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争入幕复社破局,背前盟奸佞欺心(4)

    “这,小弟如何猜得出!”杨文骢为难地打量着,“瞧样子,此物个头不小,只怕不会是爵、觯、角之属,那么大抵便是尊、罍、、斝,或者,竟是鼎、卣、敦、甗也未可知!”

    钱谦益呵呵笑起来:“龙老好眼力,此物果然就是一具铜甗!”

    说着,做了一个手势,让李宝打开包袱,一个尺五见方的紫檀木匣便露了出来。盖子揭开,里面是厚厚的棉褥和碎锦。李宝先取出碎锦,然后才把那件铜甗小心翼翼地搬到桌上来。

    这是一件造型奇特的古代礼器。它由紧密相连的上下两部分构成。上部的样子像一口圆形的甑,是用来蒸食物的,下部的样子像鬲,有着三只袋形的足,则是煮食物用的。两部分之间隔着一道可以启闭的活门,并留有让蒸气通过的十字穿孔。它属于古代的祭祀器皿之一。从那古朴的形制,斑斓的锈迹,一望而知必定是件千年古物无疑。

    杨文骢的小眼睛顿时变大了,惊喜的光芒从一双瞳仁里热烈地闪射出来:“啊,瞧,瞧!这个三足饕餮袋足!这些夔龙纹样!铸工多精细,多么沉着飞动!”他情不自禁发出呼叫,双手按住桌面,弯下腰去,侧转着脑袋,长久地、津津有味地鉴赏着,嘴巴不住地发出“啧啧”的声响,仿佛正在品尝着什么美味佳肴似的。末了,他兴奋起来,忍不住把铜甗整个儿抱在手里,翻过来倒过去地细细察看。他看得那么仔细,几乎连器皿上的一个砂眼都没有放过。

    “有位年友说,瞧这铜色和形制,说不定是件周器。”钱谦益介绍说。

    杨文骢摇摇头:“不,是商器!”

    “噢,商器?”钱谦益故作惊讶地睁大眼睛。他生怕对方不留神,把宝贝摔了,便顺势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抱回铜甗,重新放回桌面上。

    “瞧这锈色!”杨文骢不舍地跟了过来,兴冲冲指点说,“纯青如翠,莹润如玉,非入土已千年者,绝不能到此地步。还有器内这铭文——‘羊父辛’,乃是殷人当时以日为名的古风!不过,顶难得的是此物保存极之完好。瞧这关钮——”他拨弄了一下甗内一个连接活门的心形铜箅,“还启闭自如。较之许多古物,不是朽烂败坏,就是零散残缺,也可算是罕见得很了!”

    钱谦益摸着胡子,连连点着头,装出留神倾听的样子。现在,他暗暗感到满意:看来,把新近收到的这件古董搬来,作为联络感情的媒介,算是做对了。对方的兴致已经大为高涨。这样,下一步就可以在愉快的交谈中,不露痕迹地把话题扯到马士英最近的动向上去。心里这么盘算着,他就转过身,打算把主人先引回座位。

    然而,就在这时,传来了刺耳的嗓音:

    “嘻,什么‘商器’,八成是假货!”

    钱谦益怔了一下,回过头去,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那个朱统已经来到身旁,正倒背着手,瞅着半桌上的铜甗直撇嘴。

    钱谦益本不认识朱统,刚才经主人介绍,他才知道这位鼓脑门、钩下巴,长相古怪的公子哥儿,原来是一位皇族子弟。钱谦益发现,朱统似乎早就知道他,而且不知为什么,对自己分明怀着某种敌意。钱谦益是饱经世故的人,懂得对这一类“龙子龙孙”,最好还是敬而远之,尽可能别跟他们纠缠。所以,听朱统这么说,他只是报以蔼然一笑,并不回答。

    “分明是假的。我说就是假的!”朱统提高了嗓门,而且挑衅地眯起眼睛。

    钱谦益暗暗吃惊,不知道对方为何如此咄咄逼人;于是,他愈加抱定不予招架的宗旨,彬彬有礼地赔了一笑,转过身,朝自己的座位走去。

    谁知,那位花花太岁反而像是给激怒了。他大步跟了过来,往椅子上一坐,双手盘在胸前,盯着钱谦益,气哼哼地说:

    “喂,听说你是什么东林领袖,文坛祭酒。不过本公子爷压根儿不买这本账!现今,你倒说一说,前一阵子,你们东林闹得挺欢,什么‘舍亲立疏’‘七不可立’,到底所据何来,又是谁捣的鬼?啊?还有,你今日巴巴地跑来找龙老,什么鉴定古董,鬼才相信你有这份闲心。分明是眼见大事不好,意欲刺探消息。你老实说,是也不是?”

