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不想回去
下班的时候,时间还早,天却已经全黑了,黑漆漆的,几乎伸手不见五指。陈一舟走出来,打着手机电筒,然后在头顶乌云沉重、风雨夹击的压迫之下,默默地选择了不再挣扎,收了伞坐进一旁等着的沈奕年的车里。反正,他们之间正需要好好聊聊。
陈一舟一上车就开始思索要怎么开口比较好,毕竟她不擅长拒绝。他更是没做错什么。她愣愣地接过了沈奕年递过来的热咖啡,一直捧着,也没想到要喝,直到手心被热得微微发烫。
她换了只手拿咖啡,正要打破沉默,一抬头却发现沈奕年没有发动车子,正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带进来的伞,一双眼里划过惊喜,亮晶晶的,“舟舟,你是从哪里知道这把可以反向折叠的高科技伞的?好神奇啊。拿过来给我瞅瞅。”
“啊,”陈一舟回头,“我也是某天无意中在网上发现的,来,你仔细看看,先别打开,免得掉了水在车上。这是英国一个叫做jenankazim的工程师大叔设计的,这伞外观跟传统的没什么区别,可是打开与合拢的方式跟传统雨伞完全相反,打开的原理就跟花儿盛开一样。”
“你也知道,我们的传统雨伞存在许多小问题,尤其在上下车、进出门、收纳、以及在人群中打开容易误伤别人等方面,沾湿文件和地板什么的,简直是家常便饭,可这个设计就不一样了,上述问题统统可以完美解决。”
“正如鲁迅说过的一句话:从来如此,便对么?”
“是啊,这个设计师敢一举打破几千年的传统雨伞方式,勇气实在可嘉。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好的东西竟没有人帮忙引进国内,周边的人对我也大多是羡慕归羡慕,却不敢买了用,眼神也是怪怪的。”
“这也怨不得人,人们总是不习惯去接受新事物,因为那代表着重新开始,未知,迷茫和恐慌。我们不是药企么?对于新药的使用,人们更是谨慎又谨慎,因为那涉及到命,谁不想赖活着,只是,因为不敢用新药而耽误了性命的却也不少……”
“我们公司的销售,尤其是女士们,都遇到过许多泼皮不听劝,而自找苦吃的人。现在想来,作为老板,我还是得更多地主动去关心爱护她们才是……”
“下次如果出国,我就把对女性好的东西能带的都带一堆回来,也给你带一份。对了,上次给你们送去的卫生棉你们觉得怎么样?要不要换个牌子……”
陈一舟渐渐地就插不上话了,她如坐针毡,煎熬地望着街边的门店和灯光,雨幕里仿佛也不断地飙出来旁边人说的话语,叮叮咚咚地,扑面砸来。
“到了,到了,谢谢。”陈一舟忽然打断他,然后车一靠边,她就立马跳下车,绕过街道,直奔鱼头粉丝店。
等她吃完粉丝回到宿舍,才想起,她这一路上压根还没提过一句正事。
陈一舟亦步亦趋地跟在郭壁微身后,就差上前拖抱大腿了,“微微,微微,你得帮帮我。我估计他能听进去的就只有你的话了。”
郭壁微拿起空杯子。
陈一舟立即狗腿似地抢过来,帮忙倒上热水,双手奉上。
郭壁微说:“舟舟啊,听你的意思,你是觉得只有老娘的话才能‘打’进沈奕年耳朵里是吧?老娘的话就这么粗糙?还可以当枪子弹使?”
“不粗糙,不粗糙,”陈一舟连连摇头,“不过,你的话,有时候确实是比圣旨还好用。连你陆阿姨,我亲妈都觉得,你才是我妈了。你不管我,谁管呢?”
“这样?那行!”郭壁微颇为受用,豪气冲天地拍拍胸脯说,“就冲你这句话,老娘就帮你把这尊啰嗦的老佛爷送回去!送佛送到西,没到西边,老娘也不回来了,可以了吧?”
“那简直是求之不得了,先谢过微微大人了。”陈一舟意欲拱手作揖。才做了一半,手机突然响了。陈一舟接起来一看,是监狱的电话,立马恭恭敬敬地站好。
“喂?是舟舟么?出事了。你马上跑过来。不,你还是打的吧。快点,要死人了。”电话那头,老严的声音还是第一次如此着急和慌乱。
“是。我马上到。”陈一舟挺起胸膛,一脸严肃,给郭壁微递了个眼神,就抓了外套和伞往楼下冲,然后差点儿在楼层拐弯的地方,和同样急着出门的张司泊撞到了一块儿。
陈一舟一愣,冲他笑了笑,继续十万火急地往楼下跑。可是,到了楼下才发现,外头大雨滂沱,将路灯冲刷得十分昏暗,路上除了齐腿深的积水,根本看不到几个人影,更别说要打车了。
陈一舟焦急地走来走去,一转身,就看见张司泊跛着脚,艰难地走过来,一步一步,速度比平常缓慢许多。虽然走得急,脸上却是一脸的淡然之色。门口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长,慢慢挪动,然后遮住了陈一舟的身影。
她疑惑地打量了下他的双腿,心却不知不觉地跟着他静下来两分。如此又等了几分钟,发现还是没有车辆经过,就准备啥也不顾了,干脆一路跑过去。可她才跑了一小段路,后面就传来了喇叭声!
