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无声胜有声

    穿过短短一段游廊,木楚便透过稀疏枯枝看到后院中,定水侯木涂身着一袭深灰色长衣与砂加并肩立在腊梅树下。

    他定睛看着手中公文,眉头紧皱,执着公文的十指越攥越紧,终是啪地一声合上那卷公文,甩手掷于院中青石地上,低斥道:“简直是胡闹!”

    “爹爹,何事如此生气?”木楚忍不住开口问道。相处几月以来,她还从未见定水侯发过如此脾气,便是那日她违背了他的叮咛突然出现在诺斯关亦未见他如此。

    定水侯双唇略颤了颤,木楚忙上前扶住他,在他后背上轻拍了几下,身侧砂加开口道:“腊月二十七,夏宣帝薨,正月初一夏平帝木彬登基,改元合泰。”

    夏宣帝?那个无缘无故罚了她爹家产,直接害她当不成富二代的夏晚皇上,去了就去了吧,生老病死,听天由命。

    可是,她爹为神马这么生气?听说这位侯爷被派放到定水城时很淡定,只挂着一个虚职时很淡定,被罚了家产时亦很淡定,为啥现在就不淡定了呢?

    “木彬,是哪位啊?”

    不知道这新皇帝,又是他们家什么亲戚?

    “宣帝木淋之子。”砂加斜斜看了她一眼。

    “哦?那算下来,不就是我堂弟?”木楚突然觉得有个当皇帝的表弟,自己辈分也长了好几番。

    定水侯深呼了口气,长长吐出,调顺了呼吸,冷冷开口,“楚楚,你可记得你那堂弟几岁?”

    木楚茫然摇摇头,我连那木淋是我堂弟都不知,又怎知他几岁,是方是圆?

    “十一个月。”另一侧砂加比划着两支手指。

    一瞬间,木楚理解了定水侯。

    回顾她那个时空中,历史上的确有那么几个着名的少年帝王。

    康熙七岁登基,做了六十一年皇帝,成就了千古一帝的声誉,奠定了 “康乾盛世”的基石;

    宋仁宗八岁登基,做了四十一年皇帝,以仁治国,善于纳谏,当政期间,发行了世界上最早的纸币,朝中产生了如包拯,范仲淹等名臣,便是其逝后,讣告送至辽国,耶律洪基亦哀叹“四十二年不识兵革矣。”;

    秦始皇十三岁登基,做了三十六年皇帝,横扫诸国,完成了统一中国的霸业。

    那些人在历史舞台上大放光芒,闪得后继者们眼睛直疼,不敢直视。

    可是历史之中,更多的,却是那些如流星般划过,登基后便被杀害或者如傀儡般被人摆布的幼年小皇帝,如同治,光绪,宣统。

    而今,她十一个月的堂弟,定水侯十一个月的堂侄子,登基为一国之君。

    木淋,会说话吗?能自己爬上龙椅吗?恐怕,还在用尿布吧?

    如此稚子称帝,必是背后各方力量的角逐吧。难怪此前诺斯关如此局势紧张,帝都仍不肯派一兵一卒,原来,都留着窝里斗呢……

    “唉!”定水侯长长叹了口气,拖着脚步向房内走去,边走边叹着气,“楚楚,你快去整理好周将军的遗物,下午我便出发。我还要去诺斯关一趟,看望韩将军,估计很快,他的调令便会下来了……”

    他侧身看看扶着他的木楚,又看看另一侧的砂加,声音放缓了起来,“砂加,等诺斯关情况稳定下来,若你方便,还劳烦你送楚楚回定水城。这时局她一个人到处跑,我始终放心不下。”

