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恩情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进入沈安歌的眼里,她过了几秒才适应过来。许是在鬼樊楼那样阴沉的环境待久了,好端端的人也会变成蝙蝠的同类。这时的开封安静得很,河岸上只有偶尔可见的拾荒者,与两人在地下经历的一切形成强烈的对比。

    沈安歌心中满是担心与不快,在回客栈的路上,多数时候都是低头不语。

    沈定倒看得开了,慰解道:“沈安歌,我们皆是普通人。世上的事,五分人争,五分天定。我已经失明了将近四年,早已习惯,这样下去……除了生活麻烦些,其它的也没什么特别。”

    “我想做的事情,我一定会做到。”沈安歌鲜明地表达了和沈定不同的态度。

    她想了一下,说:“刚才我听皮师兄言语之间,明明还有回旋余地,只是碍于师叔的态度,没有把话说完。你今晚别去了,我再去探探。”

    沈定沉默片刻,说:“你师叔既然不愿多说,想来必有隐情。你们多年未见,该是好好相聚才对,没必要为我心生间隙。”

    “知道了。”沈安歌清楚沈定这性子,越是表现得无所谓,其实心里越是在乎。她随口应了一句,心中已经有了另外的计划。

    是夜,沈安歌先去“孙图印店”打了两埕好酒,趁着夜深人静之时,再摸进了鬼樊楼。她先去找了皮月休,他又化妆成了耄耋老人的样子,正在□□摊忙前忙后。

    沈安歌在旁边站了一会,等到皮月休空闲一些了,才好言好语道:“皮师兄,你昨天提的‘火子狸’,是什么来的?”

    皮月休“嘘”了一声,环顾四周,确定没人注意到这边,才将沈安歌拉近,说:“你还来问我?幸好师父没在,否则我不给他打死才怪。”

    “我看师叔挺疼你的,你是他唯一的徒弟,他顶多骂你几句,怎么舍得真的打死你?”沈安歌不依不饶,说:“好师兄,你就告诉我吧,也免得我每天都来这里问一遍。如果不可行,也算了结我的一单心事。”

    皮月休经不住沈安歌一番纠缠,但又怕罗修知道了怪罪下来,欲言又止地摆摆手,说:“我跟你说啊,这事的关键不在于我,而在于你师叔。”他指了指沈安歌提着的酒,说:“呐,你这样就对了,灌他几壶,把他哄高兴了,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在旁边再适时地配合你。”

    沈安歌本来亦有如此打算。她进了罗修的住处,将酒放在桌上,热情地招呼他来喝。罗修虽然知道她有求而来,但架不住好酒的诱惑,不停歇地干掉了一埕。

    沈安歌看差不多了,开始进入正题,说:“师叔,昨天我们谈的事……”

    罗修打了个酒嗝,说:“师叔还是那句,你来看我,无任欢迎;其它的,有心无力。”

    沈安歌咬了咬唇,说:“师叔,沈定……沈定对我很重要。”

    皮月休最爱煽风点火,现在看到这个半路蹦出来的师妹脸红了,连忙凑上来,嘿嘿笑道:“就是就是,师父你看他们郎有情妾有意的,你就做做好心成全一下他们嘛。你自己情路不顺,总不会想让人家小年轻也重走你的老路吧?”

    罗修和沈安歌齐刷刷地瞪着皮月休,他郁闷地小声道:“我也没说假话啊……”

    沈安歌重新对着罗修,目光诚恳道:“师叔,事到如今,我不说不行了。我和沈定虽然不是皮师兄讲的那样,但他对我真的很重要。他是我救命恩人,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我。”

    皮月休的八卦之心又被点燃了,奇怪道:“沈师妹,说清楚些,那瞎子怎么救的你?我看你武功应该在他之上才是。”

    提起往事,沈安歌仍是悲痛不已。她说:“十年前,我们沈家被奸臣所害,遭遇灭门之祸。一道圣旨下来,上百口人,或押赴刑场行刑,或充为家奴,或发配边疆。爹、娘、大姐都死了,全家只余我和大哥。那年我八岁,大哥比我年长五岁,我们带上了手铐脚镣,流放荒芜的海南。

