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贬谪中的虎口余生

    抗疏入狱之生活

    这一期阳明的生活,可以名之为:“倒霉生活”,也可以说是阳明最倒运的时代。我为什么用这样不好的字句,来加于他的生活之上呢?因为他在这一时期里,为了一道疏,弄得官秩大降,又受行杖,又下狱,又等于“充军发配”式的贬谪;好容易侥幸从虎口里“九死一生”逃出来,所过的生活,只有危险痛苦。这如何不是倒霉?更如何不是倒运呢?

    弘治十八年,孝宗崩驾,继登大位的,就是武宗。改元正德。武宗为孝宗长子,名厚照。他一登位,却不像他的父亲那样勤于国政;他所喜欢的是佛学梵语,自称为广法王西天觉道圆明自在大定慧佛,还教手下的人,铸了一个大定慧佛的金印,佩在身上。在宫里,又建一个豹房新寺;又曾命使臣,到远方去迎佛教;虽有臣子进谏,他都斥而不纳。然这乃宗教上的信仰,不能即说是他不好的地方;他不好地方,是喜欢声色狗马,宠信的是些奸佞阴险的小人。又喜微服私行,曾夜入人家,大索妇女,以致乐而忘返。总而言之,他是一个无道昏君罢了。阳明遇着这样的主子,就是他“倒霉”、“倒运”的机会到了啊。

    武宗所以这样无道,固然是他自己的不好;然而最大的原因,就是受了一班小人的诱导。其中有个最坏的坏蛋,名叫刘瑾,是兴平人,本姓谈,从小就有些鬼聪明,立志要做太监,因此拜在中官刘某的名下为螟蛉义子,藉以为进身之阶,故此冒作姓刘。在孝宗时候,坐法当死,幸得救免,故切齿痛恨廷臣,誓欲复仇为快。武宗在东宫作太子时,他知武宗将来必继孝宗之位,故此百般地附顺奉承。武宗在为太子时,已被他引诱得无所不为,种下坏根,故此武宗同他非常要好,到了身登九五之后,便命他掌钟鼓司。每逢退了朝,与他不是肆意鹰犬,就是纵情歌舞;刘瑾以此益得武宗欢心,又升为内官监,总督团营。刘瑾性素阴狠险诈,至是擅作威福,无恶不作;以致国事日非,万民嗟怨。这时却恼了一位大臣刘健(洛阳人名希贤,时为文渊阁大学士),便首先出头谏劝武宗,不可宠幸阉宦,导作狎游。武宗不从,瑾复矫旨削去刘健的官爵,罢归田里为民。于是又恼了两位正直敢言的臣子,一个是戴铣(字宝之,婺源人,时为南京户科给事中),一个是薄彦微(阳曲人,时为四川道监察御史)。因见刘健无故削职,不胜愤怒,便共上一疏,大意请帝起复刘健,磔诛刘瑾,以谢天下,而整朝纲。武宗见疏,斥其不应故彰君恶,以沽直谏美名,特差锦衣卫将戴、薄等拿解赴京;弄得朝臣都噤若寒蝉,不敢再谏。但其中却有一位不怕死的小臣,偏要抗疏戴、薄了。这人是谁呢?不用我讲,读者早已知道了呀。

    阳明见武宗被刘瑾一班阉宦,引得日事荒淫,不治国事,就已预备拼了生命,要严劾刘瑾的。刘健削职,他就欲上疏抗救;这次戴、薄被解赴京,他一腔忠愤之气,再也忍捺不住;明知那时的刘瑾,势焰正炙,自己不过一区区兵部主事,当然鸡蛋碰石卵,总是自己吃亏。而且武宗正恨有人谏劝,不谏固然可以无妨;要是进谏,百分之九十九是“死得成”的。但想做忠臣,又决不能贪生畏死。他于是就上疏道:

