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辨太子朝野恶斗,清君侧内外崩摧(6)

    顾、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只顾说得热闹,在一旁的黄宗羲已经不耐烦起来。他之所以终于改变初衷,决定上这儿来,除了想办成弟弟的事外,还有很重要一个原因,就是元旦前夕,他在秦淮河亭里躲避一场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雪,遇到了钱谦益的门生兼亲家翁瞿式耜。瞿式耜是继钱谦益之后,于八月被起用为应天府丞的。当黄宗羲遇见他时,瞿式耜已经改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正准备奉命去巡抚广西。过去黄宗羲在常熟钱谦益家中读书期间,与瞿式耜也常有来往,而且颇为投契。所以深谈之下,瞿式耜便邀黄宗羲不如干脆离开权奸当道的南京,随他南下到广西去。黄宗羲当时考虑到手头的一摊子社务无人交托,加上营救周镳的事一直未有眉目,所以谢绝了。不过,瞿式耜在谈话中,还说到钱谦益并不像外间传说的那样糟糕,他之所以讨好马、阮等人,目的实在于为东林固守最后的一席之地,免得朝廷出了什么危迫的事,东林方面连个通消息的人都没有。因此,复社的士子不仅不该孤立攻击钱谦益,相反应当在道义上给予必要的支援,使他在政敌环伺的险恶境地中能坚持下去。对于这一告诫,黄宗羲当时没有吱声,事后却反复考虑了很久。也许是经历了近一年来大悲大愤的连番挫折的缘故,黄宗羲也开始意识到,同阴险毒辣的对手较量,光凭血气之勇是远远不够的,真的还必须讲究一下谋略,多安几个心眼。譬如这一次,如果不是及早定策让沈士柱、余怀等人分赴湖北和福建报信游说,只怕就不能如此有效地把马、阮等人禁制住。同样,对于钱谦益,如果他确实还没有彻底倒向马、阮一边,似乎也不妨稍假辞色,加以笼络……正是基于这种新的想法,今天,他才决定带弟弟上钱谦益的家里来,打算亲眼观察一下情形。只是,听了顾、孙二人这一阵子的谈话,黄宗羲心中顿时又生出一股反感。“哼,原来钱牧斋把阮胡子巴巴地请到家里来,奉为上宾不算,还公然让侍妾出席作陪!拍马屁拍到这样的地步,哪里仅仅是虚与周旋,简直连脸皮都不要了!”这样一想,他就觉得颇为后悔。如果不是考虑到好不容易来了,总得把情形了解得更彻底一点,也许他就会拂袖而去。不过尽管如此,心中却无法恢复平静,止不住老是想着那件事,对于眼前的谈话,也变得有点心不在焉。他只模模糊糊地听见,主客间的话题已经改变了。黄宗会似乎向顾、孙二人谈到了来南京的目的,诉了一通碰壁之苦,并请对方帮忙。顾、孙二人则满口答应。这使黄宗会大为感激,连声称谢。“不错,我今天来,原来还打算替泽望办成候选的事,”黄宗羲心想,“但是,待会儿如果证实钱牧斋已经一心投靠权奸阉党,那么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开这个口,也不会领这份情的!”他正想着,就听见一阵迟缓而微带拖沓的脚步声,从花厅外的石子路上一路响过来……进来的是钱谦益。他大约已经得到黄宗羲兄弟来访的报告,所以没有回到书房,而是穿着朝服径直走到花厅来。他没有上前同黄氏兄弟相见,甚至没有看客人,那双本来就不小的眼睛,异样地睁得更大,黝黑的瘦脸也由于惊恐而有点变形,身子则在微微发抖。跨进门槛之后,他就呆呆地站住,用喃喃的却相当清晰的声音说:

    “出了大事了!左良玉——兴兵作反了!”

    “老师说、说什么?”在一片静默中,响起了顾苓的嗓音。

    “左良玉在武昌举兵了,说是要‘清君侧’!还发了檄文,自称奉太子密诏,指马瑶草和阮圆海为奸臣,要入朝诛之。前锋已抵九江。江督袁继咸连疏告急,以兵少不敢堵截。今日皇上已经下旨,急召史道邻督江北诸军渡江入援,并饬令九卿六部十三道合疏声讨。如今外间传言纷纷,人心惑乱,只怕会生大变!”

    直到这时,顾、孙二人才听明白了老师的话,顿时紧张起来,齐声询问:

    “啊,那、那可怎么办?”

    钱谦益皱起眉毛,倒背着手,来回走了两步,心烦意乱地说:“本来呢,左良玉的疏奏倒写得明白,他此番兴兵,意在清君侧,并非真个作反。只是如今北兵势如破竹,已陷颍川、太和,并自归德兼程南下。归德至象山八百里,无一兵防堵。扬、泗、邳、徐,势如鼎沸。日前朝廷已命史道邻驰扼徐、泗,若为防左之故,拔营而东,则徐、泗必不能守。徐、泗一失,北兵便可直趋扬州,南都岌岌可危了!”

