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千里孤坟

    飞快地疾驰在密林之中,司空毓儿警觉大现。细微的衣袂声传来,变换之中,有人渐行渐近,悄然飘至自己身后……

    察觉是他,原本正努力辨识林间自在城门人留在树枝上暗号的司空毓儿,不禁暗暗加快脚力,妄图甩开他。

    此时的筠玉,已非昔日的筠玉。自拜得鬼驼子为师之后,经历自在城一役以来,筠玉几遇强手,应变实战的能力早已更胜从前。加上他日夜勤加休习,内力修为大进一步。催风剑在于催风诀的配合下,更是进步神速。置于碧游诀与流云指,本是碧游门的秘技,筠玉心中明白,若非遇到万分紧急关头,绝不敢再施于人前。如今追赶司空毓儿,心头急切,流云灵幻术,便又进了几分。

    见到身后的人再次穷追不舍,司空毓儿止住了身形,停在一处空地。

    然而这次,她刚立定身形,便从腰间,拔出明晃晃的软剑,动若雷霆,直向小驼子面上刺去。

    慕容筠玉只觉面上寒光一闪,一脚踩踏树干,翩然而起,躲过那剑锋,身形却继而掠向场中人。

    司空毓儿挥剑反刺,步步紧逼,筠玉只觉那寒光划过一个圈圈,再次向自己袭来。

    司空毓儿一手持剑,左手化掌,焰霜诀已经暗暗发动,掌剑相逼,罩住小驼子身形。

    “还不快停手!再这么下去,你只会耗费体内更多的真气,你的内力会继续流失,武功尽散!”慕容筠玉躲避着司空毓儿的攻击喊道。

    两人刚才交手的时候,他已便察觉她内力的巨大变化。

    此时此刻,排除内伤的因素,她至少有三成内力已经被散去,而这一路她几乎是在与自在城的死士们硬搏,难道,她竟轻视自己的生命至此?!

    损耗越大,流失就越大!同为一个习武之人,他深知,散去三成内力,那意味着什么。要知道,举凡习武之人,内力点滴皆是几经艰辛修炼而成。一旦武功尽废,那就真的如同失去了第二条生命……

    “我的生死,与你无干!今日,拦我之人,皆是我的仇人!”搜空毓儿字字无情,掌中内里频频发动,招招逼向小驼子要害。

    别无他法。

    时间所剩不多。她必须要速战速决。那小驼子身体灵活,躲闪及时,却对自己心存顾忌,迟迟不肯动手。她必须要用杀着,一招中矢。

    这样想着,手中的剑,杀气更胜,步步紧逼。

    小驼子眼中寒光一现,察觉到对方的杀意,却依旧不肯出招。

    司空毓儿终寻得间隙,手中长剑,出其不意掩其不备,直指向慕容筠玉肋下。

    只听得金属刺入血肉的声音,小驼子闷哼一声,立在原地,看着那刺入自己肋下的长剑,面上闪过一丝痛楚。

    “……”没有一个字,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面前的司空毓儿,看着她。

    血流如注,一滴滴,打湿了地上的白雪,在这暗夜中,现出黑色的阴影。

    对上那一道目光,司空毓儿心中一阵惊怕,手上一抖。

    看着那目光,司空毓儿终于狠下心肠,终将长剑再刺入一分,伸手闪电般点住他周身几处大穴,令他动弹不得,将他轻轻推到一带,扶在树下,便匆匆越往林间,形容狼狈。

    一切都只在瞬间完成。生死相搏之际,无言似乎已成默契。

    场中再次恢复平静,唯一不变的,只有西风卷着雪花的呼啸声。

    雪依旧在下,四周的温度极低。伤口还在流血。慕容筠玉只觉四肢渐渐失去知觉。

    时间不知过了有多久,夜色降临。

    四周的光线变得昏惑不清起来。

    肋下伤口处的血流是已经停止还是已经冻结他并不知道,因为那里已经一片麻木。

    筠玉已经努力尝试着运用内力冲开周身穴道,却发现,她此次竟然封住了自己周身六处大穴,在如此寒冷的雪林中,待到他将穴道全部解开,他很可能已经血尽而亡或者被冻死……

    运行真气于周身御寒,慕容筠玉心中默念碧游诀,想要尽快化解开那穴道。

    可是,随着伤口的渐渐麻木,同时痛到麻木的,还有他的心。

    为了去见他,她居然狠得下心肠,要杀了自己……

    即便自己数次冒死救下她的性命,她却早已萌生赴死的念头。

    无声的悲哀,令筠玉只觉心力全无,就连自救,也变得力不从心。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筠玉只觉寒意侵浸,全身疲惫,意识渐远,四周的风雪声渐渐静去,化作沉寂。

    一辆马车缓缓驶近,车把式捧着暖炉,睡意阑珊。马车门上挂着的两盏灯笼,在风雪的遮映下,光线十分昏暗。

    车把式朦朦胧胧之间,看见那边树下一团黑影,心中只道是夜间藏在那里的一只野兽,登时打了个激灵,身体一正,仔细地看过去。

    冷不防,那个身影,却忽然倒将下来,伏在地上。是筠玉支持不住,身体冻僵,倒在了地上。车把式一惊,这才瞧见,那是个人。

    车把式停下马车,马车里间却传来一个清丽的声音问询道:“水伯,怎么不走了?”

