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举家避乱初尝苦困,决策立君激辩亲疏(4)
石城门是南京西面一座主要城门,出门不远,就是外秦淮河。这里河道比较宽阔,水位也较深,过江的大船,都在此往来停泊,于是自然而然成了帆樯林立、房舍栉比的一个热闹码头。人们喜欢它位置适中,交通方便,进城出城都往往取道这里。近年来,由于江北地区不停地打仗,加上天灾频仍,无法安居,逼得老百姓纷纷逃难南来,这里便经常可以看到成群结队的难民,拖男带女,啼饥号寒,平添了一派凄惶惨戚的景象。不过,自从京师陷落的消息传来之后,南京方面为着防备变故,已经下令封锁江上交通,不许难民南来。所以平日纷纭熙攘的一个码头,这会儿反而空荡荡的,变得少有的空旷和安静。
由于郑元勋已经是两榜进士,所以今天的饯别仪式,也就相应地安排在高踞于码头中心的接官亭上进行。那是一座小型的城门式建筑,有着拱形的门洞和带飞檐的门楼。楼前还竖着一根旗杆。钱谦益绕过一片绿树丛,远远看见亭前停着好些轿马仪仗。大约今天到的人不少,加上门楼上不甚宽敞,那些已经行过礼的送行者,便三五成群地在亭子周围的空地上随意站着,一边嗡嗡地交谈,一边等候着分手时刻来临。
钱谦益本来无意同郑元勋见面,也就不急于上门楼去凑热闹。他远远地下了轿子,吩咐李宝不必前去通报,然后自己略一张望,就径直朝就近的一群正在交谈的送行者走去。
“嗯,痛切!这几句,说得痛切!”
行进中,钱谦益听见有好几个声音这样说。他定眼看去,发现人群中站着一位大鼻头的中年儒生,手里拿着一张纸,正在摇头晃脑地念得起劲。钱谦益的耳朵不太灵便,照例听不真切,直到走得近了,才听出那是一份公启之类的东西,不过已经快念完了,他只听见最末的一段——“……公台乃社稷重臣,上以国事为忧,下则苍生在念。祈请倡言会议,定力主持,从速决策,以定国本,并安人心。临启悚切万状!”
钱谦益心想:“这是谁的公启?是给哪个人写的?‘从速决策’——到底说的什么事?”正侧起耳朵,打算听听有没有下文,忽然旁边有人高声问:
“敢问兄台,这是何人的公启?”
“哦,兄台想是迟来,所以不知。此乃留都三位大臣——都察院张大人、翰林院姜大人和兵部右堂吕大人的联名公启。”
钱谦益一听,顿时明白了。就在决定发起流言攻势的当天,他同吕大器、雷祚经过仔细商量,觉得“七不可立”的说法固然颇有力量,但光凭一般人的口去散布,恐怕还不足以使人深信不疑。因此还应当设法动员几位德高望重的大臣出面支持此说,以提高它的权威性。吕大器当时答应这件事由他去办。也不知道他使了什么法儿,到了昨天,钱谦益听说张慎言和姜曰广已经同意与吕大器联名发表《致兵部史公及南中诸先生启》,公开支持“七不可立”之说。刚才那位大鼻头儒生念的看来就是这份东西了。
“既然连张、姜诸公都是这等说,那么‘七不可立’之说,只怕真有其事了!”一个忧心忡忡的声音说。
“福藩有此劣迹,只怕难登大宝。留守诸公,亟应早下决断为是!”另一个人焦急地接了上来。
“是呀,不能再拖了!”“迟则有变!”“确实……”更多的声音表示附和与忧虑。
“哈,弟早说过的!”一个嗓音响亮地冒了出来,那是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儒生,有着一张细白热情的宽脸,“弟说过的,福藩断不可立。何以故?皆因先朝郑贵妃,交关佞臣,数度危倾光庙1,窥伺大位。与大行皇帝钦定之三罪案(指发生于明朝万历末年的“梃击”“红丸”“移宫”三个彼此相关的宫廷案件)
均有牵染,向为朝野正人君子所不齿。倘若时至今日,我辈又拥立其裔孙,岂非自弃所守,徒为郑妃讪笑于地下乎?又何以绝觊觎者后来之心!如今好了,揭出‘七不可立’,足见公理昭昭,这福藩是断不可立的!”
