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忘忧之蛊(4)

    天与地都变成了暗沉的猩红色,空中飘着殷红的雪花,她瞧见慕天向她微微笑着,缓缓倒了下去,她不知道这是慕天为她挡的第几剑,伸出手,却抓不到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无数闪着银光的长剑向他身上砍去。

    “师父——”

    慕晚从梦中惊醒,额头上满是汗珠,温热的帕子覆上额头时,她才堪堪回神,见到眼前之人,目光还是有些怔然,半晌才说道:“回雪,我梦到师父了……”

    回雪手一顿,继而叹道:“小姐,忘了吧,慕天哥也希望小姐能开开心心的。”

    慕晚道:“他是为了我才死的。”

    慕天是她爹给她的暗卫,从懂事起,他便一直跟在她身边保护她,她小时候会的那点儿武功,全是从慕天那儿学来的。她没有兄弟姐妹,从小便把他当做亲哥哥,慕天是个孤儿,被她爹捡回来一直过着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性子冷的骇人,却独独被她磨的无可奈何。

    她想学武功,便一直跟在他后头一口一个师父的叫,后来他被折腾的没办法,只好答应教她,但不许再叫他师父,可她不听,一叫便叫了好多年。

    可是她师父,为了救她死了。她眼睁睁看着他被那些黑衣人砍的鲜血淋漓,逼下悬崖尸骨无存。

    回雪将手帕递给一旁的绫兰,拿出一颗药丸,道:“小姐,你这几日太累了,吃了它好好睡一觉吧。”

    慕晚接过药丸塞到口中,仰面躺了下去。

    这一觉睡的极是安稳,她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样舒坦了。

    再醒来已是第二日,红日高悬,微风习习。慕晚刚睁开眼,连翘便凑过来探了探她的额头,然后叽叽喳喳说道:“回雪姐姐昨儿晚上守了娘娘一晚上,今日一大早被流风大人强行带回去了,绫兰姐姐去给娘娘做膳食了,奴婢瞧着娘娘今儿气色好了不少……”

    慕晚揉揉脑袋,问道:“你娘好些了吗?”

    连翘一听,更加起劲了,水灵灵的大眼睛弯成了一双月牙,“昨儿个用娘娘给的银子抓了药,已经好多了,娘娘您给的银子也太多啦,那些银子都够奴婢的阿爹再开一间药铺啦!”

    慕晚坐起身,说道:“在宫里左右也用不到。”

    连翘眨巴着眼睛,“娘娘对奴婢一家的大恩大德,奴婢定当铭记于心,来世当牛……”

    慕晚赶紧伸手捂住她的嘴巴,眨了眨眼睛,复又捂着肚子说道:“我饿了。”

    连翘立刻道:“好,奴婢去看看膳食好了没有。”

    然而待绫兰和连翘端着膳食回来,房中已空无一人。

    慕晚坐在梨花树下,嫩黄的长裙逶迤铺散在花草之上,乌黑的青丝用一根发带松松垮垮的绑着,一直垂到她身侧的满是泥泞的酒坛上,白皙的面容上色彩唯一比较分明的,是那双幽黑的眸。

    沾满泥泞的指尖捏着几张泛黄的纸,慕晚靠在树干上,抬头望着天幕。

    晚了,什么都晚了。

    慕晚慕晚,原来她的名字竟是这个意思。

    二人站在远处看了许久,也不敢上前打扰她。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院中渐渐起了风,慕晚指尖的信忽然被风刮起,她像是被谁踩了一脚似得,一骨碌翻起身追着信就跑了过去。

    风渐渐停歇,信零零散散飘落下来,慕晚一张张捡过去,捡到最后一张时,眸底出现了绛紫色的裙角。

    身后传来了绫兰和连翘气喘吁吁的行礼声,“见过长公主。”

    同时对面传来整齐划一的见过贵妃娘娘。

    一只纤白如葱的手轻轻将慕晚的脸抬起来,轻而又轻地叹息一声,将遮在她脸上的乱发一一拂开,“阿晚,怎么弄成这样了?”

    慕晚怔怔的抬眸看她。

    钟如意面容清丽,细长的眉,殷红的唇,眉宇间隐隐和钟衍有些相似,她穿着绛紫华服,袖口裙摆上都用金丝绣着大朵大朵的牡丹,臂上挽着金丝软烟罗,三千青丝绾着繁复的髻,插着飘逸的步摇,脑后簪着一朵绛紫的绢花,整个人从骨子里透着雍容的气度。

    绫兰收好零散的信,见慕晚在发愣,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袖。

    慕晚回过神,望着她高高隆起的腹部和身后一脸紧张的奴仆,问道:“皇姐,你怎么来这儿了?”

