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谭玉鑫定了要起诉, 便立刻联系了宋律师。宋律师是个利落人，利用周末的时间把后续流程全都安排好了, 星期天就传给了谭啸。为了更好地整理相关的证据链, 他把起诉的时间安排在七月下旬。
谭玉鑫气哼哼地说：“这帮律师真不干事儿，我明明早就跟他说了要起诉, 他居然现在才开始整理材料。”
路珩给老爷子讲道理：“爷爷, 人家律师是按时间收费的, 那么早给您整理完了，万一你不起诉了不就白瞎了？”
谭玉鑫顾不上“爷爷”这个称呼, 他吓了一跳：“按时间收费！”
谭啸把一个苹果塞进爷爷手里：“这您就别管了, 蔡大哥说能让宋律师给打折。”
路珩酸不溜丢地哼一声。
谭玉鑫追问：“打折是多少？”
谭啸：“一两千吧。”
路珩瞥一眼谭啸：你这是少说了一个零吧。
谭玉鑫松口气：“那还行。说起来也要谢谢路老师，亏得你帮我们联络。”
“应该的、应该的。”路珩亲热地拍着谭啸的肩膀说，“我跟谭啸那是什么关系。”说完，他得意洋洋地看着谭啸, 换来谭啸一个淡淡的微笑。
两人从谭家出来时, 天色已经晚了。胡同口的大槐树投下巨大的阴影, 谭啸站在阴影里问：“明天就出分了，紧张吗？”
路珩耸耸肩：“这有什么好紧张的，反正已经这样了。我觉得你说的对, 上不了初三也有上不了的好处，毕竟可以多陪陪你。我要是上了初三, 每天下班都得是七点半。”
谭啸：“七点半挺好的, 我正好可以去接你。”
路珩就喜欢谭啸用这种黏黏的目光看着自己, 他左右看看, 飞快地握着谭啸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亲，然后一触即放：“瞎接什么接，你忙你的，我听任一萌说你学习回来以后忙得要命，老板挺器重你的。”
谭啸：“总不能白花那么多钱让我去学吧？学以致用，我现在手里压着四五辆好车，加起来得有快两百万了。其实我心里没什么底儿，压力还真挺大的，每天都在给峰哥打电话求助。”
路珩:“好好干，不用管我。”
谭啸笑了一下，低声说:“你放心。”
“嗯？”路珩有点儿摸不着头脑，扬起一侧眉，不知道谭啸这个“放心”是从哪儿说起的。
谭啸却没继续说下去，只是说:“回去吧，路上慢点。”
路珩没有追问，谭啸想说他自然会说，路珩冲他挥挥手上车走了。
谭啸看着路珩的车开远，自己在胡同口站了一会儿。宋律师的代理费将近两万，这已经是打了折的，这还是只是告谭洋“未赡养老人”，如果将来涉及房产，律师费可能会达到涉案金额的百分之三……
谭啸盘算了一下自己的那点儿家底，又想到最近两个月没上班，只拿到了一两千的基本工资，可是买书、吃饭、往返路费倒是花出去不少。想到这些，谭啸不由得犯愁，尤其是前几天蔡明申拍着胸脯跟路珩说，如果能顺利升入初三就送他一副b&o耳机。谭啸想着一副耳机能有多少钱，三四百了不起了，结果上网搜了一下那个牌子和型号，默默地翻了白眼——纨绔就是纨绔！
谭啸问路珩，是不是特别喜欢那个耳机。
路珩不在意地说：“蔡明申臭显摆，你甭搭理他。我就是上下班路上听听音乐，什么耳机都能听。”
“那他干什么送你那么贵的？”
路珩说：“唔，他那人就这样，纨绔嘛。”
路珩毫不介意，但是谭啸多了个心眼，他在路珩的房间里转了一圈。发现路珩用的数码产品一水儿的苹果，笔记本就一万多。别人的pad里全是娱乐软件，路珩pad里全是一水的图形分析、动画制作软件，每一个都是收费的且价值不菲。