    没想到,那杀千刀的奸臣想要斩草除根,连我们两个小孩都不放过。在路过闽南时,有杀手对我们围截堵杀,大哥虽然文武双全,但毕竟年幼,哪里抵得过他们?他为了护我,挨了好几刀,满身是血。千钧一发之际,幸好有位路过的富商子弟,拔刀相助。他虽然武艺平平,但家里开镖局,身边不乏好手。一番交战,杀手们总算被击退了。

    我娘生前,与师父有过交情。她叮嘱我们,如能侥幸逃脱,可去投靠师父。那公子不仅救了我们,还给了盘缠,又让手下一路护送我们到白缈林。”

    罗修只知道白缈仙子十年前收养了沈安歌,以为她不过是普通的孤女,没想到背后还有这样一段故事。他拍拍沈安歌的肩膀,说:“救你的公子,可就是沈定?”

    “是”,沈安歌点点头,说:“从那时起,我就留在了白缈林内,跟随师父,学医练武。直到师傅去世,有次我下山到酒肆,才听说江湖传言,沈定家里也出了事。他比我更惨,不仅全家被杀,自己落了一身病痛,最后甚至还下落不明。

    我本来想要寻他,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忙,但师父有遗命在先,要我救够九十九人才能离开白缈林。师命难违,报恩之事只能暂且搁在一边。说来也巧,前几个月,我还差一人便能达成任务。那天我发现有人闯入白缈林,出于无聊我扮鬼吓他们,没想到其中一人就是沈定。”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皮月休笑着感叹:“都过了十年,你怎么这么笃定,他就是当年救你们的公子哥儿?”

    “他的样貌其实在我脑海里早就模糊了。我只记得,当时的我失了父母,伤心不已,又吵又闹,是他在河边挽起袖子,给我湿了手帕擦脸”,沈安歌在自己的手臂上比划了一下,说:“他这里有块梅花形状的胎记,我认得。在后面的接触当中,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罗修关心道:“你刚才说还有个大哥,现在他人呢?”

    “我让大哥和我一起留在白缈林学艺,他不答应,说要用自己的方法给沈家报仇。他将我送进白缈林后,就不知所踪了,至今没有消息。我此番下山,有两件事情,一是报恩,一是报仇。报仇的事暂时没有头绪,但沈定的恩情,我是一定要还的。”

    沈安歌忽然向罗修跪了下来,他想要拉她,她却定如磐石,说:“师叔,爹和师父,从小就教育我,得人恩果千年记。可惜我学艺未精,未能治好沈定的眼睛,只好带他来求你。求你告诉我,要如何才能救得了他?就算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辞。你的大恩大德,安歌没齿难忘。”

    说着,沈安歌就要向罗修叩头,却被他制止住了。他叹了一口气,说:“你与那沈定,还真有点缘分。既然天意如此,或许还有一丝转机。”

    沈安歌眼中闪亮亮的,喜道:“师叔,言下之意,你肯出手了?”

    “你先起来再说。”罗修抬抬下巴。

    皮月休将沈安歌扶起,说:“哎哟,师妹,师父松口了,还不快谢谢师父。”

    沈安歌正要道谢,罗修却不满地瞪了皮月休一眼,说:“谁说我要出手了?你来!”

    皮月休摸摸后脑勺,权当罗修在开玩笑,说:“师傅你就别埋汰我了,我哪有那个能耐?”

    罗修对沈安歌正色道:“安歌,不是师叔不想帮你。而是师叔年纪大了,又戒不了酒,这些年神经有些损伤,有时候手还会颤抖。眼睛手术是非常精密和复杂的,出不了半点差错,由年轻人来动刀最好。眼下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

    皮月休张大嘴巴,指着自己,说:“师父,你说了半天,不会真的让我来动刀吧?”

    沈安歌同样心有疑惑,对罗修说:“不是我不相信师兄,而是这手术也要讲经验的,师兄年轻,恐怕实战经验稍微欠缺。”

    罗修笑着喝了一杯酒,说:“我虽然老了,精神却没有问题,看人很准。这小子啊,你别看他平时吊儿郎当的,认真做起事来,可不得了!”他转头看着皮月休,说:“你平时不是经常做活体研究么,现在真刀实枪的,倒不敢了?罢了罢了,你还是留在这里研究乌龟吧。”

    皮月休最激不得,一听罗修这样说,整个人“忽”的一声站了起来,说:“谁不敢呢?沈师妹……”他拍拍胸膛,保证道:“放心交给我,我还沈定一双明亮的眸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