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但惜夏日长

    “楚楚,楚楚。”细微的声音,在床边悄悄响起。

    床榻之上,梦中人呼呼两声,依旧睡得香甜。

    “楚楚,楚楚!”音量逐步提高,带上了两分不耐。

    床榻之上,梦中人翻了个身,向下滑入一寸,头亦陷入锦被之中。

    “公主殿下,不早了!”床边的人终是忍无可忍,倏然扬手去掀梦中人的锦被。

    床上人睁开迷迷睡眼,第一反应即牢牢拉住被角,扭头道:“小师妹,有你这样子待公主殿下的吗?”

    “切,有你这样子做公主的嘛。”思齐哼一声,甩开被子,坐到床榻一角,“永福公主,平阳公主,静山公主一早皆去给皇后请过了安,现在靖德殿学习礼仪,请问,你这个公主殿下做梦梦到哪里了?”

    还确实在做梦,木楚抱着锦被盘腿坐起,懒懒挠挠头发。

    岂止是做个梦,一切便仿若梦一场。

    那日易斯关外,光王李喧只差分毫便将制住她颈项,却在最后一刻生生侧身退了开去,滂沱大雨中,一队人挽弓持剑策马而来,待到了她面前,她还未来得及拜谢,却见那群人却如饺子下锅般噼里啪啦倒了下来,朗声向她高呼请罪。

    权利是个让人费解的东西,皇权犹甚。

    明明来人天降神兵,手疾眼快救她于危难之间,却是救人的人,自称有罪。

    那一日,夏晚大胜,未等见到率军凯旋的砂加,木楚即被急急护送至夏晚帝都,参加大典。

    原来,上一月,年幼的夏平帝染了风寒,自此一病难治,过了半月,太医们各个已是束手无策。木彬仅是幼童,根本不可能有子嗣,于是,朝中各派系一场场围绕权利的追逐,由水下暗涌翻卷至波浪滔天。

    每个王朝都有背后的故事,当年,夏宏帝专宠宜贵妃杨氏,埋下的种子终在其薨逝后发芽,其十子木境取代长兄木坎登基为夏康帝,从夏康帝-木境,至夏宣帝-木淋,两朝十余年间,后宫谋和外戚杨氏专权干政,夏晚国势日微。

    两朝中,皇室子孙多被迫害,贬的贬,罚的罚。杨氏一族在木淋后,扶持幼帝木彬称帝。自夏平帝(木彬)病发,杨氏一族欲再次故技重施,于年幼皇族中扶持傀儡皇帝。怎料,被他们调守皇陵的韩时将军忽然发力,以清君侧为名挥军兵临帝都,数日内便掌控了局势,拥新帝继位。

    夏雨时节惊雷响,霹雳一声暴动。

    夏晚权利角逐的最终结果,竟是昔日的定水侯木涂继位称帝。

    世间事,皆难料。

    那边厢,她逼着剪子做选择,远离帝位。

    这边厢,她爹(虽然不是亲的)反倒登基成了皇帝。

    这算个神马情况!不如……闭上眼睛再做一个梦。

    木楚拉过锦被掩面,向后仰去,重又倒回床榻之上。

    “你个没样子的公主,赶紧起来!”思齐抬手去拉木楚,恨铁不成钢道。

    “哎呀小师妹,你也说我没有公主的样子,还拉我起来去学那些劳什子的繁缛礼节做什么?我昨日被我娘逼着学到半夜,今早我已遣人去跟教习的女官告过假了,就说酷暑难消,我内热受了风邪,需将养几日。”木楚使劲抱住锦被软枕头,不愿松手。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公主也不是一朝一夕练成的啊,天天学这背那的,比微积分和期末考试还麻烦。

    思齐在她耳边道:“我不管你学不学那些东西,你答应我今日要做的事情,可还记得?”

    啥啊?木楚脑中一片空白,这几日记她一大家子皇亲国戚还没记过来呢。

    “公主殿下,你当真不记得了?”隐隐伴着咬牙的声音。

    木楚揉揉尚不能完全睁开的睡眼,在对上思齐含怨带怒的黑眸时,终于清醒了大半。

    这小丫头一心记挂的事情,不过只有一桩。

    “记得,记得,自然是记得。”只不过是忘了今日便是八月初五。

    ……………………

    长桥卧波,流光溢彩,万紫千红的御花园中,木楚与思齐遣开随行宫女,在小径间并肩朝而行。才入园子几步,便听到一阵阵女子的娇笑声。

    两人互看一眼,缓步至花墙后,透过层层曼曼的花枝,便见昔日定水侯嫡妻蒋氏,而今的皇后在一众人的簇拥中,坐在厅中与女眷赏花。旁边的几人陪着笑,正是皇后娘家的姐妹和未出阁时帝都中的闺阁密友。

    “皇后娘娘又宣几位姊妹入宫了?”思齐疑惑道,皇后娘娘,还真是念旧啊。

    “往昔皇后那些个姐妹各个看她不起,连回家省亲,她脸上都无光,隐隐受她们攀比暗语的气。而今终于扬眉吐气,她三不五时招这些夫人来,见到她便叩礼,陪着游,陪着笑,倒是个解闷出气的好营生。”木楚轻语道。

    思齐扬眉:“你这是赞,还是?”

    木楚道:“自然是赞啊,父皇被罚没了家产时,洛军逼近定水时,皇后一直陪在父皇身侧,他不走,她便也不走。虽然有些爱面子,可是这世间人,又有几个不爱呢?”

