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莫高窟的纤夫
高大宽阔的敦煌莫高窟里又添了一幅新壁画。画上有一条船,支撑着长方形的篷儿,挂着刺绣的布幔,微风一吹,那布幔就像五彩的旗子徐徐摆动。
船上坐着一个人,穿着宽大的长衫,戴着布做的帽子,挺精神的。船头有一根纤绳扯到河岸,一个打赤脚的短衣汉子,正在埋头弓腰,使劲地拉着画上的船。
画船就在蓝颜色画成的河流上行驶开了。
坐船人舒服地坐着,他高兴地观看岸上的杂技艺人站在高竿顶上竖蜻蜓、翻筋斗、鲤鱼打挺,甚至把身体像旌旗那样横向一边,做着种种惊险的表演。竹竿下,乐队敲着编钟,击着瓦缶,吹着竹笙,弹着箜篌,奏出的音乐可好听了。
望着这些景致,坐船人像大热天喝了冰蜜水那样快乐。随着画船移动,他又看见一个穿袈裟的和尚,吃过饭就到河里洗肠子,心想就因为他爱清洁,所以才这么高寿吧?沿路他还看到不少的渔夫在打鱼,农夫在种地——忽然,他看见了岸上的拉船人,心里一下子不安起来,便喊道:“拉船的小弟,我们是亲骨肉,现在你这样吃苦,我却这样享福,那太说不过去啦!快丢开肩上的绳子,上船来吧!”
拉船的短衣汉子——只因他比坐船的人画成的迟些,所以是弟弟。他取下勒在肩上的纤绳,回身望船上笑笑:“大哥,没事,要是我不拉,这船就会停在蓝色水面上,甚至会向后退去的。你就安心坐着吧,只要你快乐,我就会高兴!”
坐在船上的哥哥感动了,说:“那太难为你了!”
弟弟憨厚地笑着摆手:“没什么,我们是同一个碗里的颜料画的骨肉兄弟!你只管坐着,没事。”说着把淡青色的裤筒往上卷卷,将纤绳往肩上一搭,赤脚踩着泥岸,使劲儿拉曳。画船,就在蓝色河流上继续移动。
耍杂技的艺人听了弟弟的话,不住地夸赞他憨厚;农民、渔夫也都夸奖他友爱兄长,连那出家的和尚也合掌念着:“善哉!善哉!”赞颂弟弟的忠厚老诚。
他们这些画中人,就这么一直生活了一千年。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坐船的哥哥渐渐变得骄横起来,对弟弟喝五吆六,拉船不使劲啦,走得慢啦,汗味难闻啦,不断地骂骂聒聒,但弟弟并不计较,只在心里替哥哥羞愧,怕人们笑话哥哥。
有一天,坐船的哥哥正扬扬自得地观景致呢,忽然有一个蓝眼睛红头发的怪人挟着包包,匆匆地跑进石窟,他一看壁画里漂亮的画船,眼睛一亮,便从包包里取出一块化学胶布,小心地对准,贴到壁画里的船上,用手把胶布捋展,压得结结实实,再把胶布慢慢揭下来。于是,华丽的画船和坐船的哥哥一起,便被完整地粘走,只留下一块长方形的空白。
拉船的弟弟猛然觉得肩上的绳子轻了。回头一看,不好!华丽的画船已被怪人卷在胶布里头,从卷住的筒筒里,传出坐船的大哥瓮声瓮气的哭喊:“快放开我,把我和船安回到壁上去!”
拉船的小弟惊骇万分,他求大伙:“快救救他吧!”
人们都惊奇了:“哎呀,他那么不讲理,对你无情无义,你还可怜他?!”
“对,不管怎么说,我和他是一个碗里的颜料画的,我们是骨肉兄弟!”
大伙儿都被拉船人的精神和胸怀感动了,便纷纷从壁画里跳出来,朝怪人扑过去。
农夫骂道:“站住,什么地方钻出来的鬼东西,竟敢顺手牵羊!”
渔人喊道:“抓住,别叫他漏网走了!”
和尚说:“偷盗,是罪过啊!”
杂技艺人嚷:“追,这家伙太不够朋友!”
拉船的弟弟喊得比谁都响:“抓、抓住,逮住他!”
可惜,偷画船的怪人比他们跑得更快,忽悠一下,跑出石窟,钻进漫天的风沙尘雾中,就像兔子逃进森林,再也找不见踪影了。
赤脚短衣的弟弟像丢了魂儿一样,躺倒在地,用手拍着地,高低不肯回到壁画上去。
大伙很同情他,好不容易才把他劝上壁画,开导说:“船已丢失,急也无用,你就改行干别的活儿吧,入伙去耍杂技,或者帮农夫去耕田都成!”
弟弟硬是不肯,说:“我拉这只华美的船已经一千年了,尽管船上的哥哥对我有点不好,但我不能让坏人把他带走!”说着仍把拉船的纤绳放到自己的肩上,没命地拉曳。渔人、农夫和杂技演员劝他说:“丢开吧。你的心情我们明白。但你拉着一片空白,有甚意思?”
