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机缘难悟

    慕容筠玉一路饮着风雪,走回洛阳城北的那片密林中。

    从一株苍松树下取出早已准备好的一个包袱,那里面是他暗藏的小驼子的乔装行头。把□□带好,筠玉换回那件灰暗的行头,把头发抓乱,拿着那把藏有催风剑的断木杖,摇身一变,又成了面容丑陋不堪,身形矮小的小驼子。

    走近那“一叶障目”阵前,想着那林间的小木屋,筠玉心中不由涌起一阵苦涩。

    胡乱地抓了一通本就很凌乱的头发,他灿然一笑,不由对自己道:“小驼子,既然你不肯相信,为什么不去证实呢!”

    说完这句话,顿觉信心百倍,便向阵中行去。

    林内很是安静。

    大战那一夜……

    筠玉努力让自己不去想那一夜的事情。

    他们已经躲在这里半月有余。期间她的伤一直反复。可是,最近的这次,她昏迷了五天五夜,实在是令他万分担心。

    可是后来她醒来之后。

    刚推门走进小屋,便觉颈后一阵凉意……

    一把匕首悄悄地横在自己颈上,冬夜里格外地冰寒彻骨。

    “说!到底怎样才能离开这间小屋?!这屋外的阵法,如何破解?!”她的声音并不大,带着杀气,在暗夜中格外地冰冷。

    对——这就是她醒来之后对他的态度,身受重伤,却依旧顽固地想要离开这间小屋……

    他把她救了回来,却安置在这里,不放她离去,她不免会有所误解。

    她已将自己的行径看做是登徒子无疑,但是,现在,顾不得那么多了,区区虚名,不足挂齿。

    “你想知道的事情,我已经打听到了。那夜之后,逍遥宫四大护法率领残部退回了江南,逍遥宫少宫主卓南风至今生死不明,现在的逍遥宫群龙无首……”慕容筠玉从怀中取出带回的食物,不管她的追问,只是说道。

    司空毓儿只觉心中如同翻山倒海。生死不明……生死不明……

    泪,不由自知,便悄悄涌了上来。

    不。她一定要去找他。至少让她知道,亲眼看到,他还活着……

    虽然那夜,她心中本如同一片死灰,可是,在现在得知他生死不明的情况下,她无法再保持冷静!

    她为什么要狠心远离他……如果早知道结局如此,她宁愿什么都不管不顾,只愿和他厮守在一起!

    “告诉我,要怎样才能走出这里?”司空毓儿继续冷声追问道。

    “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告诉你怎么走出这里。你可知道,现在外面有多少人在追拿你么?”慕容筠玉丝毫不畏惧身后的冰冷目光,反而心头一阵坦然,直直地说道。

    寒星沉声不语。

    一滴冰凉的泪流了下来,司空毓儿拼命想要忍住,却发现它不听使唤。

    筠玉察觉有异,微微侧身,看到她面上的泪痕。

    她一定是又想起了他。

    慕容筠玉眼睛骨碌一转,嘴边扬起一丝笑意,继而油腔滑调道:“想我小驼子,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才把你救出来,原本是打算讨你回来做老婆的,难道要我竹篮打水一场空,看你惨死在林外——”满嘴的戏谑。

    他知道,只有这样,惹她生气,才能分散她的注意力,免她伤心,更何况,他已答应了那紫衣人,要好好照顾她……

    “你……住口!”司空毓儿勃然大怒。

    这十几日来,慕容筠玉虽然屡被寒星呵斥,然而他已然熟谙了寒星的斌性。正如当日的白兄弟一般,有时固执的不可理喻,却面上死撑,嘴硬心软……

    自从那日在洛阳城外得知,她就是自己的白兄弟的时候,他常暗自后悔,当日在少室山下,他与她一同泛舟江上,他为何会做出与她一刀两断的幼稚行为来。

    他始终念念不忘,扬州街头的那白衣女子,还有那与自己把臂同游长江美景的白兄弟。他把所有的美好都留在心底,可为什么,她一定要这样对自己……

    他很生气。气的是,她对自己的不公。在所有发生的事情当中,他明明是当事人,可却对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

