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岩洞复相见

    他定定看着那七幅诡异之物,眸中颜色渐暖,轻轻低语之后,终是不自觉间笑了出来。

    远处桑树林的树颠处,七块巨大的白色纸幅之上,白底黑字,清晰用毛笔写着的文字,正是当日在李宅小院暂居那月余,他与李矛二人得空闲时便随木楚所学的鸟语。

    昔日小院中木楚说她会“鸟语”的一刻,曾让他心中一滞,恐她能听懂槐树枝头加非的鸣叫,却在一问之下发现,她口中“鸟语”全然不是真实的“鸟的话语”。也许,她所说的鸟语,是夏晚细作之间交流的独特符号和言语?

    后来随木楚修习了几次她口中的鸟语,他愈发觉得此语言字符与表达方式与洛国、米国、夏晚的全然不同,确不似寻常之语,比之他们洛国的暗语,更复杂了几分。

    彼时,他每日研习得相当认真,只当自己如此是为了尽心尽力缉拿细作,深入了解夏晚暗语。可人非顽石,也许便在那一朝一夕之间,一些他也不曾掌控的情愫便悄然而生,以至于恒江之畔那般行事,落了那人短处。

    待到诺斯关之围中,他曾与砂加砂落相处数日,一次开口与二人打招呼之时,便说了句她所教习的“hello”,那二人却全然不知,问他说的是哪个地界的洛国方言。他仔细观察去,二人举止神态间,都不似佯装的。

    如此,那竟也不是夏晚的暗语……

    而今,看着二月初一,大模大样乃至有些个招摇地出现在约定之地的那鸟语鸟文,他心底忽地有些别样情怀。

    那语言文字,竟是旁的人都不知晓的,二人专有的相交之语……

    (李矛在数十万里外喊道:殿下,还有我呢!!我也会鸟语。从句:太远了,他听不见听不见....)

    那七个白纸幅上的单词,木楚皆教过他,句型亦曾学过,连读起来,便是——why don’t you go with me ?

    (从句外语无能,此句是求助群中鱼mm得来的,谢谢<。)#)))≦mm,么么。又经water 修改,大力拥抱一下。)

    “你为什么不跟我走呢?”

    透过那硕大的字符,他似乎看到她有点狡黠的笑颜,恰如踏棋坊中她每次指派他活计之时便会有的容颜。

    回身,他已敛了脸上笑意,对身后等候谜底的一众将领沉静道:“通知营中兵士切莫惊慌,原地待命,本王曾研习过这咒符之阵,这便去近处看看,破除此阵颇需些时辰,你们且静心等候。”

    ……………………

    须臾后,一匹黝黑骏马自诺斯关南城门踏尘而出,马上之人丰神俊秀,黑色斗袚迎风飞扬,恰似鹰隼翱翔的双翼。

    至南侧桑树林外,他一扬手止住身后跟随的一队兵士,对紧随着他的一人道:“赵甲,你们在这里等我。”

    “王爷……”赵甲开口欲劝阻,却对上宁王肃穆目光,当即止了话语。

    “放心,我自有分寸。且帮我看住,不准任何人入林。”宁王在赵甲身侧低语,转身便独自一人策马向林中深处而去。

    这片桑树林颇大,向南一脉,沿着山丘可一直密布到马丘的前端,他策马在林间左右穿行,离那几个耀眼大字,越来越近。

    入得近处,透过枝枝杈杈,他便看到一棵树颠举托着硕大纸幅的粗壮桑树下,一人一身洛国百夫长军装,倚着树干,嘴角叼着一小枝细细树杈,正遥遥冲他摆手。他微微蹙了下眉头,转眼迎了上去。

    “喂,蹙什么眉啊,宁王殿下?我们两个不也并肩而立过?”桑树枝下砂加伸伸腰。

    “砂校尉别来无恙,不知,楚楚可曾来了?”宁王四处看了下,不见木楚身影,开口问道。

    见到砂加倒在他所料之中,想来凭木楚一己之力,是难以越过战线的封锁孤身来到此地,又飞跃到桑树之巅立好纸幅的。而助她的人,必定是这个与她走得最近的砂加。只是,那个他真正寻的人,在哪里?

    砂加扬起一侧眉角,带着三分戏谑,快速答道:“没来。”

    宁王眼中眸色暗了一分,既然她向他传达的是这句话,而不是单单一个硕大的“no”,为何,却只让砂加前来?