    “侯爷放心,我定当护楚楚周全。”砂加郑重道。

    ……………………

    午后,定水侯带着几人,骑马踏雪而去。

    小宅院中,自此只剩下木楚一人。

    有时,她抱着手炉坐在窗前,看着院中的腊梅树。一看便直直地看一下午,一动不动,直到手中暖炉炭火熄灭,直到夕阳西下群星满天,她才起身去找口吃食。

    有时她去营地帮忙,协助医士给小鹏等兵士捣药磨粉,漂洗棉布。那时,她会与身旁的人搭话,从蹩脚的旁人听不太懂的笑话,聊到身旁人的小姑三姨,她絮絮叨叨,一刻不停。

    砂加几次冷眼旁观她举止,人前精力旺盛,满是欢颜,独处时却又宁静过甚,了无生气。

    就像此刻,他站在她庭院的青瓦上,便见一灯如豆,炉火不温,她却仍开着木窗,头枕着双臂,伏在桌上,半响未动一下,只牢牢看着那微弱灯光,神思却已不知飘到哪里。

    他喜欢她沉静的样子,眉目如画,只在她静下来时才难得一见的,桃李之颜。可是,他更习惯看到她如春山般的面容。

    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又带着一点点苦涩,砂加纵身跃下,从打开的窗口跳了进去。

    “砂加,你越来越懒了,现在连门都懒得推了啊。”木楚依旧手臂伏在木桌之上,只侧下头看向窗边。

    “敲门你也听不到,何必白费力气。”砂加带着一惯的笑,一扬手将一个褐色瓷罐放到桌上。

    木楚吸了吸鼻子,来了精神,起身凑了过去,快速打开瓶盖,霎那,一阵酒香满室弥散。她眼神晶亮,抬眼去看他。

    砂加挤挤眼,“从落那里偷的,那家伙藏在老树下的梨花酿。”

    “好东西,特别是从落那里偷来的,就更是好东西。”木楚闻着酒香,赞叹道,清冽的梨花酿中,她还闻到了一种“占便宜”的味道,乐哉美哉。

    “让他不给我们喝,待喝完之后,我们倒些清水封了口再给落原地埋回去。”木楚掩着口出主意。

    砂加嘿嘿笑一声补充,“再混些个落雪什么的,别有风味。”

    四处张望一圈,她房中居然没有酒杯,只有四个小小的茶杯。委实不过瘾。那褐色瓷罐不大,木楚索性直接捧起来,喝了一口。

    香,真香,微辣的感觉让她咋了下舌,随即回味的口感便由酒香取代,自心口似有热气产生,向周身蔓延开去,冰凉的手指亦渐渐热了起来,整个人都特别有精神。

    她舔舔唇便举罐想再来一口,却被砂加抢了过去。

    “喂,喂,我冒着千辛万苦偷来的啊,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如此牛饮。”

    砂加举高酒罐,酒自罐口流出,在空中如溪水倾泻,他一滴不漏,尽数喝下。

    这狡猾小子,打完仗果然变得狡猾了,我只喝了一小口,他这么个喝法,明显比我多得多得多。

    想到此木楚伸手去抢,却被砂加轻巧躲过,“楚楚,你还记得我们在恒江边的事吗?”砂加一边两手倒弄着酒罐,一边问木楚。

    “自然,每一幕都记得。”她略顿了一下,立时又恢复了精神,“喂,你该不是让我有愧疚感,所以这罐酒要让你四分之三吧?”

    她其实几乎不喝酒的,只是,这酒实在好闻,只是,现时她真的想需要一些乙醇。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她锲而不舍,连跳带蹦地去追砂加举过头顶的梨花酿。

    砂加依旧笑着问她,“那你可还记得,你在船上声嘶力竭喊了什么?”

    木楚终于从砂加手中抢过酒罐,仰头又是一口,咽下之后,用袖口擦擦嘴角,“【我之前一直没骗你,你信不信】,可是这句?”

    说完,她又喝一口梨花酿,到底是砂落私藏的,真好喝。砂加再次抢走酒罐,她舔舔嘴角,恩,还有几滴酒,可以回味。

    抬眼望向窗外,她低声开口,“自狱中相见他救我出去,在深安巷与雅同住起,我便视他二人如亲如友,便是离开相府那日,最先想到的亦是回去见他。砂加,那时,我连你都不信,却只信他一人……可是,他信不信我呢?他从未说过一次,从他在恒江边用刀指着我的眉心,到边境之城三番两次戴着不同假面,再到此番诺斯关相见时我不问他便不说的事,他瞒了我多少东西,他又信我多少?!”

