀是现今法律所不允许的。
056号微微垂下眼睫，叹息道：“只有古时，死亡才能够自由选择。”
我装作没有听见这番反动言论。
056号笑了笑，向他的液态仓走去。
我看着他挺直的背脊，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这是一个需要通过虚拟世界来体验死亡的人。
不过我只是个登记员，客人的选择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2
休息的时间一到，我的后背就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
“想什么呢，心不在焉的，程序员小哥走了都不知道。”
“什么？”
我来不及教训接待员粗鲁的打招呼手法，迅速向门那头张望，果然一个人影也没有了。我懊恼地锤了捶胸口，练了一夜的话又没机会说出口了。
接待员说：“你要一直拿不出行动，早晚得单身一辈子。”
我嗤笑：“像你的客人那种行动力吗？”
他脸一红，摸了摸鼻子，不自在地咳嗽两声。
我仿佛嗅到了恋爱的酸臭味。
“你说洗脑是件好事吗？”我问。
他和他的客人经过一场来自旧时代的低端技术的洗脑，彻底忘了前尘往事，三百年后两个人竟然能破镜重圆也是奇迹一件。
他笑了笑：“只要还活着，不管怎么样都是好事不是吗？”
只要活着吗……
我不由想起056号，那个不断追寻死亡的人。
这时接待员低咒一声，收起脸上的表情，挂上职业的微笑。
056号醒了。
客人们在虚拟世界中渡过的漫长一生，对我们来说不过是一段谈话的时间罢了。
我看到接待员走近茫然的056号说了几句话，很快056号的眼里透出了露骨的失望。
那是当然的，他自以为彻底从世界上解脱了，结果眼睛一睁却发现这才是他真正人生的开始。
六次轮回，六次失望，慢慢会变成绝望吧。
我托起下巴，实在想不通忧郁症患者的内心，他真的能从虚拟的生活中得到一点喘息的空间吗？
056号点了点头，似乎已经了解了现状，接着他的头转向了我这里，接待员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来。
瞬间，茫然的人变成了我。
3
“我们穿越了吗？”
“我们？”
056号没有回答，而是目光坚定地望着我。
接待员凑到我的耳边小声说：“看来你已经走进了他的内心世界。”
我扶额，不管回到了哪个时代，系统为了帮助用户熟悉场景，更为了减少排斥性，所有人像都是由用户潜意识里的人面生成的，056号这句疑问的背后隐藏的信息便是——我是他深层意识中无法忘记的人。
我复杂地看着眼前只有几面之缘的客人，他望着我的眼神，好似我是他认知中唯一相信的存在。
接待员继续唯恐天下不乱地说：“你小心一点，我家宴清寒当初也是这么看我的。”
宴清寒，他跨越三百年的爱人。
我叹气，我知道眼下的情况该如何面对，056号还没从虚拟的世界中抽离出来，我应该联系他的紧急联络人，然后把他交由接待员引导，再通知程序员修复他的液态仓……
“喂，你欠我一个人情对吧。”
“嗯？”接待员眨了眨眼睛。
我深吸一口气：“这个客人交给我了，你不用引导了。”
接待员说：“可是你好像没受过相关培训吧，你确定你能引导他回归现实？”
正是因为我没接受过培训，所以他在我的手下是无法正常回归现实的。
我始终无法理解忧郁症患者的内心，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世界对他们来说是残酷的。
我们谈话的过程中，056号始终安静地聆听着，他是个沉着的人，在起初的茫然过后再没有露出惊慌的神情。
我的眸光扫过他面无表情的脸，心道真是一幅好皮相。
4
“我一定是疯了，或者被接待员带坏了，才会作出违反规定的事。”
我挪出椅子，让056号坐上去。
“所以，在21世纪，我们集体自杀了吗？”
他摇头：“我们过人行道时，被酒驾的司机撞了。”
这倒是挺意外的。
我说：“我以为你会在成年之后迫不及待地自杀。”
他奇怪地看着我：“我为什么要寻死？”
我手中的杯子，啪叽一声掉到了地上，清洁机器人脑门上的绿光一亮，不出五秒，地板再度焕然一新。
056号发出一声感叹：“真的是科幻世界。”
我诧异地看着他，洗脑把他的忧郁症都洗没了吗？
056号对我笑了笑，他长得很端正，笑起来世人如沐清风，我曾经暗暗猜测过他的职业是不是古典文学教授。
我对长得好看的人向来没有抵抗力，默念了几遍我心仪的人是程序员小哥，才勉强收住心中的荡漾，正了正脸色。
“我最多收留你一个礼拜，检查员就会发现你的档案有问题了。”
他依旧是笑的，对我轻声说：“谢谢。”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海划过的都是他醒来后，眼中一闪而逝的失望。
5
一个人住久了，起床后看见另一个人站在家中总要画几秒钟来消化的。
风度翩翩的056号非常自然地替我按下翘起的乱发，说了句“早安”。我幻想过无数次与程序员的婚后生活，毫无征兆地由另一个人上演了。
“早、早安。”我结结巴巴地回道。
056号漂亮的眼睛弯了弯：“早饭已经准备好了。”
我更惊讶了：“你会用？”
“不会，”056号说，“好在我发现这里的一切都可以声控的。”