    臣闻君仁则臣直。大舜之所以圣,以能隐恶而扬善也。臣迩者窃见陛下以南京户科给事中戴铣等上言时事,特敕锦衣卫差官校拿解赴京;臣不知所言之当理与否,意其间必有触冒忌讳,上干雷霆之怒者。但铣等职居谏司,以言为责。其言而善,自宜嘉纳施行;如其未善,亦宜包客隐覆,以开忠谠之路。乃今赫然下令,远事拘囚;在陛下之心,不过少示惩创,使其后日不敢轻率妄有论列,非果有意怒绝之也;下民无知,妄生疑惧,臣切惜之。今在廷之臣,莫不以此举为非宜;然而莫敢为陛下言者,岂其无忧国爱君之心哉!惧陛下复以罪铣等者罪之,则非惟无补于国事,而徒足以增陛下之过举耳。然则自是而后,虽有上关宗社危疑不制之事,陛下孰从而闻之?陛下聪明超绝,苟念及此,宁不寒心!况今天时冻冱,万一差去官校,督束过严,铣等在道,或致失所,遂填沟壑;使陛下有杀谏臣之名,兴群臣纷纷之议,其时陛下必将追咎左右莫有言者,则既晚矣。伏愿陛下追收前旨,使铣等仍旧供职;扩大公无我之仁,明改过不吝之勇。圣德昭布远迩,人民胥悦,岂不体哉!臣又惟君者元首也,臣者耳目手足也;陛下思耳目之不可使壅塞,手足之不可使痿痹,必将恻然而有所不忍。臣承乏下僚,僭言实罪,伏睹陛下明旨,有“政事得失,许诸人直言无隐”之条,故敢昧死为陛下一言,伏惟俯垂宥察,不胜干冒战栗之至!

    疏上,武宗大怒,刘瑾更是切齿痛恨阳明,不应道他有危宗社。于是在阙下,先杖四十,打得阳明皮开肉烂,死去活来;然后又下在狱中,现在他所过的,是黑暗囹圄中的生活了。

    囹圄生活,是个极黑暗,而且极痛苦的。下狱的时期,又是十二月,正风紧雪飞、天寒地冻的时节,阳明的苦况,也就可想而知。天寒岁暮,思乡忆亲;况又待罪遭谗,生死莫测,阳明处此境域,真是万感纷集,乱箭攒心。我们且看他在狱中的作品,如:

    天寒岁云暮,冰雪关河迥。

    幽室魍魉生,不寐知夜永。

    ……

    兀坐经旬成木石,忽惊岁暮还思乡。

    高檐白日不到地,深夜黠鼠时登床。

    ……

    屋罅见明月,还见地上霜。

    客子夜中起,旁皇涕沾裳。

    ……

    天涯岁暮冰霜结,

    ……

    思家有泪仍多病,

    ……

    幽室不知年,夜长苦昼短。

    ……

    来归在何时,年华忽将晚。

    萧条念宗祀,泪下长如霰。

    等等句,都足描写他心中的苦怨。他还做了一首《有室七章》的古诗,玩其字里行间,还是时时流露忠君爱主之意;体效《国风》,义取《离骚》,阳明幸而不死,或则就是得此诗之力,亦未可知。诗道:

    有室如簴,周之崇墉。窒如穴处,无秋无冬。

    耿彼屋漏,天光入之。瞻彼日月,何嗟及之。

    倏晦倏明,凄其以风。倏雨倏雪,当昼而蒙。

    夜何其矣,靡星靡粲。岂无白日,寤寐永叹。

    心之忧矣,匪家匪室。或其启矣,殒予匪恤。

    氤氲其埃,日之光矣。渊渊其鼓,明既昌矣。

    朝既式矣,日既夕矣。悠悠我思,曷其极矣!

    在狱中囚了许多时候,天子旨下,将阳明贬谪为贵州龙场驿驿丞。阳明出狱时,又做了一首《别友狱中》的诗,道:

    居常念朋旧,簿领成阔绝。嗟我二三友,胡然此簪盍。

    累累囹圄间,讲诵未能辍。桎梏敢忘罪,至道良足悦。

    所恨精诚眇,尚口徒自蹶。天王本明圣,旋已但中热。

    行藏未可期,明当与君别。愿言无诡随,努力从前哲!

