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轰隆’。又是一声传来,与方才梦中听到的巨响无二,只这一声真正天崩地裂,土石龟落,房屋陷塌。

    “护驾!护驾!”数不清的嘶吼、喊杀、狂奔、叫嚣,片刻之间人浪滔天、哀号遍野,震耳欲聋。

    我不禁死死捂住耳朵。

    约莫过去一个时辰,周围才得以渐渐平静,最后有什么东西‘砰’得撞到了棺木,将棺盖撞开一条缝隙。

    随着滴答水声,粘稠的液体沿缝隙蜿蜒流下,散发出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我不知哪来的气力,硬是将棺盖推开,也不顾扳断了几根指甲,抬脚跨出棺材之际,鞋底踏上一坨软绵绵的东西,低头一看,只见地下直挺躺着一具男人的尸体。那男人一身藏青缎子,腰系绶带,绶带尽头垂了一枚银币,币上刻了‘乾坤’二字。

    凤渊提过,佩有‘乾坤’的都是四品以上的皇家御前侍卫。

    我稳住心神,眼观四周,只见到处都是榔头铁杵扫把木箱抹布等杂物,另还有两具一模一样的棺木并列排在墙角,从盖头留的缝隙望去,都是空的。

    显然,这里是地窖。

    夏上轩竟将我藏匿于此。。。那他呢?他又去了哪里?再看脚腕扭伤处,显已被包扎料理过,是以触地无碍。思及那一夜的清凉怀抱,一时心神恍惚,连头顶洒落的大片尘土也没能躲开,硬是被呛得咳了几下。

    我一边弹灰一边向上张望,天花板破了个大洞,尸体便是从洞里掉下来的——楼上显是出了大事。

    窖门落锁乃意料之中,所幸从杂物堆里翻到一张竹梯,我使出吃奶的力气将梯子抵住两头墙角,然后沿梯慢慢往上爬,地窖天花板较矮,很快便够着那个大洞,双手奋力一撑,攀了上去。

    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展现在面前的竟是如此光景。

    九娘带我来过这,慕容山庄的畅乐楼,本是看戏听曲的地方。然此时此刻,台上台下,满地血泊,除了尸体,还是尸体。

    每一个我都不认识。有光头的和尚、带发的道士、锦袍华服的年轻人、貌美如花的少女、佝偻驼背的老夫、满面横肉的大汉、穿金戴银的贵妇。。。甚至还有一双圆髻童子。

    而更多的,则是一身藏青缎子,腰系绶带的御前侍卫。

    犹记上京途中曾见凤渊杀死一干刺客,场面何等凄惨可怖,然与这一幕相较,彼时却只算得小巫而已。

    我甚至忘记害怕,整个人已是呆麻,直至丹田处一股热气冲上喉头,蓦地张嘴便吐了出来。

    一口血,暗红中浮着几缕黑丝。

    我。。。怎会吐血?

    正自惊震,忽闻外间传来女子尖笑:

    “大皇子身手退步许多,莫非龙椅坐太久,舍不得动了?”

    “玥儿的本领却是突飞猛进,演技也越发炉火纯青。”一个厚沉的男声接道:“朕没看错,你果然天生一块好料。”

    “所以,当年没能杀了我,是你的不幸。”我毕生未曾听过有人以这样阴冷狠戾的语气说话:“凤霄,你做了二十年舒服昏君已活得够本——今天,可以瞑目了。”

    我摸索着墙头爬到门口,悄眼望去,只见一个陌生男人立在庭中,明黄龙袍,冕冠玉带,容貌与凤渊几分相似,料想应是当今皇帝,与其面对面站着的,正是九娘和明夜。

    大婚之日,明夜仍是一袭雪白,而九娘,却是从头到脚火红如血。她的眉眼、姿容,因为这一抹红,竟是明艳妖娆得不可方物。

    那是另一个九娘,我完全不熟识的九娘。

    “玥儿,你不仅换了一张脸,连心肠也换了。女人心海底针,这句老话还真没说错。”皇帝幽幽道:“想曾经,你是何等温柔多情、婉约妩媚。。。”话未完已被九娘冷冷打断:“你若要求饶也该换个说法。论往昔情谊?只会令我更加看你不起!”

    “玥儿,你入门最晚,跟在我身边的日子也比他们都短,但我对你怎样,你心知肚明——你们九个人之中,我只爱过你。”

    “你这一番甜言蜜语,对着千人说千遍,到底腻不腻、闷不闷?画音、素弦或许听不烦,我却是早已生厌。”

    皇帝叹口气:“你为何总不肯信我的真心话。”

    “因为一个没有真心的人没有真心话。”九娘冷笑:“因为我太了解你——除了自己,你谁都不爱。”