钱谦益认出这位眉飞色舞的书生是梅朗中,在复社当中属于陈贞慧那个圈子里的角色,无怪乎反“福”的态度如此坚决。不过这些暗盘子话,即便是圈子里的朋友,也只是关在房间里说而已,他却没遮没拦地当着大庭广众说出来,实在最容易被人抓住把柄——“这些自作聪明的书呆子,爱的就是卖弄,却不知只足败事!”钱谦益心想,不禁皱起眉毛。
果然,站在旁边的一位年长的绅士立即被激怒了。
“胡说!”他吼着嗓子呵斥道,黄褐色的胖脸憋出两片暗红,一对纯白的八字胡子在厚嘴唇上一翘一翘的,“何以因福藩是郑贵妃的裔孙,便不当立?须知‘疏不越亲,少不越长’,这是祖宗的家法! 你懂不懂?家法!
若谓郑贵妃当初意欲废长立幼是失德,那么如今以亲以长,俱应轮到福藩。
我辈便该恭恭敬敬拥立他,方为公正无私,方为信守纲纪伦常。若然随心所欲,昨亦一是非,今亦一是非,那么普天下之人便不免要问:当初诸君子力拒郑贵妃,所为何来?今日立君,又所为何来?”
东林派人士反对由福王继位,同当年反对郑贵妃时所维护的准则恰好相反,所以老绅士这样说,确实抓住了事情的要害。他虽然没有直接揭破东林方面这么做,是出于一派的私利,但锋芒所指,仍旧是十分明显的。所以周围的人听了,都不禁沉吟不语。钱谦益更是自知理亏,有点局促不安。倒是梅朗中并不服气,昂然质问说:
“可是,‘七不可立’呢,这又怎么说?莫非圣人说过,应当立君以贪、以淫、以不孝么!”
“哼,天地间的大义是什么?”褐脸绅士反问,傲慢地眯起眼睛,“不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我辈圣人之徒生于世上,又所为何来?不就是固守、揄扬这纲常大义,使之充塞于天地间,长存于千万世么!所以,福藩纵然有七不可立、十不可立、一百一千不可立,只要于纲常之义当立,便是当立!纵使将来亡国、破家、灭身,亦无可抱憾!何以故?因这纲常大义,毕竟由我辈之苦守坚行,得以长存于天壤间了!反之,设若毁弃纲常,舍亲而立疏,则社稷邦国即使侥幸不亡,身家性命苟且得保,亦不过仅余躯壳,一具行尸走肉而已,又安知不为千秋万世所唾骂!” 褐脸绅士越说越激动。他那双老迈的眼睛可怕地怒睁着,两道雪白的八字胡也在厚嘴唇上掀动得愈来愈厉害。显然,他对自己所恪守的“天理”有着绝对的自信,并且准备不惜以身家性命来坚决扞卫。所以在他大声疾呼的当儿,自有一种发自内心的雄辩、崇高与悲壮的意味,不但使得周围的听众为之耸然动容,就连梅朗中也眨巴着眼睛,似乎不知说什么好了。
苦劝舍潞
面对这种情势,钱谦益不禁有点焦急。他十分明白:被老绅士振振有词地宣扬的这一套“道理”,尽管在有识之士看来,是多么的迂腐、荒唐,但在一般人心目中,它其实又是异常的正确。因此,如果光推出“七不可立”的说法,而不能从纲常大义的“道理”上压住对手,那么弃“福”立“潞的主张,恐怕仍旧难以在多数人心中站住脚。他犹豫了一下,正打算亲自出面参与论辩,忽然,人群背后响起一个清亮的嗓音“此言差矣——哎,差矣!差矣!”