拉船人哭了,但他怎么也不改行,他天天照样赤脚踩着泥岸,低着头,弓着腰,纤绳勒在肩上,没命地拉曳这片长方形的空白。
壁画里的人们,望着他那努力的背影,显出那么一股誓不回头的精神,有那么一种怀念画船的痴情……他的精神把壁画上所有的人都感动了。
弟弟拉着这片空白,只觉肩上轻轻的,远没有拉船时那样费劲,但他心里却感到十分沉重,烦躁不安,于是,急急跑到农夫那里,请他帮自己出个主意,把丢失的画船追回来。农夫说他只会用牛耕田,收割打碾,从来没出过门的:“你去请教渔人吧。”
弟弟跑到河边向渔人请教。渔人说,他只会撒网捕鱼:“你还是去找杂技艺人吧,他们跑江湖的最讲义气,本事也大。”
弟弟只好去恳求杂技艺人,艺人果然热心肠,出点子说,那位洗肠子的和尚法力很大,他有办法帮助你。
艺人领着弟弟,很有礼貌地走到和尚那里,请求有魔法的和尚帮忙。头剃得光光的老和尚,擦擦慈祥的脸面,扬着眉毛问弟弟:“怎么,你非要把丢失的画船和你那狠心的哥哥找回来吗?”
弟弟说:“是的。画船和船上人和我是同一个碗里的颜料画的,我们是同胞兄弟!”
杂技艺人真精灵,帮腔儿说:“老师父!那画船已有一千多岁,是文化中的珍品,是中华民族的国宝!我们求求你,请你施点魔法,把画船找回来,让拉船的弟弟不再痛苦,我们的心里也好受一些。这是顶大的善事,无量的功德!”
善良的和尚想了一阵儿,默默点头答应了。于是裹紧袈裟,伸出胳膊和拉船工人挽着臂膀,从石窟里紧跑几步,一点脚,离开洞口,腾空而起,从天上飞远了。
高空里,他俩显得十分渺小,又不像飞天女子有长衣带翻卷飞扬,样子有点难看。他俩只听耳朵里呼呼风响,下面,先是皱巴巴的黄土山脉,然后是滔滔的蓝色大海。
飞了七七四十九天,他们终于来到大洋彼岸的一个国度里。只见一片陌生的房子,纵横的异国街道,人们说着奇特的语言。和尚把拉船人领到一个富丽堂皇的展览大厅里。这会儿还没开门,大厅里空荡荡的,他们终于看到那只有布幔的画船被放在玻璃橱里。拉船人一看见穿宽大衣衫、戴着布做的帽子的亲人,猛虎般扑上去,大叫:“哥哥!”谁知他却被透明的玻璃挡住了。
被关在玻璃橱里的坐船人听见声音,一抬头,天哪,他居然看见了夜夜梦里看见的骨肉亲人,看见了自己的同胞,看见了邻居和尚!天,他怎么也想不到拉船的小弟会不远万里来看望自己!
他忍不住痛哭起来,后悔自己以前对弟弟不好。
和尚和弟弟从他口里才知道,这个国家,把偷去的画船,比他们自家的珍宝还藏得紧;尽管坐船人不依,又吵又闹,嚷着要回国,洋人欺哄说:“你们那什么莫高窟,简直不像玩意儿,压在沙山底层,四外是茫茫戈壁,少人烟,没飞鸟,一点儿都不热闹,你还想念那鬼地方吗?再说,你们居住的那石洞跟蜂窝一样稠挤,里头光线昏暗,又潮又冷,再寒碜没有!赶快逃还来不及,有什么值得留恋的?来吧,还是乖乖呆在我们这里吧。我们让画船和你一起住到这黄金做的匣子里,铺上天鹅绒的垫子,放进保险柜,藏到地下室,只有展览的时候,才摆在豪华的大厅里供人欣赏。这尊贵劲儿,天下哪里找去?”画船上的人抗争道:“再好我也不干,快放开,我要回敦煌去!”洋人不听,硬把画船放到黄金做的匣子里,又加上锁,放到保险柜里,又藏进地下室,外面还派有武装人员看守。大前天,才搬到这展览大厅里展出。
拉船人一听,这才知道自己在中国莫高窟里痛苦万分,哥哥却被关在这里也急坏了!心一疼,差点儿晕过去,于是挥动拳头又捶又擂,他要把玻璃橱砸开,把哥哥救出去,但透明的玻璃橱十分结实,纹丝不动。拉船人不要命啦,朝橱子猛扑猛撞,因用力过猛,在玻璃上留下了不少赭石、朱砂、石黄、石绿和斑斑血迹。
关在橱里的哥哥看见弟弟这样,悲痛极了,站在画船上,对和尚招手说:“师父啊,你先把他拉走,画船的事,咱们以后再想办法!”
和尚好不容易才把弟弟拉开,又结伴飞上天空。可怜的弟弟,不住地回头朝远去的海岸张望,飞行的速度就比来时慢多了。
他们远涉重洋,却空着手归来。回到莫高窟,一看壁上那片长方形空白,拉船人又急得要死。和尚安慰他说:“若要画船回来,办法有的是,就看你恒劲儿大小!”
绝望的拉船人眨眼问:“这话怎么说?”
和尚道:“要是你一个劲儿地把这片空白拉曳下去,你会感动天地的,到时候还你个九九八十一,功到自然成,画船,他们自己会送来的!”
拉船人精神上来了,说:“这个容易,这个容易,我是完全能办得到的!”于是,把纤绳搭在肩上,赤脚踩着泥岸,低头弯腰,使出最大的劲儿,拉曳那片长方形的空白,日日夜夜,春夏秋冬,一会儿都不松懈。直到今天,他还在壁画里这样拼命地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