    钟如意定定的瞧着她,说道:“我来替阿衍接你回宫。”

    外面又下起了雨,慕晚换了身干净衣裙走出来,因着府中的衣裙都是她进宫之前的,好不容易才寻了件合身的襦裙,连翘毕竟年龄小,孩子心性,给她梳了个好配这身襦裙的发型,可这一身装扮……

    是未出阁姑娘才会有的装扮。

    钟如意被一众丫鬟扶着艰难的在案几前入座,案几上咕嘟咕嘟煮着茶,水面上漂浮着几朵洁白的梨花。

    绫兰咬咬牙,走上前扯着慕晚袖子,想将她怀中的东西接过来。

    慕晚紧紧抱着女儿红,死也不撒手。

    “娘娘,酒坛上全是泥,相府里可再没有别的衣裙给你换了。”

    几番拉锯战下来,绫兰终是将酒坛给抢走了。

    钟如意坐定后瞧见她那一身衣裙,忽然笑了,“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看上去一团孩子气。”

    慕晚在她对面坐下,听见此话,唇角微微勾起。长公主第一次见她时,她正带着落英殿的一群宫女太监下塘捉鱼,自此以后,孩子气这三个字便成了长公主对她的印象,再也没有被消磨过。

    但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说她,并不是从长公主口中,而是从钟衍口中。那时她入宫不到一年,与钟衍没有恩恩爱爱,但也算井水不犯河水,那日钟衍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然带着多寿偷偷摸摸潜进了落英殿。

    她在里头带着一群宫女太监打叶子牌,他带着多寿在外头偷窥。她们的规矩是谁输了谁就要学狗叫围着殿爬一圈,万年不输的她不知怎么就输了,当她一边爬一边学狗叫时,钟衍很不厚道的推开了门。

    天知道她当时尴尬的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

    钟衍负手而立,月光将他的身影拉的颀长无比,他低头瞧着她,向来清冷的眼中带着深深的笑意,缓缓弯腰向她伸出了手,口中还说道:“想不到朕的贵妃这样孩子气。”

    那时他唤她,朕的贵妃。

    后来他唤她,我的小晚。

    现在,他唤她又成了朕的贵妃。

    她那时虽然没有恃宠而骄,但终归年龄小,一把打开钟衍的手,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冲着他大大的翻了个白眼。

    然而让她更加没想到的是,钟衍竟然笑了。要知道钟衍那样的人,别说是笑,平日里高高在上像个无欲无求的翩翩谪仙一样,就是见他皱个眉都难,更何况是哈哈哈哈这种花枝乱颤的大笑,太可怕了,那时她差点以为陛下忘记吃药失心疯了。好在他及时收住笑走了,她便也打消了传太医给他看病的念头。心里想着快走吧快走吧,不管你是病了还是疯了只要不在落英殿就与她无关。

    呵呵。

    谁知道第二天她就被钟衍一道圣旨从落英殿折腾到了长乐殿。

    钟如意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阿晚,你何时跟我回宫去?”

    “是钟衍叫你来的吗?”慕晚唇边渐渐攒出半真半假的笑意,“不是对吧,钟衍已经有了莫许,我回去做什么呢?我不想回去了。”

    钟如意执起茶盏轻抿了一口,眸光渐渐变得缥缈,“阿晚,你只知阿衍性子清冷身体孱弱,可你想象不到,小时候的阿衍有多顽劣。二十多年的光阴,我看着他从一个懵懂顽童,长成丰神俊朗的少年,登基为帝,君临天下,可我最怀念的,是小时候的他。”

    瞧着长公主这一副本宫要给你们讲故事了的架势,慕晚没有插话,只是竖起耳朵,双眸直视长公主,示意自己在听。

    顿了顿,钟如意又道:“别看他现在那样,小时候可顽劣的紧,活脱脱一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说着,她笑意盈盈的指了指慕晚,“说起来小时候的他跟你有得一比,只不过你到底是姑娘家,他就不一样了,整天闯祸,今儿个烧了这个宫,明儿个又捅了那个殿门口的马蜂窝,我这个长姐跟在后头替他收拾了不少烂摊子,连父皇都直叫唤脑仁儿疼。”

    慕晚点点头,觉得不对,又道:“马蜂窝我也捅过,没什么大不了的啊。”

    钟如意抽了抽眉,表情有些微妙,“他捅了金銮殿门口的马蜂窝,那时候还未下朝,大臣全在殿里,”顿了顿,又道:“前一日晚上他带着阿誉偷了御膳房的蜂蜜,涂在了殿内,数龙椅上涂的最多,父皇被蛰的满头包,好几日没去上朝。”

    长公主想起往事,眸光渐渐迷离,笑得却异常开心。

    慕晚目瞪口呆地在脑中思索了一番,突然发现自己竟然真的想象不出那样的钟衍,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