    木楚越说心下越气,愤怒和悲伤赐予人力量,此番她轻松从砂加处抢到酒罐,入手就是一大口。

    与她并肩坐在一处的砂加却仰头笑了起来,“楚楚,他要是没戴假面就出现在你面前,估计连踏棋坊的门都进不去,就会被你扭送到官府去换一笔赏银吧?”

    那倒是,有可能……

    一个敌国的王爷,换的钱能买不少头猪呢。

    看着木楚低头思量,手指掐算,颇为认真,砂加继续道,“还有,一个人有时若瞒着另一个人一些事情,可能是欺骗,也可能,是关心。楚楚,恒江边我们的船开行时,一艘官船已沿江而来,可是却只行至江侧,便再未追我们,今时回想起来,你觉得若不是有人故意放水,延误了最佳时机,我们怎可能安然渡江,回到夏晚。”

    见木楚一时凝神,砂加轻松自她手中取过酒罐,仰头喝了一口,下定决心般看向木楚,“楚楚,那日你喊完那句话,可听到别的,看到别的?”

    木楚:“当然有啊。听到风声、雨声、打雷声,声声入耳;你的血、我的血,血流成河。”

    “噗——”砂加口中的酒喷出去一小口,又立时憋住剩下的,咽了下去。声音低缓,“楚楚,你看到那日他说的话了吗?”

    “看到,说的话,砂加你什么酒量,这就开始说醉话了?”

    木楚趁机抢过砂加手中酒罐,呀,只剩半壶了,来一大口,好舒服好甜美,再有点儿花生米就更美好了。

    砂加不理她嘲弄,径自自语,“那日,乌云蔽日,漆黑如夜,你声嘶力竭喊过之后,我扶靠着船舷,天空闪电闪过,光亮如炬,正见他双唇轻轻开合。虽然听不到声音,我却能读懂他唇形。他说,”

    砂加顿了一下,此刻木楚直直看着他,不自觉间,把手中的酒罐就递了过去,砂加接过喝了一口,一字字清晰说道,“他说——艾必礼物油。”

    艾必—礼物油?

    死剪子,当时你是去追杀我啊,还惦记什么礼物什么油?!艾必又是个什么东西的什么牌子?木楚拍拍有点儿发热的头,怒其不争。

    砂加低缓的声音,继续在耳边盘旋,“那么蹊跷的词儿,初始,我只当是我的幻觉,因为当日大雨倾盆,电闪雷鸣听错了。直到后来有一日偶然听你自己哼哼的小曲,亦有古怪音节,才想,会不会是在洛国时,你们定的暗语……”

    “艾必礼物油……”木楚嘟囔着如购物广告般的几个字,自砂加手中又取过梨花酿喝了一口,香洌过后,茅塞顿开。

    “艾必礼物油……i believe you。”

    她轻声说着那几个简单的单词,终于体会到,最简单的句子,才是世上最美丽的句子。

    原来在追兵和各路眼线密布的恒江河畔,他早已用她交给他的语言,无声地给了她答案。

    ……………………

    砂加仔细关好木窗,踏出房门,掩上木门的刹那,又望了一眼醉卧在房间最深处床榻之上,和衣而眠的人。

    今夜之后,便会有所不同吧……

    他轻轻阖上木门,单手拎着酒坛。那瓷罐中依然有阵阵酒气飘香,晃动罐身,却再也倒不出一滴美酒。

    “唉,偷两罐子就好了。”他满是遗憾,将鼻端贴近罐口,使力嗅了嗅。

    人生失意须尽欢,莫使酒坛空对月啊。走,继续去砂落后院的老树下挖去。

    啪——

    一小块青石瓦毫无预警地砸到砂加头上。

    “哎呀!”他小声叫了一下,哪个不长眼的敢偷袭他?

    顺着石瓦袭来的方向,抬眼看去,正见星空之下,一人一身墨色衣袍蹲坐在积着薄雪的屋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