    贵州那时,与京师相去万余里,还是未开化的蛮荒之域,他的朋友,都替他忧虑不已,均恐一入荒漠瘴疠之远地,没有生命还家的希望。但阳明之意,却不在此。他答汪仰之的三首诗中,第一首道:

    去国心已恫,别子意弥恻。

    伊迩怨昕夕,况兹万里隔。

    恋恋歧路间,执手何能默。

    子有昆弟居,而我远亲侧。

    回思菽水欢,羡子何由得。

    知子念我深,夙夜敢忘惕。

    良心忠信资,蛮貊非我戚。

    由此诗中,可以知他是“蛮貊非我戚”了。他之念念不能忘者,就是他家中的人。甘泉子也说道:“谪贵州龙场驿,万里矣,而公不少怵。”益足证明他是不惧远谪了。

    甘泉是与阳明感情最厚的朋友,虽是一旦判袂,却也并不显出嗟怨之态,特歌九章以赠,并以勉励阳明。如“与君心已通,别离何怨嗟”,便已道出道义相交,心已互通,虽隔千万里之远,也如一室晤对一样。又如“愿言崇明德,浩浩同无涯”,便有以贤圣之道相互勉之意了。阳明也和以八咏,内第三首云:

    洙泗流浸微,伊洛仅如线。

    后来三四公,瑕瑜未相掩。

    嗟予不量力,跛蹩期致远。

    屡兴还屡仆,惴息几不免。

    道逢同心人,秉节倡予敢。

    力争毫厘间,万里或可勉。

    风波忽相失,言之泪徒泫。

    在这一赠一酬的诗中,便可窥出这两位大儒的人格,是如何的崇高伟大了。

    艰难困苦的途中

    阳明这次出狱远谪,全是出于武宗之意,若依刘瑾的心,似非置他于死地不可;但武宗不欲这种干,故也不敢在狱暗加陷害。他既出狱远谪,瑾心还是不甘;于是暗遣心腹,嘱在路途乘隙刺杀阳明,务要去其生命,以泄宿憾。刺客领命,于是追随阳明来了。

    阳明由京赴杭州,在北新关遇着自己的兄弟守文等。难后手足重逢,不胜伤感,曾有诗纪其事云:

    扁舟风雨满江关,兄弟相看梦寐间。

    已分天涯成死别,宁知意外得生还。

    投荒自识君恩远,多病心便吏事闲。

    携汝耕樵应有日,好移茅屋傍云山。

    时方盛夏,因积劳致肺疾复发,乃养病静慈,旋移居于胜果寺,得门人徐爱为伴。徐爱乃是阳明妹婿,而拜阳明之门的;阳明门人中第一高足,就是徐爱;最先北面称弟子的,也是徐爱。这年为有司所选,将同蔡希颜、朱守中(均阳明门人)入京,阳明还做了一篇《别三子序》赠勖他们之行。不料这天夜深时候,刘瑾遣的两个刺客已到了,阳明的环境,顿时险恶危殆起来。

    恰巧有个救星,就是胜果寺的邻居沈玉殷。他素来钦服阳明,因见有两操北音的汉子,挟着阳明出寺前行,心里就大疑;尾随之行三里许,追至密向阳明说:“顷见彼二汉之挟公行,恐不利。”阳明也明知生命操于刺客的手中,危机四伏,无力抗拒,只好任其所为了。沈又与刺客虚作殷勤,问何故欲杀阳明;刺客云为杀之覆命,始知乃系瑾所主使。沈又向刺客道:“王公今夕,当然不能生存,我具斗酒,与之诀别,且与君等痛饮,君等愿意答应吗?”刺客料知阳明,已成釜中之鱼、笼中之鸟,决不会有何变卦,也就允许姓沈的话。饮毕,刺客均大醉。破晓,沈乃密教阳明他逸;以石沉江,解遗巾履,放岸上,作自溺状。事后,沈故作痛哭,说阳明已投江自溺;刺客也明知乃沈所行诡计,虽怒沈,亦无可如何,恐害沈而己亦获贪杯之罪,阳明因此便侥幸脱险了。

    阳明的兄弟守文,这时正在杭州应乡试,闻沈报阳明投江,于是大家都说阳明已自溺死。他父亲又派人至遗巾履处捞觅尸身,一班门弟子互相告知痛哭;独有徐爱不哭,并谓阳明决不会自溺,又说:“先生将昌千古之绝学,岂忍轻于一死乎?”后果然被他料着。