    她剥夺了自己所有的权利,如今,他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有趣的是,如今,局面有些调转,当初被救的人,如今却成了救人的那个。

    既然你曾用白兄弟的身份来欺骗我,那么这回我扮成小驼子来面对你,我们扯平了……

    “你想让我住口?那也行,你杀了我,包你耳根清净!我小驼子倒要看看,你是怎么杀了你的救命恩人的!反正你杀了我,也走不出这里!”慕容筠玉故作一副吃定她的样子。

    “你——”司空毓儿这厢,怒不可言,一时气急,血气上涌,触发了伤患,忍不住轻咳出声:

    “你……咳咳……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咳咳……”

    听到寒星咳嗽,慕容筠玉忽然转身,放下嘴仗,十分关切的问道:“你怎么样?”丝毫不顾忌转身之际,寒星依旧固执地紧握那匕首,脖间便被划破一道血痕。

    “你……”寒星见状,心中一丝不忍,不由地后退一步。

    慕容筠玉吃痛,低吟出声。却依旧不顾,仍上前一步,道:“你快坐下,让我来为你运功疗伤!”

    说毕,拉起司空毓儿的手臂,便扶她坐下。

    她惊异地看着面前的小驼子,心中十分不解。

    慕容筠玉这厢已经双掌运力,一股纯正的阳刚内力缓缓注入。

    她微微侧脸,想要看看身后的人,手中的匕首却不由地松开,滑落在地上。

    一盏茶过后,他收掌起身。“奇怪,为什么近几次我为你疗伤的时候,总觉你的内力愈发沉滞,伤势反而重了呢?”

    司空毓儿看着那小驼子,沉默不语。他说的是实情,可可是就连她也解释不清,为何会如此。自从五日前月圆之夜逍遥散发作之后,她每次吐纳运行之时,也是越发觉得内力沉缓,伤势好的十分缓慢。

    “五日之前月圆之夜,你似乎旧毒发作……你到底,中了什么毒?”想起那一晚,慕容筠玉依旧心有余悸。这是他第二次看到她在月圆之夜毒性发作的样子。她身体冰火两重,内力不济,几乎虚弱到无法抵挡任何攻击。想起早前那次在林间的相遇,慕容筠玉心中暗暗惊心,若不是那次他及时赶到,也许……

    “我的伤已经痊愈,已经没事了。”司空毓儿沉下眼睛,避过话端,嘴硬寒声道。“你的脖子——”

    慕容筠玉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血早已止住,笑道:“有你关心,就是再刺我几刀,我也甘愿。”

    “你——”司空毓儿实在气结,冷声又道:“你不要以为你救了我我就不敢杀你。快快放我离开这里,否则——”司空毓儿话还未说完,便被他戏言声打断:

    “否则你必会要我亡命当场,然后独自想办法离开这里,对不对?”他施施道。

    把从客栈中带来的食物,一一从包中拿出来,将烧饼放在火上细心地煨着,他又笑道:“你若要杀我,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

    忙完,将食物递向寒星面前:“快吃吧,带了你最喜欢的芝麻烧饼!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寒星惊异地看着面前的人,这个小驼子,为什么待自己如此?要知道这半个月以来,她从来没有给过他好脸色……

    筠玉懒洋洋地坐倒在柴草上,双手枕在头下,舒服地半躺在那里。“你不用再说了!你就是真的杀了我,也不放你走。你的伤根本没好,出去也是送死,我才不会放你出去。我可舍不得我的媳妇就这么没了!”