随着话音,接二连三地挤进来几个人。钱谦益本能地收住脚,定眼望去,忽然止不住有点心跳。因为走在头里的那位眉目清秀、举止潇洒的儒生,原来是复社的有名浪荡角色余怀,后面还跟着脸色晦暗的吴应箕和神情傲慢的侯方域,只是看不见陈贞慧。说起来,自从一年多前,钱谦益在冒襄和董小宛的那一桩风流公案中帮了忙,这伙人近来已经大大缓和了对他的攻讦。虽然如此,钱谦益仍旧有点怕同他们见面,唯恐对方冷不防又兜出自己为阮大铖开脱的旧事,令自己脸上无光。所以眼下一见是这几个人,他就不由自主悄悄往后躲,但又很想瞧瞧他们打算做什么,只得尽量地伸长脖子。
这当儿,梅朗中也发现来了援兵。他马上走过去,同侯方域凑在一块,咬起耳朵来。吴应箕则睁着那双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大模大样地站着,一声不响。只有余怀迈着轻捷而迅速的步子,一直走到褐脸的老绅士跟前。他先不说话,却现出好奇的样子,只管上上下下一个劲儿打量着,仿佛对方身上有什么特别出奇之处似的。直到老绅士被打量得很不自在,周围的人也莫名其妙时,他才拱一拱手,一 本正经地说:
“不敢动问这位先生,可是新近从闯贼那边过来的么?”
老绅士显然不明白他这样问的用意,加上摸不清余怀的来历,于是犹犹豫豫地回礼说:“先生何以有此一问?学生不是……”
“哎,一定是的,一定是的!”余怀显得十分有把握。他一边说,一边移动脚步,绕着对方前后左右地审视起来。
老绅士被激怒了。他跺一跺脚,提高了声音:“学生已说过了——不是!”
余怀仿佛吃了一惊:“啊,真个不是?那可就怪了!何以适才先生一番高论,在弟等听来,竟十足就像替闯贼来劝降一般?”
周围的人见他像发现什么怪物似的打量对方,起初只是又诧异又好笑,听他这么一问,都不禁愕住了。褐脸绅士却气得差点儿没跳起来。他的目光朝周围一闪,随即压住怒火,紧盯着余怀质问:
“学生与兄台素不相识,不知何故恶言相加?”
“岂敢!”余怀摇一摇头,随即展开手中的折扇,掩在胸前,不紧不慢地摇着,“不过,适才先生力倡‘立君以昏’之说,并谓因此而亡国破家,亦不足恤。此非甘言巧辩,意欲为闯贼诱降于我,又是什么?”
老绅士眼珠子一转,似乎有点明白了。他把两片厚嘴唇一撇,冷笑说:
“原来先生弄此半天玄虚,无非欲与小弟辩难。只是‘立君以亲’,乃祖宗之家法,伦常之至理,又与闯逆何干?何以倡言祖宗家法,伦常至理,便是甘言巧辩,为闯贼诱降?倒要请教!”
“不错,”余怀不慌不忙地说,“立君以亲,确是祖宗家法。唯是祖宗定此法时,正值天下承平,四海咸安,朝多英彦,野无弃民,夷狄有臣伏之心,匹夫无桀骜之志。当其时也,人主可以垂拱无为而治。故诸君之立,唯亲唯长,而不必唯贤。此亦无非尚自然、息争竞之意。今则不同,天下大乱,四海腾波。国家危急存亡,已是间不容发。倘不速择贤者而立,以系民心,振士气,致令社稷崩摧,是为不忠;父母流离,是为不孝。不忠不孝,则足下所谓纲常大义,又何以得而存哉!况且,国危则立君以贤,本朝亦早有先例。岂不忆当年‘土木之变’乎?”
余怀所说的“土木之变”,是指一百五十年前,英宗皇帝在位期间,北方的瓦剌族首领也先率军攻明,英宗御驾亲征,于土木堡兵败被俘。接着京师又被围困,兵部尚书于谦见形势危急,与群臣商议,毅然放弃年仅两岁的皇太子,改立英宗的弟弟郕王为帝,终于稳定了局势,挫败了也先的图谋,最后英宗也得到释放。这确实是本朝“危则立君以贤”的一个有力的例证。
只是,英宗获释回京,当上了太上皇之后,却心怀不忿。八年后,他乘弟弟景帝病重,秘密联络了宦官和部分文武大臣,发动政变,夺取了宫门,径登奉天殿复位。于是景帝被废,于谦亦被冤杀。也就是说,结局并不完美。所以,钱谦益一面对余怀的善辩感到满意,一面又估计对方会利用这一点进行反驳。果然,只听一个尖尖的嗓门说:
“‘土木之变’么,不错,那一次确是‘立君以疏’。不过其后的‘夺门之变’不也正是由此而来么?可见到底是祸乱之源!”