    两人默默隐在林后看了其乐融融,宾主尽欢的花厅宴谈几眼。木楚拉拉思齐,转过身来,却迎面便撞到一人身前。抬眼望去,不免便有些心虚。

    那人面容清俊,不怒而威,正是这整个皇宫之中,最最让她头疼的人物。偏又在蹲墙角时,被这人看见。硬着头皮,木楚呵呵道:“早。皇兄好兴致,今儿也得闲来御花园。”

    木楚身后,思齐已中规中矩朝来人行了个礼。

    围观不算啥,可怕的是围观的时候还乱点评。

    乱点评也就罢了,倒霉的是反被当事人的亲儿子听到点评内容。

    “哪里比得上楚楚你兴致盎然,得了风寒还在御花园里观赏红紫斗芳菲。”那人目光越过木楚头顶,看向花墙之后道。

    “呵呵,多谢皇兄关心,夏木阴阴正可人,在御花园里信步走走,便觉得身上爽利了很多。”木楚笑意盈盈地绕过眼前肉墙,与他拉开几步距离,顿觉连呼吸也顺畅了起来。

    头却仍有点儿疼,这个皇兄麻烦得很,不知又引什么经,据什么典来旁敲侧击,亦不知他会不会立时通知女官来给她补课,又要讲上多久,喷她多少口水吐沫星子。

    唉!神啊,掉下一个馅饼,砸晕这招人烦的皇兄吧!

    当此时,远处繁密垂柳中有人身着一袭异域华服踏步而来,软软柳枝划过他脸颊,他亦不抬手去拂,见三人站在一处,便朝几人微一颔首。

    馅饼没掉下来,却掉下来个活人,这等机会不容错过。

    木楚满脸笑意,立时体贴道:“想是来寻皇兄的,楚楚便不打扰了。”

    说完便转身退了开,向相反方向快步离去。直拐过了三处分岔路口,朝回头向来路看去。见没有旁人,木楚才拉着思齐进了一处一面临水,三面掩在碧树中的水榭。

    ……………………

    甫一坐到水榭中的墨绿色软垫上,木楚便伸指去戳思齐的脑门:“说我没有公主的样子,你又哪里有一点儿江湖女儿的样子?连人家走到我们身后了,都一点不知道,我们还在那里八卦人家亲娘的长短。你这样的江湖女儿,可耻,跟你混太可耻了!”

    思齐灵巧侧开头,躲过木楚的魔指,反击道:“你那哥哥武功了得,怎么也在六般,远在我之上。习武之人吗,输给武功远胜自己的,有什么可耻。反倒是你,这几个月中,偷懒耍滑装病被你哥抓了那么多回,你才可耻,跟你混太没前途了!”

    “半斤八两,半斤八两。”木楚将整个身体陷入软榻之中,想到现代度量衡改变之后五两才是半斤,朝思齐笑言:“嘿嘿,我是八两,你是半斤。”

    “八两,你约好没有,怎么还没见师兄人影?”思齐不知有诈,改了称呼,左右张望,殷切问道。

    原来,自那日惊雷金鼓震天一战后,木楚便拉着思齐一同回了帝都,一连几月,思齐同木楚待在一处,再未见过砂加。

    思齐心系师兄,不远万里来到夏晚,又怎么会撇下砂加,一直与“没前途”的木楚混在一处,只因此番木楚给出的缘由还颇具说服力。

    那日,木楚一反平时不靠谱之姿,语重心长道:“思齐,与我一同去帝都吧,虽然暂时离开你师兄,却只有如此,你们才有机会长久在一起。”

    思齐不解,扬了下眉,木楚继续道:“易斯关一战后,砂加必将扬名,他已是夏晚最年轻的将帅之一,韩将军信任他,新帝看重他,未来朝堂之中,砂加必有一番最为。如此,他的婚事,在未来定然不仅仅是两情相悦之事。”

    滂沱大雨中,思齐蹙了下眉,闪亮黑眸中染上一层蒙蒙之色,垂下头,少顷后抬起来,迎向木楚坚定道:“如此,我怕是没有什么机会了……反倒更因留在他身边,至少这样,在余下的时光中……能一直看着他。”

    木楚定定看她,心中酸涩,拉过思齐手道:“呆子,所以才叫你随我走!记住,日后你便是夏晚人氏,你与砂加师出同门,在洛国救了我两次,是公主的救命恩人,我二人已结作异姓姐妹。待到帝都后,我便让娘收你为义女,时机成熟的时候,再商谈你和砂加的婚事,那时,水到渠成,还有谁会反对?”

    听起来,倒是蛮有道理,蛮靠谱的,虽然,这是一个不那么靠谱的人,说出来的。

    思齐略犹豫之间,便被木楚拉上了南去夏晚帝都的皇家马车。

    转眼数月过去,砂加忙于边境事务,直至八月间才回帝都复命。思齐早在皇宫中等得不耐烦,得了消息,便央木楚联系,与思慕之人,见上一面。于是,便有了今日八月初五御花园水榭之约。

    夏日的水榭中,思齐手持一段绿柳,在水榭边左看看,右看看,一步不停地往来跺着步,直晃得木楚眼晕,终于忍不住开口:“半斤,矜持,女孩子矜持一点,来,过来坐一会儿嘛,临着水,吹吹风,别辜负了我找的好地方。”

    思齐转身过来,“师兄不会找不到吧,都怪你找这个的破地方太隐秘。”

    木楚捶头,神啊,恋爱中的女人,真难伺候。

    唉,掉下来个馒头,咋晕这不矜持的半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