    停了停,他又摇一摇头,说:“哎,左兵此来,实在不是时候!”

    “那么,”顾苓眨眨眼睛,迟疑地说,“既然左良玉并非欲与今上为难,何不奏明皇上,令史道邻仍坚守徐、泗,以防北兵?”

    钱谦益摇摇头,苦笑地说:“今日廷议时,姚思孝、乔可聘、成友谦几个扬州籍官员,都以为左兵稍缓,而北兵甚急,恳请勿撤江北之兵。皇上当时也谕曰:‘着刘良佐还兵,留江北防守。’唯是马瑶草当廷戟指怒骂姚思孝等,说他们是东林,借口防江,欲纵左兵入犯。并谓北兵至,犹可议款;若左良玉至,他与今上必死,而我辈俱得高官。因此誓不许遣刘良佐复归江北。皇上见他如此,亦无可奈何!”

    黄宗羲一直在旁边听着,没有插话。听说左良玉悍然起兵,他也感到极其意外和吃惊。因为按照他们原先的设想,只是要通过制造内外夹攻的强大舆论压力,来迫使马士英之流就范,而完全没有想到过要真刀真枪地大打出手。尤其是,国势发展到这一步,来自北方清军的威胁实在不能无视。“啊,像前几天那样子,不是很好么?光凭那些个为太子争辩的奏疏,就已经把马、阮之流吓住了。为什么不等一等、瞧一瞧再说,为什么这么急于兴兵?”有片刻工夫,黄宗羲忧心忡忡地想。不过,当钱谦益接着说到:马士英在朝堂之上,竟悍然声称“宁可让清兵南下,也决不让左良玉东进”时,黄宗羲像给烙铁烫了一下似的,心中猛一抽搐,顿时愤怒起来。

    “哼,不让左良玉东进!说得轻巧,好像是他真有多大能耐似的!”他咬牙切齿地插口道,“还说宁可让清兵南下,真是丧心病狂,于此为极!依我瞧,左良玉这次清君侧,还真清得正是时候,若仍容此等权奸把持朝政,蒙蔽主上,残害忠良,这江南半壁,迟早会被他拿去卖给建虏无疑!”

    停了停,看见屋子里的人们——包括钱谦益在内,全都默默无言,似乎并不那么同意他的说法,他又半是争辩,半是安抚地说:

    “左良玉的部众良莠不齐,军纪未尽如人意是不假。唯是左宁南为人心存忠义,能识大体。听说前几年他奉旨进驻武昌,途经皖城时,守将杜宏域亦曾颇以地方为虑,后来,凭着柳麻子一席话,他便慨然允诺杜宏域助他纠察。如今留都乃社稷重地,国家存亡所系,左宁南又岂会不知?他自必能严束部众,不准他们一如平日之散漫恣肆,可无疑也!”

    说完,发现大家仍旧一声不响,顾苓和孙永祚还互相交换着眼色,现出苦笑的神情,黄宗羲就焦躁起来。同时,心中陡然生出了一股豪迈之气。

    “到时,”他激昂地说,“如若左宁南未能察此,或有疏于制御之处,晚生愿孤身前往虎帐,犯威直谏,虽因此触彼之怒,锋刃加体,也在所不辞!”

    这一次,钱谦益终于说话了:

    “贤侄之豪情胆气,自是可嘉。”他微低着头,慢吞吞地说,显然是在斟酌字句,“矢忠报国之志,老夫也深知。唯是左宁南之部众,大半本属盗贼。此辈纯由利合,亦以利驱,何曾有忠义之心,更遑论自律之意。以往左宁南每每姑息之,非不欲从严,实出于不得已。若谓贤侄到时亲往谏说,便能令彼从善如流,只怕……”

    “为什么不能!”黄宗羲反驳说,由于被自己刚才所闪现的设想所鼓舞,他甚至变得更加自信、兴奋、跃跃欲试,并且开始历历在目地想象出,到了那种情势和场合,自己将怎样以远远超过柳敬亭的深刻、雄辩、无可辩驳的进言,使那位手握八十万大军、赫赫有名的统帅为之折服、感佩,终于像一位大智大勇的英雄豪杰所必然会做的那样,慨然答允自己的请求。

    “为什么不能!”他傲慢地重复说,“左宁南并非懦夫、乡愿,他忠肝义胆,连马瑶草、阮圆海之辈,他都敢与之相抗,又岂会连约束部众的胆魄都没有?如今,就怕自许为圣人门下者,却忘了立身之本,一心只想巴结阿附狗贼权奸,到头来,连一介武夫都不如而已!”

    说完,看见钱谦益皱着眉,一声不响,他就拱一拱手,说声“告辞!”

    然后一拂袖子,大步向外走去。当不知所措的黄宗会呼唤着,慌里慌张地赶上去时,他已经出了大门,走在排列着一对又一对石狮子的官街上了。

    大捕党人

    由于朝廷极力封锁消息,南京城里的一般老百姓,虽然还不知道左良玉举兵这回事,但圈子内的社友们,通过黄宗羲的透露,很快就全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