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九娘望着我,神情变幻莫测。

    “云初”,良久良久,她缓缓开口:“无论你信与不信,在这个世上,我最不想伤害的人,就是你。。。”

    “娘,您这么说叫人家如何信服呢。”珠帘晃动,一抹白色身影飘入,大声笑道:“最起码,得先把账跟人算个清楚才说得过去吧!”

    我一惊,猛抬头,险些撞上他的胸膛。

    他距我不到一寸,面若桃花,一身酒气,双目肆无忌惮。

    我下意识倒退一步。

    “方才还巴望着要见我,怎得这么快就对我不屑一顾了?哼,大小姐,您到底是真想我还是假想我?又或者今夜的青年才俊实在多,于是我这个陈年旧爱便不值一提了?”他言语讥讽,轻佻毕现:“宋小姐,你倒是说与我听听,你到底是爱我多一些,还是渊王爷多一些?”言罢哈哈大笑。

    我愤慨,压抑许久的委屈、难过、失望顿时爆发开来,想也不想就抬手朝他脸上掴去。刹那,他身形微晃,转眼擒住我的胳膊,顺势一带。我身不由己往前冲了几步,倏地脚下一滑,跌倒在地。

    “云初!”九娘惊呼,扑过来扶我:“你没事吧?”

    一双雪白羊皮缎靴在我面前停驻,他双拳握了又松,松了又握,半晌淡淡道:

    “既不会武,又何必逞强。”

    我心中一酸,苦涩难当,借着九娘的臂力站起。他退开两步,负手而立,一脸无所谓。

    九娘斜睨他:“你怎得一个人?老爷、渊王爷他们呢?”

    “老爷先醉了,我扶了老爷回屋,至于渊王爷和夏公子”,他瞥我一眼,笑容意味深长:“还在喝呢。这两人一旦喝起来,不到天亮恐分不出输赢。”

    “那你到这里来做什么?”九娘轻斥:“我记得有吩咐你好好招呼客人。”

    “刚说了,我来算账的。”他一派闲适,随便找张椅子坐下:“我跟云初还有笔帐没算清呢,云初,是不是?”

    事隔三年,再听他唤我的名,即使语气神态已迥然而异,然心头仍不由一震。

    九娘秀眉微蹙:“你又想玩什么花样?”

    他淡淡一笑,从怀里掏出一张薄纸摊在桌上:“五百两黄金,加送你一百两利息,总共六百两。这是慕容山庄开出的银票,整个京城任何哪一家钱庄具能兑现。”

    我一怔,九娘也呆了。

    “若非三年前宋家给了我们母子五百两黄金,我们岂能东山再起,坐拥如今的风光得意,所以你不必跟我客气这一百两利息,就权当作我对宋家一点小小心意好了,毕竟宋家于我们母子有十几载照顾之恩,加之过往也算是我对你不起。。。然从今开始,你我恩怨两消,互不相欠,至于你是要回去南乡郡还是要留在京城,都由得你,但——”他蓦地顿住,一字字道:

    “我,不想再看到你。”

    我犹如当头棒喝,疑是幻听。

    那俊逸的眉、挺秀的鼻、清亮如星的双眸,朗如朝阳的笑容,明明白白得告诉我,他就是我一直以来苦苦追寻的那个他,但为什么,为什么眼前这个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嘲笑我、羞辱我、践踏我的自尊?他可知,我为了他这些年来所承受的种种煎熬?

    心,忽然不痛了。

    原来,原来当一个人痛到极致,就会变得麻木、冷却,即便流了很多血,伤处也已无任何感觉。

    我抬首,慢慢迎上那双犹如冰泉般冷峻的眼,不怒反笑:

    “你是不是觉得,我看上去落魄潦倒得很像路边的叫花子?而我千里迢迢来到京城,就是为了向你讨还这五百两黄金?”我抓起银票团成一团,奋力朝他脸上扔去:“你是不是觉得,我宋云初三年来的相思、守候、期盼。。。就只值这五百两黄金?”

    他脸上阴晴不定,瞪着我不说话。

    我气血上涌,浑身颤抖如秋风落叶:“我不是你。。。我不会为了五百两黄金出卖我的感情!”

    “你当然不会!”他面孔铁青,冷冷道:“你懂什么?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成日只知风花雪月吟诗作画的千金小姐,五百两黄金在你眼里轻如鸿毛,但对我而言,我可以用这五百两黄金买地、买当铺、买妓院,我可以包下京城最大的客栈、最豪华的酒楼、最热闹的马场,我可以在短短三年之内成为京城里最富有的公子哥儿,就连京城第一山庄慕容世家也会来找我借钱。。。五百两黄金,足以改写我的人生,足以让我不再被人瞧不起,足以让我过上任何我想过的日子!”

    我怔怔地望着全然陌生的他,泪水早在不知不觉间滑下脸庞:“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你竟然是那么委曲求全的吗?你曾经说过会爱护我怜惜我照顾我一辈子,难道只是随口说说的吗?你究竟。。。可曾真心实意地爱过我?!”

    “你们女人,总喜欢问男人爱不爱、有多爱,当真愚昧至极。”他的容颜在月光映射下苍白如雪,笑容却愈来愈玩世不恭:“看在你我相识一场的份上,我教你一课:别再那么轻易相信男人的诺言。”他弯腰,在我耳畔戏谑道:“难道你从来没听过,‘逢场作戏’这四个字吗?”

    我全身剧烈一抖,眼冒金星,只得扶住墙角。

    “住口!”九娘面沉如水:“够了!”

    “哦,已经够了吗?”他别转头,看向九娘,似笑非笑:“你何必做出一副不高兴的模样,这不正是你所希望的,怎倒先比我心软了?”

    “我没有心软。”九娘盯视他,一字一顿道:“但你大可不必这样伤害她。”

    他的眸子一沉,冷冷道:“我这样就叫做伤害她?那我这样,又叫做什么?”话毕一甩袖,桌布连着碗碟统统在地下摔得砰砰作响,他一把抱起我平放在桌上,两手摁住我的腕部,整个人压上来。

    吻,炙热的吻,铺天盖地般落下。

    “不要!”我挣扎尖叫:“放开我!”

    他毫不理会我的抗拒,反而吻得更狂放,我的眼、我的唇、我的颈项,刹那满满全是他的温度他的呼吸。

    “你放开她!”

    随着‘咚’一记闷响,他从我身上落了下去,九娘一手挥舞着铜烛台一手护住我,怒喝道:

    “滚!给我滚!不许你再碰她!”

    殷红的血沿着鬓角蜿蜒流下,衬着那苍白到透明的脸,鲜艳得近乎凄厉。

    他缓缓抬头,眼中竟然有恨,那恨意是如此的强烈,强烈到连九娘都为之一震。

    “记住,别让我再看到你。”他咬牙说完,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