    “你还在怪我。这么多年了,你始终怨我将你送给凤昱,是么?”皇帝蹙眉:“你以为我就不怨么?!玥儿,你们九人,各有所长,然只得你有那个本事能收服凤昱。想那画音、素弦容貌资质本已不俗,但跟了他还不到半年就被束之高阁——除了你——只有你,能令他魂牵梦萦朝思暮想寝食难安。。。你叫我怎么办?我没得选择。你信也罢不信也罢,你离开我之后的日子里,我一直惦念你,每逢想到凤昱可以整日整夜把你拥在怀里亲你抱你,我就嫉妒得发疯发狂。。。其实我原不必杀他,他毕竟是我二弟,且既已被贬逐,就再无资格与我争权夺位——但我就是容不得他从我手中抢走你,霸占你,所以我最终还是没饶过他。玥儿,我取凤昱性命,就为了你。”

    九娘弯腰,就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一样笑得花枝乱颤:“凤霄,你若改行做说书先生,必能名扬万里,难怪画音、素弦对你矢志不渝,你天生就是骗死人不偿命的鬼才——尤其是骗女人。”

    皇帝却不动怒,反而柔声道:“她们爱我,是她们爱我,我爱你,是我爱你。你老提她们做什么,她们哪能同你比。”

    九娘斜睨皇帝:“若她们今日能活着亲耳听你说这话,试问还会不会甘愿为你送命?”

    “杀她们的是凤昱,不是我——学艺不精,后果自负,这是你等入府之初我便教下的,忘了么?然无论如何,凤昱最终死在我的手上,便也算替她们报了仇了。”

    “她们真是可怜,爱上你这样一个自私自利无情无义的男人;凤昱也真是可怜,居然有你这样一个狼心狗肺阴毒狠辣的哥哥。”

    “怎么,莫非你要杀我,就是为着他们?”

    “画音、素弦命途桀殊,与其被你利用玩弄于股掌之上,死对她们而言反倒是一种解脱;至于凤昱——你们姓凤的都是一丘之貉,哪怕有朝一日你们姓凤的都死光了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九娘蓦地眸光一闪:“——但你,不该杀昊天。”

    “昊天?”皇帝先是一呆:跟着哈哈大笑:“玥儿,你莫告诉我,你当真爱上了那个软弱无能的男人!”

    “住口!”九娘怒道:“凤霄,你一个弑弟篡位的衣冠禽兽,你连替他提鞋都不配!”

    “哦?他在你心中就如此完美?”皇帝神情轻蔑:“我真不明白,你们这些女人的脑筋,成天只晓得听他撩拨那些靡靡荼音——他不过就是一个司掌歌舞宫乐的乐官!还是喜好男色的大臣们意图轻薄染指的对象!他值得你吗?!除了一张男生女相的漂亮脸蛋,你们九人之中最没胆魄的就是他!你居然为了这么一个连只鸡都不敢杀的男人忌恨于我?!”

    “他不肯听命杀人,是因为他生性善良正直;他想要脱离你的掌控,是因为他不甘再过那些尔虞我诈、龌龊暗黑的日子。”九娘的声音,不高不低,不急不缓,却是字字如金石掷地:“在世人眼中他或许地位卑微,但在我心中,只有他,是我今生今世唯一的良人。而你们,你们于我,一文不值。”

    “哦,是么?我们姓凤的在你眼中竟然如此轻贱么?你莫忘了,自己原是什么人?一个雏妓!一个本是注定在勾栏院里被人玩弄一辈子的□□!是我,是我把你赎了出来,让你平安生产,给你锦衣玉食,把你当作公主一般养大;又是凤渊,教你念书识字、武功谋略、礼容礼仪;而凤卿,他封你为侧妃,以你的出身可谓隆宠厚爱。”皇帝哼道:“至于昊天——除了唱歌跳舞,他给过你什么?他又能给你什么?”

    “他给了我尊重、尊严、希望。”九娘抬眼,眼底一抹晶莹如流星飞逝:“他给了我全心全意完完整整的爱,他让我知道,像我这样一个无可救药的女人也有资格爱人以及被爱。”

    皇帝闻言嗤之以鼻:“枉费我在你身上投注一番心血!玥儿,说到底,你跟其他女人也没什么不同,终究会为风花雪月所痴迷——而风花雪月,正是皇宫大院里最不需要的东西!”

    九娘扬起下巴,冷笑:“于你自然,只因你,没有心!”

    皇帝色厉内荏:“是你中了昊天的毒——他不过就是一个活在诗情画意虚无幻境里的男人,成天只知白日做梦,若兀自沉迷倒也罢了,竟连你也要一同拖进去——我若早知你会受他蛊惑,起初就该除掉他,怎能留他在你身边!”

    “你恩养培育我们九个人那些年,我们叫你一声霄哥叫了那些年。。。尤其昊天,他毕生没有做过任何一件伤害任何一个人的事情,没有沾过一点一滴一丝一毫的杀戮血腥,他虽不苟同你的手段却依然敬你重你爱你——你怎能如此狠绝,说杀就杀?”九娘满腔悲愤,喝道:“还有筝真、燕桓、单柔、逡兰、南白。。。他们为你铲除异己做尽一切,结果却是如何?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们活下去,只待你一登上龙椅,便要将我们全数灭口。。。我们对你而言,就是一堆用完弃之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