“其实声控早就淘汰了，只要在大脑中植入芯片，心念一动，机器人会自动为你准备好一切。”我说。
056号问：“你植入了吗？”
我瘪瘪嘴：“没有。”
“为什么？”
“因为……”我张了张口，“因为我是保守派。”
056号大约以为我在讲笑话，很配合地握住拳头，抵住唇笑出了声。
我搔了搔脸颊，不好意思告诉他，因为我暗恋的是技术人员，害怕他哪天从芯片里窥探到了我内心的那些不和谐的妄想。
家用机器人端上香喷喷的烤面包，我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问：“21世纪我们是朋友吗？”
056号闻言放下刀叉，用一种奇异的，包含憧憬与遗憾的口吻说：
“是恋人。”
6
我深知自己的劣根性，再见到程序员时，我在心里小声说道：对不起，我没能开花的爱之果，我可能移情别恋了。
长相、性格、相处方式都无限接近理想型的056号，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他有忧郁症，我在昨天大约会不受控制地扑上去。
“奇怪了，明明在面对程序员的时候，我总踌躇不前，为何会对仅相处一天的056号产生冲动。”
接待员耸耸肩：“你太容易喜欢别人了，亏我原来以为你对程序员一往情深，原来只要长得好轻易都能让你动心，”说着他警惕地远离我，“你是不是也暗恋过我。”
我用一个鄙夷的眼神打破了他的自恋。
没有人像056号那般特别，我一面觉得他与我毫无关系，一面又不禁为他的一句话而触动。
接待员看了看我的表情，说：“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如果你真正喜欢一个人是不会再喜欢别人的，如果你发现你喜欢让了另一个人，那第二个人才是你爱的。”
他难得正色道：“你分得清你是想要一个那样的恋人，还是想要那个人本身吗？”
7
我看着倚在窗边的056号，心想，都是喜欢的话，那我一定更喜欢他。他出现之后，占据了我全部的心神，使我连程序员都忘了。
056号察觉到我的视线，对我一笑。
“这里的白云也是仿真的吗？”
我说：“那到不是，别看我们这样，对环境治理还是挺上心的。”
他颇为调皮地对我一眨眼：“可惜，我本来想说，带你去见真正的蓝天白云，苍山草原。”
我被他这一眼电得心头一突，口干舌燥地舔了舔唇。
056号打开窗户，微微眯起眼睛，神情惬意。
“只有你的家让我觉得我不是在梦里。”
我得意地说：“我照着了21世纪的家居设计的。”
为了讨好他，我可是有下功夫的。
056号，侧过头，向我伸出手。
“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我盯着那只修长的手，深夜里练习过无数次的情话霎时间一齐涌到了喉口。
“我……”
——滴滴滴！
他的腕间发出尖锐的警报。
我近乎奋不顾身地扑到了他的身上，双目赤红地瞪着响个不停的情绪探测仪。
刚刚他是想跳下去！
056号被我压在身下，对我虚弱地笑了笑。
“抱歉，我的心理医生才有权限拿掉这个。”
“你骗我，”我揪住他的衣领，“你早就回归现实了，你的液态仓没出问题。”
他默认了我的话。
“科技大跳跃是从二十一世纪开始的，我想知道，没有洗脑，没有虚拟人生，我们的生活还属于科幻电影的时候，人们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所以呢，”我说，“你去了六次，得到的结论是什么？”
他苦笑：“没有科技约束的他们依旧不自由，他们能够自由的选择死亡，然而死亡不是他们自由的终点，只是逃避。”
“你以为你的所作所为就不是逃避了吗？”
056号闭上眼睛：“有一次我站在十六层楼的楼顶，我旁边站着一个上班族，他对我说你也活不下去了吧，他说他负债累累妻离子散，他说了那么多的话，其实是想从我这里汲取勇气，不是跳下去的勇气，而是活下去的勇气，他希望我的人生比他更绝望。”
“你不是说我们在21世纪是恋人吗？”
我松开了手。
“也是骗我的吗？”
“不是，”056号说，“是真的，你让我几乎以为我有活下去的勇气了，所以被车撞上的那一刻我其实非常高兴，我以为我不用再生与死的选择间挣扎了。”
“那么……”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漂亮的眉宇，以及令我心动不已的薄唇。
“我再分你一点勇气好了。”
我低下了头，看见056号睁开紧闭的双眼。
那里所填满的，不再是失望。
8
我对056号知之甚少，我只是个登记员，他的选择我无权左右。
“晚餐想吃什么？”
我蹭了蹭他的脸颊。
“吃你。”
那之后很久，我都再没有听见警报声，但是我知道他的心灵并没有完全治愈。
我握住他的手，指尖向上摸了摸，感受到冰凉的触感。
情绪探测仪。
056号说他请心理医生重新调节了一下，接着我便听到了一段悦耳的音乐。
他回握住我的手，虔诚地按在了他的胸口。
“我告诉心理医生，我希望我爱的人不仅能听到我的悲伤，也能听到我的喜悦。”
我抽回手，在他惊喜的目光下，埋进了他的怀里，耳朵紧贴他的胸膛。
最美的音乐在这里。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