钱谦益一看,说话的不是老绅士,却是另一位中年的官员,那袭圆领青袍上,绣着一方七品的鸂鶒图案,大约是个御史或给事中之类的言官。
照理,他提出的这个诘问也不难对付,不过余怀似乎没有防备,急切问张了几次嘴巴,竟回答不上来。于是,钱谦益把视线转向侯方域,期待这位以辩才着称的复社公子,会出言相助。谁知侯方域仍旧只顾同梅朗中嘁嘁嚓嚓地说个不停,对于同伴的困境似乎毫不在意。相反,是吴应箕咳嗽了一声,慢慢走到前面来:
“‘夺门之变’并非立君以贤之过,实乃奸臣乱政所致。不过,这一层眼下不必深论。”他做了一个手势,把利刃似的目光扫向全场,然后又回到那位七品官的脸上,“学生于此只欲揭出一事:纵有‘夺门之变’,江山仍为朱姓所有,国祚绵延,至今不绝,于大局其实无伤。反之,当也先兵临城下之际,若非断然舍去亲而幼之太子,而立疏而贤之郕王,则人心惊骇,士气瓦解,我朝恐已为夷狄所乘矣!此立贤之得,天下共见。若论眼下亡国之祸,较之‘土木之变’时,其深危又何止百倍?更须立君以贤,中兴方能有望!否则,中国一旦沦于流寇、建虏之手,彼禽兽虎狼之心,又安知仁义纲常为何事?更断不能以之教黎民、化天下。设若举国俱成禽兽虎狼,则君臣父子之大义,又将何所附丽?若无所附丽,则先生所谓‘充塞天地,长存万世’云云,岂非空洞之谈?”
吴应箕是复社有名的台柱子,见解自然不凡。这番话由他从容不迫地说出来,确实鞭辟入里,既揭破了死守旧制、不知通变的迂腐谬妄,又指明了立君以贤对于应付剧变的必要和重要。周围的人固然听得连连点头,钱谦益更是大为叹赏。现在,他放心了:有这几个人在,料想褐脸老绅士那些人再也嚣张不起来。他本来有意上前同吴应箕等人见见面,联络一下感情,又觉得现在还不到时候。“哎,等我为东林把迎立这件大事办成了,他们自然会对我改容相见。到那时再说吧!”他想,于是悄悄转过身,从人丛里挤了出来。
此刻的场子上,还有另外几个谈话的圈子。钱谦益张望了一下,打算到另一个圈子去转上一转。然而,刚迈出几步,就听见迎面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他抬头一看,发现胖胖的郑元勋由几个人相跟着,正急匆匆地朝他走来。看样子,尽管钱谦益没有声张,但仍旧很快就被人发现,并且通知了郑元勋。
“哎呀,牧老,几时到的?晚生该死,竟坐不知,万祈恕罪!如此劳动大驾,实在不敢当!”郑元勋显得颇为激动,深深行下礼去。
钱谦益却没有动弹。他打量了一下昔日的叛卖者,发现两年没见,郑元勋似乎更胖了些,但也老了些。当初亮晶晶的脑门上,出现了一道深深的皱纹,鬓边也生出了两小片白发。尤其是那双圆鼓鼓的眼睛,不知为什么显得有点忧郁失神。“嗯,不是听说这两年,他混得挺得意么,怎地反倒像丢了魂似的!”钱谦益想,随即“噢”了一声,礼敬如仪地拱着手,淡淡地说:“学生与超宗兄一别二载,可谓念兹在兹,无日忘之。却不知何故,总是缘悭一面。今日得知大驾返扬,又怎肯失却机会!”
“啊,牧老言重了!”郑元勋红着脸说。他显然听出这句客套里的挖苦意味,并为往事感到羞愧。不过,随后他就抬起眼睛,诚恳地说:“久违道范,元勋思念綦切,只是心怀忐忑,未敢惊动。今日幸蒙赐顾,晚生感荷无已。敢请牧老移驾到船上奉茶,待晚生别过这一干朋友,即来恭领训诲,不知牧老可容晚生有此之幸?”
这当儿,钱谦益已经转过身,管自同随对方前来的那几个人行礼相见。
听了这话,他装出很惶恐的样子,连连摇着手说:“不敢,不敢,学生是何等样人,怎敢受此崇遇?不敢当,不敢当!”
“还望牧老千祈俯允!”郑元勋坚持着。
“哎,还是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