谭啸问：“你买这些软件做课件，学校给报销吗？”
“报屁！”路珩哼一声，“现在领个红笔都费劲，原来每学期还发点儿福利，现在你去财管室领个透明胶带他都翻记录。”
谭啸：“那你买这些软件多贵啊。”
路珩叹口气：“现在想不买都不行了，我这个pad教学区里都知道了，有事没事儿让我去讲个课，软件全得自己买。”说完，他又笑嘻嘻地搂着谭啸亲一口，“我没钱吃饭了，你养我吧。”
谭啸掐着他的腰，严肃得好像在宣誓：“我养你。”
号称要养男人的谭啸，站在破旧的胡同口，心烦意乱地叹口气，刚要转身往回走就听到有人喊他。他的眼角狠狠跳了一下，看到谭洋的身影慢慢走了过来。
狭长逼仄的小路，昏黄的灯光投下斑驳的阴影。这个人一步步走近，谭啸骤然有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刚刚！路珩亲了自己的手！
那时谭洋在哪里？他看到了吗？那棵大槐树的阴影有没有遮住路珩？他能认出路珩吗？
谭啸攥紧了拳头，在那一瞬间竟然有了一种让这个人“消失”的冲动。
谭洋走到跟前，看了他几秒:“谭啸。”
谭啸忍不住哆嗦一下，仿佛被冰冷滑腻的蛇缠住。
“大热天的你在这儿干吗？”谭洋问。
“遛弯。”谭啸眯眯眼，蹦出两个字，身体绷出蓄势待发的张力。
“哦，”谭洋扭头看看路珩离开的方向，说，“我刚刚看到一个人，是你朋友吧，我见过他好几次了。”
谭啸一颗心揪得死紧，甚至有了疼痛的感觉。他眯了眯眼睛，目光中焠出一点儿厉色:“是，怎么了？”
“没事，就是问问。”谭啸咧开嘴笑了笑，露出一口大黄牙，“小孩子多点儿朋友是好事，朋友多了好办事。”
谭啸厌恶地皱一下眉:“办什么事。”
“朋友多了路好走嘛。”谭洋说，“我就是顺口一说，也没让你帮忙办事，你别这么紧张。”
“你到底有什么事？”谭啸半侧着身，压着满心的暴躁感问。
谭洋：“没事儿，来看看你，最近好吗？”
谭啸点点头，硬邦邦地说：“挺好。”
谭洋咳嗽一声：“那个，爷爷好吗。”
谭啸想起抽屉里放着的那张合同书，他犹豫了一下：“挺好的，你要去看他吗？”
谭洋摆手：“我不去了。这大热天的，万一再气着老爷子可不得了。”
谭啸看到谭洋汗流浃背的样子，很旧的t恤衫几乎被汗水浸透，紧紧地贴在后背上。鬓角还有汗珠滚落，在路灯的照耀下闪着晶亮的光，皱纹深深地刻在眼尾。这样的一个人，看起来可怜可悲，但是谭啸却觉得恐惧，他总觉得谭洋那浑浊的眼睛里有一种算计的神色。
谭洋：“我不去了，知道他挺好的就行。”
谭啸只想让他赶紧走，或者自己赶紧离开，他说：“那我先进去了。”
谭洋一把拉住了他。“等等谭啸，爸……我有点儿事儿想跟你说。”
谭啸站住脚，心跳得厉害：“什么？”
谭洋：“那个……你让我去找工作的事儿，我找到工作了。”
谭啸松口气：“那太好了。”
“我给人看仓库，在西四环那边。”
谭啸想起王大爷说在西边见过他，心里略微踏实点儿。
谭洋顿了顿说，“值夜班的时候可以住宿，但是……”
谭啸心里一沉，马上就意识到谭洋要说什么了。
“不值夜班的时候不能住单位，那个地方距离我现在的住处太远了。”
谭啸：“你想要什么？”
谭洋：“我……想在仓库那边租个房子，房租还挺便宜的，一个月也就是一千来块钱。”
谭啸一挑眉：“所以？”
“租房子要付三押一，我……没那么多钱。”
谭啸：“你要多少？”
谭洋没有想到谭啸这么痛快，反而愣了一下：“你……”
谭啸不愿意跟他说那么多，这个人让他不舒服，他想赶紧摆脱他：“如果你真的是找到了工作需要借钱，我可以借给你。但是……”谭啸顿了顿，拉直了声音说，“我要看到你的租房合同。另外，告诉我你的工作单位。”