    他气势汹汹地质问着,而且每一句话都戳在要害上,钱谦益被弄得目瞪口呆,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朱统却越发上劲。他鄙夷地瞅着不知所措的对手,说话更加没有忌惮:

    “哼,你们东林要舍亲立疏,包揽朝政,一手遮天,想得倒美!可惜忘了问我们肯不肯。告诉你,别以为凭着史道邻、姜居之、吕俨若几个,你们就能横行无忌,为所欲为。我们的人多的是,岂容你们爱怎办就怎办!你们既然不仁不义,想独霸独吞,全不把我们放在眼里;那么对不起,也休想我们会对你们客气!你只管等着瞧,到头来倒霉的是谁!”

    钱谦益以往很少同这类人物打交道,尤其没有碰到过这种方式的谈话。他纵然有心反驳,到底还得顾及身份和利害,特别在眼下这种场合,不能像对方那样把什么都赤裸裸地亮出来。但朱统的穷追狠逼,却使他回答不是,不回答也不是,简直无法招架。于是,他只好不断回过头去,求援地望着杨文骢。

    杨文骢显然也没料到那花花太岁会突然发难,一时间同样给闹蒙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无疑,这位公子爷的脾气,他到底熟悉得多,于是开口劝阻说:“大公子,牧老是客人,不要如此!”

    看见朱统把脖子一挺,像是表示不服,他又连忙抚慰说:“自然,兄的话也不全错。只是拿来这当口上说,却不是时候。”

    “怎么不是时候!圣驾都到仪征了,难道还不是时候?”

    “这——也并非不是时候,唯是王舟虽则到了仪征,留都群公却尚未定议,大事也还不算得定下来,万一……”

    “怎么不算定下来?有老马、老卢他们定策主持,有高、王、二刘诸总戎举兵护送,谁敢不听从?不听从就先把他们抓起来!”朱统越加盛气凌人。

    钱谦益起初只是呆呆听着,指望杨文骢帮他解脱困境。蓦地,他心中一动:“什么?圣驾已经到了仪征?还有诸总戎举兵护送——这、这是什么意思?”他忘记了刚才的尴尬,连忙插进去问:

    “龙老,方才你是说……”

    杨文骢瞧了瞧客人,随即垂下眼皮:“嗯,马瑶草在凤阳已同守备卢太监商定,奉福藩为三军之主,并移书留都群公,请立为君。眼下福藩舟抵仪征了。”

    他这么解释的时候,神情显得有点惭愧和抱歉,声音也放得相当低。倒是听力不佳的钱谦益全神贯注,凭借对方的口形翕张,仍旧听清了说话的内容,并吃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

    “什、什么……马瑶草当真要改立福藩!这、这怎么成?不成!”

    杨文骢似乎已经料到会有这样的反应。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朱统却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歪着脑袋,得意洋洋地说:“怎么不成?

    莫非……”

    “不!”钱谦益猛地一挥手,粗暴地打断说。由于气愤,也由于惶急,他的眼睛和鼻孔全都大张着,黝黑的脸膛憋成深紫,花白胡子在激烈地抖动着。他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边吵架似的吼叫:

    “这是自食其言,背信弃义!是胡闹!须知立君大事,必当由群臣集议,公推拥戴,方为正则!似这等凭借武力,强行迎立,置祖宗家法于何地?还成何体统!况且眼下社稷危倾,强寇压境,更须力持安定,以备不虞。你们这等兴兵迫胁,倘使众人不服,闹将起来,被流寇乘虚南下,这一份罪责,又有谁承当得起?有谁承当得起!”

    他怒气冲冲地质问,使劲地跺着脚。可是当吼叫了一阵,发现两位听众——杨文骢始终低着头,默不作声,而朱统则靠在椅子上,古怪的脸孔挂着冷笑,钱谦益就闭上嘴巴,呆立了一会,最后,失魂落魄地坐倒在椅上。

    尴尬被逐“不,不成!我得赶快回去,瞧瞧吕俨若他们今日集议,结果到底怎样!”茫然中,一个声音在钱谦益心中响起。于是,他挣扎着,打算站起身。就在这时,一名仆人匆匆走进来,低着头报告说:

    “禀老爷,阮老爷来拜!”

    “哪个阮老爷?”杨文骢似乎没有听明白。

    “就是平日常来的那位胡子老爷!”

    “什么?阮圆海!阮圆海回来了?”惊讶的杨文骢一下子离开了椅子,“他在哪里?快,快请!”