    阳明既脱虎口,私自庆幸,乃附商船往舟山。忽遇飓风大作,一日夜忽吹至闽界福州武夷山。登岸行山径数十里,见一古寺,想要叩门进去投宿,寺僧不许。天色已晚,没有法子,只好跑到另外一个野庙香案下息卧。哪知所卧的地方,却是一个虎穴。到了夜半,虎绕廊大吼,但没有进去,等到天明,虎方他去了。

    寺僧每晨总要到野庙里来一次,见有旅客残胾,则取其行囊以去,习以为常的。讵料是夜虎但绕廊大吼,并不敢入;寺僧意昨夕叩门借宿的客人,必已饱于虎腹无疑,将往收其囊。至则阳明犹酣睡未醒,均大为惊异,称之为非常人。又邀他到庙里,庙里有个异人,原来就是前次阳明新婚之日,在铁柱宫遇着对谈忘归的道士,他乡忽遇故知,自然喜悦非常,乃向道士说:“我遭阉瑾之祸,幸脱余生,行将隐姓潜名为避世计。”道士大不赞成他这消极的行为,并说:“你有亲在,又有名朝野,要是从此匿迹,则将来设有不肖之徒,假借你的名望,鼓舞人心,万一逮你的父亲,诬你北走湖、南走粤,那你又将如何办呢?倘若朝廷寻究你的家中,岂不反造成赤族之祸么?”说完又拿出一首做好了的诗,给阳明看道:

    二十年前已识君,今来消息我先闻。

    君将性命拼毫发,谁把纲常重一分?

    寰海已知夸令德,皇天终不丧斯文。

    英雄自古多磨折,好拂青萍建大勋。

    这诗便是勉他不可消极地作出世想,应积极地作入世想。阳明看了,颇为感动;又以道士所言,殊有道理。道士复为阳明占一课,说还是归家赴谪地最好。阳明计乃决定,于是濡墨提笔,题诗壁间,留作此行纪念。诗道:

    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

    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

    辞别道士,又有诗纪其事云:

    肩舆飞度万峰云,回首沧波月下闻。

    海上真为沧水使,山中又遏武夷君。

    溪流九曲初谙路,精舍千年始及门。

    归去高堂慰垂白,细探更拟在春分。

    由武夷至南京,时龙山公因阳明获罪,故迁为南京户部尚书,特私往省视。

    居了数日,便起程取道赣、湘,赴贵州龙场。途次草萍驿,遇大风雪,颇为困苦。至广信,时正元夕。次鄱阳湖,忽遇娄一斋等,相见惊喜,有《夜泊石亭寺用韵呈陈娄诸公因寄储柴墟都宪及乔白岩太常诸友》诗。至袁州登宜春台,也有诗以纪其事。复至萍乡谒濂溪祠,宿武云观,亦均有诗。入湘在醴陵道中,遇风雨,困殆不堪。至长沙遇周生请益,有《答周生》诗。在长沙因泥潦侵途,不良于行,兼以齿痛之病,游岳麓有句云:

    醴陵西来涉湘水,信宿江城沮风雨。

    不独病齿畏风湿,泥潦侵途绝行旅。

    ……

    便是述留滞长沙之原因。离了长沙,过天心湖,又遇巨风,瞬息行百余里。日暮抵沅江,舟已为石所损,补好诘朝复行。风更大,晚泊湖边,风雨越发厉害,舟惧不敢行;但舟中粮已告罄,不进亦将饿死,乃在岸傍慢驶。少时雨阻,趁风续进,夜抵武阳江,惊魂方定,乃入市籴米作晚炊,共庆再生。

    在路途因颠沛流离,不禁有去国怀君身世飘零之感,于是便做了一首《去妇叹》,大意是说:楚人有间于新娶,而去其妇者,其妇无所归,去之山间独居,怀绻不忘,终无他适,予闻其事而悲之,为作《去妇叹》。

    这里所说楚人,便隐指天子;其妇便是隐喻自己;新娶便是指刘瑾。是仿屈原《离骚》之意而作的,先为说明,然后再来看他的作品吧:

    委身奉箕帚,中道成弃捐。

    苍蝇间白壁,君心亦何愆。

    独嗟贫家女,素质难为妍。

    命薄良自喟,敢忘君子贤。

    春华不再艳,颓魄无重圆。

    新欢莫终恃,令仪慎周还。

    依违出门去,欲行复迟迟。

    邻妪尽出别,强语含辛悲。

    陋质容有缪,放逐理则宜。

    姑老藉相慰,缺乏多所资。

    妾行长已矣,会面当无时。

    妾命如草芥,君身比琅玕。

    奈何以妾故,废食怀愤冤。

    无为伤姑意,燕尔且为欢。

    中厨存宿旨,为姑备朝餐。

    畜育意千绪,仓卒徒悲酸。

    伊迩望门屏,盍从新人言?

    夫意已如此,妾还当谁颜。

    去矣勿复道,已去还踌蹰。

    鸡鸣尚闻响,犬恋犹相随。

    感此摧肝肺,泪下不可挥。

    冈回行渐远,日落群鸟飞。

    群鸟各有托,孤妾去何之。

    空谷多凄风,树木何萧森。

    浣衣涧冰合,采苓山雪深。

    离居寄岩穴,忧思托鸣琴。

    朝弹别鹤操,暮弹孤鸿吟。

    弹苦思弥切,漓岏隔云岑。

    君聪甚明哲,何因闻此音。

    阳明是个极端忠君主义者,在这一首诗里,就已完全表现出来了。妙在把自己一片忠君心肠,借弃妇口中能曲曲折折地道出,真不愧为一篇绝妙的佳作。

    他从此起,一直到龙场去了。沿途也做了许多诗,纪其行程,这里不再为多引了。

    在这一节的上半节内,作者叙述阳明的脱难生活,读者不觉得它太神话,像《西游记》、《封神榜》、《天方夜谭》一样么?不说作者的脑筋腐败,在这科学昌明时代,还大提倡其迷信么?关于这一层,作者实在十二万分的抱歉,对于阳明这次的行程,寻遍各家所述,都纷纷异说无定,不能得个较确切明了的叙述。钱绪山编的《阳明年谱》,黄久庵撰的《阳明行状》,湛若水撰的《阳明墓志铭》,尤西堂作的《王文成公列传》,均各执一说,无从定其是非,而怪诞之记述特多。执经问难之及门诸子,尚且意见分歧,不辨其师之行程所经,无怪后人更要模糊不清了。若以阳明所作武夷、长沙、岳麓、罗旧、沅水的诸诗而言,则行状似乎较为可信;但其中过于怪诞虚幻,实有不能令人可信之点。毛西河曾对此下过最激烈的攻击,证明其妄。他说:

    时径之龙场,而谱、状乃尽情诳诞,举凡遇仙遇佛,无可乘间摭入者,皆举而摭之于此。二十年前,二十午后,开关闭关,随意胡乱。亦思行文说事,俱有理路;浙江一带水,与福建武夷、江西鄱阳,俱隔仙霞、常玉诸岭峤;而岭表车筏,尤且更番叠换,并非身跨鱼鳖,可泛泛而至其地者。即浙可通海,然断无越温、台、鄞、鄮,不驾商舶,得由海入闽之理。且阳明亦人耳,能出游魂,附鬼伥,朝游舟山,暮飞铁柱,何荒唐也!

    这种攻击,真有一针见血之概。用真理实据,证明其迷信附会之不当,即起钱、黄等复生,亦不能不低首认罪。但说阳明是径之龙场,似又难以置信;武夷、长沙诸诗,明明是阳明所作,何得云是径至龙场?若依我之臆解:阳明是由京赴杭,避瑾逆谋乃逃匿于武夷,旋即赴南京省视,后再至赣由湘入滇。所有许多荒诞不经之事,均为弟子欲彰其师盛德令名,故加附会,以坚后人信仰的,决不可信。大凡中国人最重的是迷信,所谓是个贵人,必定总有许多神话,加于其身。在中国历史上之伟大人物的传记,几乎触目皆有这一类的附会之词。钱绪山作年谱,可惜也不能逃出这个恶例,但明眼人自然不会受他的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