    想到他昨日初抵诺斯关时赵甲对他的私语,他握着缰绳的手不禁紧了几分。再次巡望四周一遍,仍不见那熟悉身影。

    见宁王四处观望后,再次蹙起的眉头,砂加终是轻笑出声,懒懒道:“她翻不过你们洛军在马丘那边设起的营墙,而我又要带纸幅,又要带米糊竹条,又要躲着洛军兵士,实在没气力和三头六臂背她翻过营墙,你也知道吧,木楚比这些物件加起来都重。”

    宁王自那桑树另一侧抬头望去,果见纸幅后侧由根根竹条与林中桑木支撑而起立于桑树之颠。

    砂加手艺颇为不错,不过,他现下更满意这些繁杂而占地的竹条……一丝笑意爬上他的唇角,开口问道:“不知楚楚可让砂校尉给我带了口信?还是,砂校尉另有能确保楚楚安全之处,带我去见她?”

    砂加甩头轻吐出嘴角的桑树小枝,木楚近来行事颇带几分无知者无畏之态,央他带她来桑树林,可便是他和砂落一起来,万千敌阵之中,若有变故,又如何能保她全身而退?折中之后,他便让木楚写好纸幅,让她在马丘城侧静待,他一人行动也更方便些。

    哎,可惜这宁王太上道,戏谑无乐趣。转回头,砂加道:“楚楚正在距马丘城东侧十里处等你,那里是夏晚军占守之地,你可愿意去?”

    “自然,”宁王笃定道,“不过在此之前,还烦请砂校尉等我片刻。”

    语毕,宁王解下斗袚一跃而起,轻点桑树枝干,攀至树木高处,灵巧卸下一个竹条纸幅。

    砂加扶着另一株桑树,在树底带着几分心酸轻喊,“喂,宁王,咱留着那七个巨物在此留个纪念不成吗?”

    回想这一路,自己自鸡鸣(丑时)潜入桑林,绑好竹条框架,用米糊裱好纸幅,再到用桑木做底座,于树颠之处固定七个硕大纸幅,整整用了个把时辰。而宁王那小子不出半刻,便将他半夜之成果,顷刻化为乌有。

    宁王低喃:“自然是要留着纪念的,只是,不是留在此处。”

    低语完便隐身于纸幅之后,在树颠翻飞,如此这般将七个巨大纸幅皆从树颠取下。落地后,宁王小心从竹条框架上撕下七张大纸,又仔细叠好,抬头对砂加道:“烦请砂校尉带路。”

    “李唯,你凭什么信我,你不怕这是个陷阱吗?谁让你们洛国那么快夺了诺斯关,我只是引你去马丘,然后将你捕获后于洛国交易。”

    宁王垂眸看看手中方方正正叠起的写着鸟文的纸,随身收了起来,对砂落道:“我信的是楚楚。” 随即,又淡然笑道,“况且,我昨日才回诺斯关,此役非我指挥,兵士非我统帅,我在洛国的处境和作用,想必亦是上次你和砂落放我回去的原由,所以,你们抓我又有何用,不过是平白多张嘴吃饭而已。”

    哎,宁王太冷静,戏谑无乐趣。

    砂加轻哼一声,两人策马而行,向南而去。

    ……………………

    马丘城东侧十里,一人身着厚重冬装,蹲坐在一块巨岩背风之处的石洞中,双臂抱住膝盖,脑袋枕着臂弯,好似蜷缩成一团的胖胖冬鼠。

    “喂,喂,楚楚……楚楚,你怎么在什么地方都睡得着?”二人走近后,见木楚毫无反应,砂加伸手便要去敲她脑瓜顶。

    宁王抬手阻住砂加,自语道:“她总是这样的……昔日出光王府地牢后,在满是异味的木桶中能睡得着;雨中游历青城山时,在一路颠簸的山路上也能睡得着。心思少而清的人,便是如此吧。”说着,撩起衣摆,蹲至木楚身前,探手轻柔地拍拍木楚臂膀,似是怕惊吓了梦中的人。

    木楚全神贯注,聚精会神般睡得香甜,头发丝儿都没颤动一下。

    “没心没肺的人,才是如此吧……”砂加瞥开头低语,随后,大声喊道,“楚楚,羊肉、大蒜和绿豆,都特价了!”