    “清姑娘,这里,倒着一个死人——”

    夜深人静。

    一个纤细的身影,敏捷异常,如同鬼魅般再次出现在冷府庄园之中。

    她的身体快如闪电,游走在庄园内的屋檐之上,逐步缩小着圈子,像是在搜寻什么东西一般。

    就在那身影跃入高墙内之后,一个鬼鬼祟祟的灰色身影也神不知鬼不觉地跃入园中,在暗中跟随其后。

    前面那道身影,头戴白色纱笠,身着白色貂皮衣饰,动作迅若雷霆,借着屋顶的白色积雪和月光的掩护,快速移动着,对身后的身影,竟丝毫不以为意。

    转过冷府的偌大花园,湖面上俨然已经结冰。那身形竟轻轻踮足掠过冰面,飞身直上,向东南角落而去。

    寒月凄迷。

    此时的园中,到处都被白雪覆盖,俨然一个银装世界。屋檐下的冰柱,幽幽地闪着寒光。

    东南角上,有一座偏僻的小苑,平时极少有人行走,十分不引人注目。那白色身影经过警惕探索,终于停在小苑之内,推门闪身而入。

    那灰色身影见状,蛰伏在一座高阁屋檐之下,静静观望。

    少时,那白色身影,从屋内闪身而出,矫捷异常,只是这次不同的是,她的背上,多出一个包袱。

    东南角之外乃是一条宽阔的河流,并无遮掩。那身影闪过院落,无法向东逃遁,沿着高大的房舍,向北而去,意欲离去。

    东院主院外,乃是一段高墙。那身影正欲越墙而去,冷不防,被人拦住了去路……

    来人身形高大,拦在路前,面容在身后的月光下投出一片阴影,看不清晰。他身着银色狐裘大衣,双手负立,神态冷傲不羁,清雅绝伦。

    “哈哈哈哈!蟾宫顾莬,葳蕤夜光。雪中看月,果然别有一般情趣!阁下好高的兴致!”勾人心魄的嗓音,忽然响起。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文武双绝,洛阳名士,人称三少的惠海斋之主,冷玉书。

    那身形见到是他,定在原地,却不肯退让,两人对峙在屋檐之上。白衣女子已是双掌蓄势,隐而不发。面纱之下的一双寒眸,闪过杀意。

    “啧啧啧!卿本佳人,奈何做贼!”三少看着面前的女子,不由心生顾惜之意。戏谑的口吻,令面前的白衣女子十分动怒。

    “阁下不请自来,这几日频频现身于冷某的私人庄院,几番搜寻,意欲何为?”冷三少唇际带着淡淡笑意,仰首看着淡淡月色,状似无虞。

    而此时此刻,那前番灰色身影,见到陡生变故,正藏身于西厢梁下,屏息凝神,仔细地留意着上面的动静。

    那白衣女子神色不屑,对冷三少的话置若罔闻,只是一声冷哼。

    “阁下既不肯说,那不妨让冷某来猜上一猜。”三少凤目睨着面前的佳人,剑眉微挑,转身一步向前。

    那女子见状,右掌内力浮动,缓缓伸至面前。

    三少见了,唇间笑意更浓:“想我冷某惠海斋四海闻名,斋中的各色珍宝,不可胜数。阁下连续几天来去匆匆,不曾取走一物,必定不是一般的毛贼,而是位手眼通天的雅盗。”声音温文尔雅,竟一点都不似在拷问一个潜入家中的贼子。

    “半年之前,扬州城内有人假冒碧游门碧游公子,接连作案,盗走了南海明珠和巨额金银。敢问阁下可知……是何人所为?”三少陡然发问,令面前的女子一惊。

    “哈哈哈哈!”三少一声长笑:“我想我知道你的来意了,你,必定是为了玉美人而来!”

    不冷,不淡,三少一挥衣袖,继而问道:“说,究竟是何人指使你前来?”

    那白衣女子面上神色难定,竟没想到面前的人如此深藏不露,一举将自己的意图看破,实力实在不容小觑。

    一声娇笑,那白衣女子终于开了口,声音动人无比:“三少果然好本领!既然瞧出小女子的来意。既如此,小女子就言明了!听闻近日有人为三少献上武林至宝,所献宝物,正是二十年前轰动一时的玉美人。小女子有心想向三少借来把玩几日,又恐三少不肯割爱,只好自己,亲自来取了!”