谭洋说：“合同我还没签，单位是个物流公司，等都弄好了我拍照片给你。”
谭啸：“你要借多少？”
谭洋：“五千？行吗？”
谭啸：“三千。”
谭洋一咬牙：“行，三千就三千，不行我先管公司预支一点儿薪水。头一个月过得苦一点儿，少吃点儿就行，正好大夏天的也没什么胃口……”
谭洋以退为进地说了一番苦楚，可谭啸丝毫不为所动，谭洋说了一会儿，讪讪地住了口。
谭啸：“我先转给你一千，等我看到租房合同和聘用合同，我再把剩下的钱转给你。”
谭洋搓搓手：“谭啸，咱……不至于吧。”
谭啸坚定地说：“这算我帮你过渡，等你正式工作了我就不管了，你总得自食其力。”
谭洋勾了一下嘴角，说：“行吧，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
谭啸用手机转过去一千元钱，说：“咱们把话说明吧，你没养过我一天，我这两次借你钱不过是看在爷爷的份上。以后，你自己想办法。”
谭洋脸上虚假的笑容慢慢地收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才简单地“嗯”了一声，只是那目光仍然带着几分冰冷和算计。
谭啸深深地盯了他一眼，转身往胡同里走去，走着走着，他慢慢地停下脚步，他越想越觉得谭洋说那句“办事”时，目光中分明带着几分猥～琐的神色。
谭啸浑身都炸出一层冷汗。
周一，期末考试成绩就逐科公布了，路珩一上午都提心吊胆的，他没有想到的是，班里的学生竟然比他还紧张。下午进班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居然全班学生都在，他们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认认真真地看着自己的卷子。
路珩一时之间感动得鼻酸，他咳嗽一声：“都考完了，大家也放松放松，别看了。”
任一萌说：“不行，万一老师要判错了呢？”
路珩有点儿糊涂：“呃？”
任一萌说：“我们互相查查卷子找找分，能找回来一分算一分，万一有判错的呢？刚刚我们就查出来物理老师核分的时候少给加了两分。”
路珩哭笑不得：“两分够干什么用的？”
任一萌：“万一呢，路老师您别管，我们快查完了。”
路珩只好靠在门框上，看着这帮孩子全神贯注地给老师挑错。半晌，大家失望地抬起头来：“真差劲，居然都没判错的。”
“就是，平时不是多一分就是少一分，怎么这次判得那么清楚！”
“就两分是不是太少了？要不……”
“你快拉倒吧，别弄巧成拙了。要不然……从作文那找两分？”
路珩听着这帮孩子“大逆不道”的话，苦笑着敲敲黑板：“你们是不是忘了我还在这里站着呢？”
任一萌问：“路老师你就假装不在班里。对了，什么时候能出排名？”
路珩：“怎么也得放学吧，这会儿各班的分刚汇总上去。”
任一萌一拍桌子站起来：“大家都去各班问问，他们肯定知道自己班的各科平均分，咱们自己算也能算出来。”
她一声令下，班里的学生呼啦啦走了一多半。路珩跟在后面喊：“回来，瞎问什么。”奈何并没有人理他。
于是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学生跑到各班门口呼朋唤友，路珩站在空荡荡的初二六班教室门口，心想：值了，真的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