她兴奋地倒回来,开了门坐进去,司机却不开车,“小姐不好意思,这是那位张先生预约的。”
“预约?”陈一舟看了眼慢慢坐进来的张司泊,想到他对许多事情都浑不在意的态度,眼睛一转,说:“我们是一块的。”
“可是张先生只预约了一位。”
“临时变卦了啊,人都是这么善变的。哎呀,拜托不要说这么多了,我真的急着赶去监狱。”
司机看了下张司泊,见他一直不发表任何意见,就稳稳当当地开车了。
陈一舟问:“你是去哪?”
张司泊淡淡地目视前方,并不回话。司机在后视镜里看了他们一眼,疑惑地转了目光,专心看路。
她决定换个方式问他,“你要去录什么音?”
“……雨。”
“喔——”,陈一舟见他不愿说话,便不再打扰他。况且她心里焦急,暂时也没有聊天的心思。
外头的大雨不断浇打着车顶和车窗,四周机器的轰鸣震得人耳朵也开始产生共振,嗡嗡地响。可是,就算是在如此嘈杂的环境里,陈一舟仍旧能听到张司泊安静绵长的呼吸声。
等红绿灯时,陈一舟的手机再次火急火燎地响了起来。为了尽量不打扰到张司泊,陈一舟很快就接起了电话。
“喂?是陈一舟吧,上级特别交代,你不用赶过来了。嘟嘟——”电话那头的人不给陈一舟任何反应的机会,就语气不耐地直接挂断了电话。
一个不怎么相熟的女音。语气里是明显而懒得加以掩饰的怨恨和厌恶。她还特地压重声音,给陈一舟强调了‘上级特别交代’几个字。
陈一舟蹙眉,对这种上级突然丢给她的陷阱般的礼遇感到很不适应。尤其,旁边还有她喜欢的张司泊。他肯定也听到了。还有司机。
那个给她‘优待’的人是沈苑杰吗?就因为自己同沈奕年相了一场亲,沈奕年在追求她的缘故?
“下车吗?”张司泊突然发问,他的语气很轻,听起来很温柔,让陈一舟忍不住就开始贪恋这种难得的静谧时光。
她摇摇头。
车继续行驶,从幽深冗长的小道里钻出,越过竖满了水稻倒茬的田野,长满芦苇的荷塘,来到了一处废弃的葡萄庄园。
司机把车停在了门口,并不进去。
陈一舟不想留在车上,就随着张司泊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园子里头走,停在院子高高的台阶上,然后,看着他把事先放在这里的机器搬出来,找出干净的草垛做底铺。
陈一舟想去帮忙的时候,他会静静地看着她,躲开她的手。她不满地回视,然后,一言不发地劈手夺过来,根据自己观察得出的经验,做得像模像样,不比他这个专业人士差。然后他后面就懒得再看她了,随她怎么闹腾。
张司泊戴上了耳机。
陈一舟不敢走动,怕影响了他的采音工作,就一直站在一边,靠着墙壁去看灯光下的雨帘。看得累了,有时也会伸出手去接檐廊上滚下来的水珠,或者悄悄回头去看张司泊。
张司泊在认真工作的时候,总是旁若无人的。耳朵里听着雨打葡萄架的声音,眼睛里却是与流动肆虐的雨水完全不一样的平静无波。他不时地调一下录音器上的按钮,闭目静听。长长的睫毛,在眼睛下方投下一片模糊的光影,偶尔一动,就跟惊得飞起的纤细蝴蝶那般,翩然美丽。
陈一舟安静地关注着那个干净好看的少年,时间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心里温暖,竟使得吹到身上的冷风冷雨也逐渐化为了氤氲的诗意。
可是突然,外面的司机疯狂地按了一阵喇叭,焦急凌乱。
二人对视一眼,正不知是何情况,一条浑身淌水的大狼狗突然疯了般从黑暗处冲出来,直直地撞向张司泊的方向。
张司泊躲闪不及,腿脚又不便,一下子被狠狠撞倒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
陈一舟冲过去,一脚踹向狗肚子,然后抓起张司泊那把一人高、跟摇扇似的机器,就连着插头拔出来,死命将咬着杆子不放的狗往外推。狗想往左边钻空子,她就挡左边;狗往右边钻空子,她就挡右边。
一人一狗在雨中对峙良久,双方的眼里都带了雨水,怒意和惧意,如亡命之徒。
等司机撑着伞赶过来,手里拿着半块捡来的缺角砖头朝着狗扔过去时,那狗见人多势众,才终于哀叫两声,跑回了黑色的雨幕之中。
雨还在不管不顾地下着。
陈一舟知道头上多了一把伞,歪歪扭扭的,还有人要来接过她手上的东西。可是她的双脚就是死死地钉在原地,怎么都挪不动步,虎口明明发麻疼痛,却仍旧紧紧拽着机器,死都不肯让人抽走。
有水珠沿着她的脖子流进去,冰得她一个激灵,猛然清醒过来。她深吸一口气,扭头往里边走。她注意到张司泊眼里闪过疑惑,不过,她暂时实在是没有力气解释。
小时候被狗咬过两次的经历,肚子上的那排逐渐变得跟月牙似的狗牙印,啼笑皆非的好看里藏着她异常沉重的恐惧。
司机有些自责地看着他们,说:“我帮你们收拾东西,你们先去车里等着,那里暖和些。等一下,我送你们回去。”
陈一舟看了下旁边张司泊微微发抖的双腿,态度坚决地摇摇头,“不,我不回去,我们先送他去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