    三少睨着面前的女子,心中却已是百转思量。

    玉美人的事情,他已是严令自己的人保密,就连那献宝之人他也是命人藏在一个极为隐秘的地方,唯恐泄露了其行踪,徒惹杀身之祸。这个女人到底有什么手段,竟然得到了消息,甚至胆敢上门来盗宝?她的目的是什么?这其中莫不是有什么阴谋……

    “姑娘既知玉美人是在下心爱之物,在下又岂会轻易割舍呢?姑娘既然有心观赏,不若就留在府中,慢慢观赏!”声音不疾不徐,却言明留客。“请——”

    那白衣女子听了大惊,面上寒意陡现:“三少客气了!不必!”说着,登时一跃而起,掌下带着一股凌厉的气势,直向三少面上袭来。

    正在这当,三少依旧是不动声色,面容不改,轻轻一挥衣袖,一柄黑骨白面的玄铁折扇便已到了手上。“嚯——”的一声,如同裂锦,银龙盘云图案赫然呈现,在月光下划出一道寒芒!

    雷霆瞬间,三少已避过那一掌,掌中折扇连连发动,二人已对了一招三式,难分上下。

    冷三少手中的这把折扇,并非一般的折扇。这把折扇乃是冷三少冷玉书在数年前途径回鹘国谒拜回鹘丞相之时,因着机缘,用偶得的几块千年玄铁所制。当日三少见那千年玄铁质本刚硬,便自画了图样,命人去打造了这把精钢为骨,银丝绢画,水火不侵的雅器。其中暗含机关,可杀人于无形,乃是一把三少十分心爱的“武器”。

    而那女子的武功路数十分奇特,她的双掌内力发动之余,掌际带着一道红白相间的光芒,红色极毒热,白色极阴寒,激起屋檐上的白雪四处飞溅,招招透着阴狠……

    “焰霜诀?!原来你就是寒星。”口中吐出这几个字,三少一声冷哼,手中铁扇连连发动,速度极快,按下那女子掌力,一个回身,那折扇便发生了变化,扇端赫然露出森森的几道利刃,露着寒光,如同道道游动着的蛇信,直袭向那女子咽喉!

    那女子一声娇嗔,连连后退,翻身而起之际,却被三少回收勾住背上的包袱,三少掌上一用力,那折扇便已插入包袱缝隙当中,应声割下包袱,挑入半空;再去看时,那扇上的利刃却已不见。

    那女子见状,急忙翻身去抢;三少却早已抢在前头,接过那半空中落下的包袱,口中却笑道:

    “听闻江湖上的寒星使,拥有沉鱼落雁之貌,就连自在城城主柴少康也是处心积虑想要将你留在身边。今日,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个什么模样——”说着,便迎身而上,探向寒星。

    寒星听了大惊,两人在半空中掌扇相对,缠斗着落向地面。三少奋身挥扇将寒星扫起,自己脚一时先着地,又扬身飞踢向寒星右腿,动作一气呵成。寒星重心不稳,一声娇叱,几欲跌倒。

    三少起身掠过,折扇一收,连带一举掀翻寒星项上斗笠,旋即一手揽住美人纤细腰肢,循着月光看去——

    美人出南国,灼灼芙蓉姿。皓齿终不发,芳心空自持。(自风五十九首.李白》)

    三少只觉得胸口轰然一窒,仿佛被什么东西塞住了眼耳口鼻,眼前的明月,冰雪,红梅全都看不见了,只剩下,那双眼眸。

    那是一双极清澈的眸子,如同一泓秋水,深不可测,与那张绝世的容颜一起,清丽,却又动人心魄。

    神游之际,不料那女子却陡然向自己肩上一掌,又快又狠,脱离自己的怀抱,夺过那包袱,双足一点,跃上屋檐,飞遁而去。

    轻抚胸前的隐痛,三少看着那屋檐,手中方才揽住那佳人腰肢的地方,仍留有余香。

    一声轻笑。

    三少静默地立在原地,悠然地双手背负,缓缓地,转了一个圈。

    “阁下躲在梁上偷听了这么久,不妨下来,透透气。”

    清朗的声音在这暗夜之中,格外地响亮。

    四下静默无人。

    突然,只见从南苑的檐下飞身跃出一人,月光下但看见灰色的麻布衣着,头发散乱,手执一杆竹杖,狼狈地越过围墙去了。

    是他?!三少眸底划过冷意。

    洛阳城西,十里坡。

    寒月西移。

    冰雪将视线中的植被全都覆盖,昔日新立的坟茕,孤零零地在那坡上青松下伫立着,格外冷清。

    司空毓儿一步步走向那石碑。

    “逍遥宫卓南风之墓……”殷红的朱漆,看得司空毓儿触目惊心……

    昔日情景,一一闪现。

    他果真……死了?

    怎么可以……

    你怎么可以……你欠我一生的相守,你欠我一句爱我护我的承诺,你还欠我一个只需简单的解释,你怎么可以什么都做不到就走……

    “南风,我来了。”

    心已死,就连最后的希望,也已破灭。

    司空毓儿轻轻地走到那石碑面前,抚摸着那碑上的纹路,泪却已无声划过眼角。

    静静地伏在那石碑之下,任凭冰冷侵浸着自己的肌肤和血骨,丝丝深刻,阵阵铭心……

    寒风呼啸,吹起地上的积雪,扬起道道白色的雪幕,极美的模样。

    司空毓儿死死地看着面前那飞过的一阵阵白色雪雾,伏在墓碑之下,却一动也不动。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黎明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