    这么一来,钱谦益和朱统也着了忙,不约而同地站起身,跟着迎出门去。

    刚跨出门槛,他们就看见,阮大铖正挺着那肥胖的身躯沿着回廊大步走过来。

    “哎呀,圆老!你回来啦!什么时候到的?怎么弟等都不知道?”杨文骢连忙迎上前去,大声招呼着。

    “哈哈,回来了,回来了!你当然不知道。我刚下的船,连家门也没进,就访你来了!哈哈哈哈!”阮大铖用响亮的、兴冲冲的声音回答着,老远就拱着手。他那肉乎乎的胖脸显得容光焕发,乌黑油亮的大胡子在肚皮上欢快地摆动着。他一阵风似的来到杨文骢跟前,一边行着礼,一边迫不及待地问:

    “怎么样,老马决计拥立福藩的事,你们可都……”

    “圆老,一切进屋再谈!”杨文骢拦住他,微笑着说。

    “哦,对,对,进屋再谈,进屋再谈!”阮大铖马上表示同意,随即按照杨文骢的示意,转过身,同朱统行礼。然而,当看清第三个等着同他相见的原来是钱谦益,阮大铖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接着,脸就拉了下来:

    “噢,原来牧老也在,失瞻了!”

    这么冷冷地招呼了一句之后,他就背过身,只顾同杨、朱二人继续大说大笑地寒暄着,摇摇摆摆地走进厅堂去。

    对方这种有意的冷落,无疑使钱谦益颇为难堪。要在平时,他自必会立即辞出。可是眼下的情势却不同——阮大铖是从凤阳回来的。而且,作为马士英这次毁约背盟,悍然以武力拥立福王的主谋者,这个狡诈悍鸷的胡子,很可能就是跟随那些护送福王的军队一道回来的,他这么急急忙忙来访杨文骢,自然有许多机密紧急的事宜要向主人通传。而这些事宜,说不定每一件都攸关着他钱某人今后的命运和生死——“嗯,无论如何,我也该设法刺探一下。既然他们还不曾下逐客令,我又何必急着要走!”这么一想,他就不待对方招呼,径自跟在后面,重新走回厅堂里。

    这时,阮大铖等人已经分宾主坐下,忽然看见钱谦益跟了进来,倒错愕了一下。不过,冲着钱谦益到底是一位有点身份的客人,他们大抵觉得也不便立即撵他走。相反,好好先生杨文骢还赶紧站起来,殷勤地招呼他坐下。

    只是这么一来,大家也就暂时变得没有话说,厅堂里出现了一阵子静默。

    钱谦益当然意识到这种场面对自己最不利。因为无话可说的下一步,照例应当是不相干的客人告退。所以,他决心赶紧把话头牵扯起来。

    “圆老,多年不见,想不到兄不止风采如昔,而且气色似觉更胜,真乃可慰可喜呀!”他满脸堆笑地说。这句话,倒不全是胡乱恭维。事实上,刚才同阮大铖骤然相见,对方所表现出来的过人精力,确实让钱谦益暗暗惊异。

    阮大铖却没有被这句恭维所打动。他低着脑袋,把大胡子搁在圆滚滚的肚皮上,眼皮儿也不动一动,只含糊地答应:

    “嗯,嗯!”

    “虽然与圆老久违,但大作《燕子笺》,弟却是早就拜观了的。真是清词丽句,妙想奇思,便是汤若士复生,弟以为也不过如此!”钱谦益换了一个话题。这次是冲着对方引以自豪的戏剧作品而言,他估计阮大铖应当会有所反应。

    “嗯,嗯。”

    “记得周阁老在世时,曾移书于弟,对圆老极为推许,且甚以未得其用为可惜,弟亦深然之!孰料未几周阁老即不幸辞世,良可慨叹。当时弟曾作诗挽他,不知圆老亦有作否?”钱谦益又说。他心想:“前年为了帮你开脱恶名,我钱某也曾出过大力,并且招惹了一身是非。虽然事没办成,但那一番劳苦,你总不能不认账吧?”