    木楚倏地抬起头,迎入眼的,却不是贴着价码的羊肉,绿豆,而是一双熟悉的眼眸。

    砂加已转身行至洞口处,遥遥说道:“我在外面守着,两军相交处耳目众多,你们且抓紧吧。”说完便退了出去。

    一时间二人四目相对,便那般望着,竟一时无语。

    木楚缓缓站起,因蹲坐的时辰久了,腿有些酸麻,起身时不禁晃了一下。宁王扶住她站稳,随后解下身上黑色斗袚,披到她身上,又将锦带细细系好。

    木楚拉起一角,摩挲两下,抬头道:“料子不错,能卖个好价钱。”说完,自己便笑了起来。

    这不见的一个月,即漫长又短暂。

    有时觉得一个时辰如一天般漫长无期,有时又觉得时间转眼便如白驹过隙。那变换的时间观,恰如她对他的感觉,奇妙而矛盾。

    在这石洞中等待之时,她亦想过,再见的第一句话,是洒脱的“哟,你好”,还是淡定的“好久不见,别来无恙”,或者是江湖气息的“你丫找死,一个月忙啥了,也不知道提前回来看看本姑娘”。

    不同版本顺次演过,热闹登场,欢快谢幕,以至于后来,她就在那一幕一幕间睡了过去。只是没想到,真的再次见他,第一句却是如此这般。

    做奸商做到她这个份上,不发财实在没有天理!

    “喜欢便拿去。”宁王大度说道,“只是这斗袚内衬,是山鸵的细绒毛,山鸵却只在洛国北境深山出没,你拿出去卖时,需要多加小心,以免落了人口实。”

    看到木楚眼中闪闪投射的“卸了内衬便可”,宁王继续道,“这斗袚是黑色的,所以初时看去便如墨一般,看不清纹理,楚楚你仔细看这里,”宁王长指轻轻一点,“此处纹的是紫麟图案,紫麟是洛国的神兽,两国态势如此,你拿出去卖,少不了惹人嫌疑吧。所以,好好收在家中御寒吧,别盘算着把它卖掉。”

    木楚瞪着那做工精细,针脚细密的纹理,只觉得那神兽张牙舞爪,甚是讨厌。洛国人的“注册商标”心理太强了,有什么了不起,回头她也给踏棋坊弄个吉祥物。

    头顶,宁王的声音再次传来,“楚楚,说到钱,腊月在踏棋坊的月钱,你还没给我开呢。”

    哎?居然还记着,小气鬼!!就不信作为一代奸商,我连份月钱都赖不掉!

    木楚抬头望向宁王,“哎呀呀,我们这么熟,提钱多伤感情。那个,剪子,哟,又见面了,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你说你这一个月跑哪儿去了,就不能给我捎个一切平安,请勿挂念的信儿?”

    话匣子打开,那预演过的一幕幕,便如流水般,混着各种版本,倾泻而出。

    听到最后一句时,宁王嘴角上扬,心中一暖,微微而笑,“没有坏消息,便是最大的好消息。”他略一顿,继续道,“当日诺斯关一役后,我于离桑郡现身,只说负伤后被离桑郡农人所救,在村中修养,然后组织溃败的洛军退回洛国境内。一路休整军队,救治伤兵。稍后再赶赴都城,向景帝复命。”

    木楚:“复命?你是想回去气死他吧。陪了主帅又折兵,想除掉的人却生龙活虎,借着救助败军在军中树立了威信,景帝这次,赔大发了。只是,他又怎么会放你再来诺斯关,其实,他应是不愿你插手军务的吧?”

    一月不见,好像变聪明点儿了嘛。

    宁王凝目看看木楚,将她冰凉的手握入占中,轻柔道:“救命之恩,岂能不报?那人一向以仁爱德礼示人,自是准了我回来探视。”

    木楚不禁激动,“那仁爱德礼的景帝一定赏了救助他亲侄子的人很多东西吧,若是田产宅子什么的,在洛国我也不能打理,宁王您就直接给我折个现吧,银子就好了。”

    “楚楚,我们这么熟,提钱多伤感情。”宁王和颜悦色道,“况且,我听闻你最近的兴趣从赚钱转移到了喝酒?”

    “哎?”木楚疑惑,“作为当事人,我怎么不知道自己的兴趣发生了如此重大而重要的重点性转变?”

    宁王略低头,更贴近木楚一分,“楚楚,梨花酿好喝吗?”

    当日的绿丝毒已完全解去,而今他的声音已恢复如常,略带磁性的好听声音,恰似木楚那日畅饮的梨花酿。

    宁王:“听闻当夜砂加夜访你的宅院,以你住处为中心,七条巷子外都是极品梨花酿的香醇,诺斯关中众人纷言你二人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端午时节便会完婚,这你也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