    谁知,阮大铖的回答,仍旧是那两个字:

    “嗯,嗯。”

    这么一来,钱谦益就给弄得束手无策,只好尴尬地坐在那里,一个劲儿地捋着花白胡子。

    倒是主人杨文骢瞧着这情景,似乎有点过意不去,他开始出来打圆场,主动挑起各种话题,向大家说道:前一阵子,驻扎在南京城外的守军,由于粮饷拖欠太久,心怀怨望,加上奸人从中煽惑,有哗变闹事的迹象,形势颇为紧张。幸亏前几日从广东押解来的饷银到了,户部立即予以发放,才把局面稳定下来。他接着又说道:近日南京宫城里的太监传出一件怪事,说三月十九那天,乾清宫的地基发生塌陷,露出来一方石碑,上面凿着几个字,道是:“一小又一了,目上一刀丁戊搅,平明骑马入宫门,散在皇极京城扰。”当时大家不解何意,现在才明白,那头两句指的正是“李自成”三字。此碑出现,实乃上天示警。随后,他又向大家说起:另一支“流寇”——张献忠所率的农民军,自今年正月经荆州十三隘口进入四川后,已经袭破夔州,准备进兵cd、重庆,看来,蜀中从此不得安宁了!末了,杨文骢还说到旧院的名妓顾眉,自从去年嫁给兵科给事中龚鼎孳后,便移居北京。这次同丈夫一道陷于贼手,不知生死如何。等等。钱谦益为着摆脱冷场的困境,自然竭力凑兴,不断地插话、微笑,表示叹息或惊奇。然而,这一招依然无效。相反,阮大铖显得愈加不耐烦。他先是装聋作哑,不参与谈话,接着就呵欠连连;最后,干脆斜着眼睛朝朱统直打暗号。

    那位花花太岁会意了。只见他离开椅子,摇摇摆摆地走过来,往钱谦益身边一坐,伸手轻轻拍了拍老头儿的胳臂,咬着耳朵低声问:“您老今日来这儿,可是为的送古董让龙老鉴定?”

    “哦,是,是的!”钱谦益连忙点点头。同时,对那公子哥儿的亲昵态度颇感意外。

    “古董看过没有?”朱统仍旧小声问。

    “看过了呀,刚才不是……”

    “您老还带来什么别的没有?”

    “别的?没有了。”

    “既然刚才那件假玩艺儿早已看过,阁下又没带来别的,那为何还赖着不走?”

    “这……”

    “嗯,要是您老还赖着不走,小爷我可得往外轰人啦!您瞧,这合适不合适?”

    一直说到这儿,朱统始终是悄声细语,而且面带微笑,可是比起前一阵子那种大吼大叫来,却更加透着阴损狠辣,让人禁受不了。钱谦益像冷不防被针扎了一下似的,心中一抖,身不由己地离开了椅子。

    “这,我……”

    “噢!”朱统马上跟着站起来,截住说,“您老是聪明人,想必不肯自讨没趣。那很好,彼此方便!”

    说完,他回头招呼主人:“龙老,您这位‘贵客’可是要走了,赶快送送他!”

    钱谦益狠狠盯了朱统一眼,心中极其愤怒,但又不便否认,看见杨文骢已经信以为真地站起来,摆出一副恭谨相送的样子,他自觉无法再赖下去,只好不胜懊恨地拱一拱手,沉着脸,转身就走。

    正在门外呆等的李宝见了,赶紧走过来,把那件已经收拾好的古董带上,三步并作两步追了出去……“哈哈哈哈!”等钱谦益和杨文骢的背影沿着屋外的回廊,走得看不见了,朱统收回鄙夷的目光,同阮大铖对望一下,一齐放声大笑。

    “哎,好,好,大公子,真有你的!也没见你费什么劲儿,怎地就把那伪君子的头儿给乖乖打发走啦?”阮大铖乐呵呵地问。

    朱统大咧咧地一挥胳臂:“容易!别瞧这些老伪君子又奸又滑,讨厌得很,却是死要面子。只须悄悄儿捅他一下,他就坐不住,吓得没命地跑啦!”

    “噢,原来如此!”

    两人说着,又开怀大笑起来。

    “嗯,弟走了这些天,留都的情形如何?”当笑得差不多之后,阮大铖用乌溜溜的眼珠子瞅着对方,探究地问。

    “没事!”朱统挥一挥手,“自从史道邻同老马定议迎立桂藩之后,那伙书呆子便以为大局已定,又是忙着征发民夫修整宫室,又是派人持法物到广西去迎驾——都在做他们定策升官的清秋大梦呢!”

    “那么史道邻——”

    “老史早就过了江,听说回浦口整治兵马去了。”

    “噢,老史不在留都?”

    “不在!”

    “好,好哇!”阮大铖顿时兴奋起来,“史道邻不在留都,我辈大事必成矣!”

    “怎么?”

    阮大铖正要回答,忽然看见杨文骢匆匆走回来,便临时顿住了。他做了个手势,招呼朱、杨二人回到椅子上坐下,然后把十根手指交叠在肚皮上,洋洋得意地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