    司空毓儿气结。斗不过他,不敢再逞嘴上之快,一时扶住肩头的伤,再次轻咳几声。

    拿起那芝麻烧饼,她心中暗自盘算,这间小屋究竟外面设了什么机关?她曾经几次尝试着要走出这里,却发现自己竟被密林之间的小径引得失去方向,终点依旧是那间小屋。思量多日,料定那林外必是有什么阵法,才会如此。这阵法处处透着诡异,绝不是这小驼子这般人物能够做到的。

    不由地再次想起碧游公子,心中更觉这小驼子身份可疑。

    因而沉声试探着问道:“小驼子,你偷学碧游门的武功,难道就不怕他日被碧游门缉拿处置?”声音淡淡,却带着震慑。

    慕容筠玉原本闭着眼睛,这时一怔。嘴角笑意抬升:“什么碧游门?从来没听说过!”

    “你休要狡辩。你所用的内力,分明是碧游门的路数,而这林外的阵法,也像是碧游门弟子所为。可据我所知,碧游门收徒极为严格,小驼子你身有残缺之疾,绝不可能是碧游门弟子。”寒星看向小驼子。

    “哈哈哈哈哈!”慕容筠玉在听到“身有残缺之疾”之际,发出一阵爆笑。

    司空毓儿哪里知道小驼子这笑的缘故,只是不解地看着他。

    筠玉笑了半晌,为免寒星起疑,只得继续整鬼,把话题岔到底:“俗话说,妻不嫌夫丑!我知道你嫌我小驼子生得面容丑陋,可是,我小驼子从小就想着能娶一房如花似玉的媳妇儿,回乡种田过安安静静的日子!”

    “小驼子我不管你是逍遥宫的寒星使,还是什么自在城的城主夫人。我只知道,你是小驼子冒死抢回来的媳妇儿!当日那卓南风可是亲手把你交到我手上的!”

    “……”司空毓儿听了,气的双眼圆睁。这是……什么跟什么啊——

    “我劝你啊,还是不要多想了,等你伤势痊愈,我就带你回乡成亲,认祖归宗,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从此远离江湖恩怨,保命要紧!”慕容筠玉又笑嘻嘻地道。

    司空毓儿气归气,实在不想跟他饶舌。静下来后,不由地看着小驼子的脸。

    他的脸,皮肤黝黑,面容实在是不够英俊,几乎可以用“丑陋”来形容,只是,那对眼睛……

    他的眼神,透着光彩,如同林外的阳光,带着暖意。

    他虽然嘴上满口戏谑,可是在那双眼睛里,她却分明地看到几分……纯真和朴实?

    筠玉这厢被寒星盯得心里发毛,忙讪笑道:“怎么了,难道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不成?”说毕,匆忙别过脸去,胡乱地擦着脸。

    司空毓儿收回视线,心里继续想着该如何离开这里。摸了摸腰间的锦囊,幸而还在。只是,现在还不是用上雪儿的时候。

    当夜,她从睡中醒来。察觉到屋外有声响,便悄悄起了身,走出屋外。

    躲在一棵树后,赫然发现那小驼子正在林内练功。

    他正看着一张羊皮绘影图形,似乎上面是一些招式,他正在很认真地练习指法……

    司空毓儿看了一会,发现那指法果然威力惊人,是一名精妙绝伦的点穴手法,而且竟像从不曾见过。心中正叹道,却见那小驼子将那图形收了,放回树下的一个包袱,往回走来。

    司空毓儿大惊,匆忙回到屋内,故作假寐。那包袱内或许,另有玄机。

    回到屋内,小驼子见寒星依旧在睡着,便将那包袱枕在头下,梦周公去也。

    司空毓儿等了约莫半个时辰,估摸着小驼子已经睡沉了,从袖中探出一枚细细的银针来。

    这是她用来在危急时刻防身的银针,所剩不多。

    这个小驼子,行事古怪,对自己处处关心却又出言轻佻,实在是让自己对他无可奈何。

    念及他对自己的救命之恩,她并无意伤他。轻轻弹指,将那银针打入他的睡穴。

    听到他呼吸渐沉,她忙起身,迅速地走到他身旁,轻轻取出那个包袱,打开,翻找着,希望能够找出蛛丝马迹。

    果然,她找到了两张羊皮卷。

    一张,正是那张点穴指法的图形,绘有各路指法的图形,一角写着“流云指”。而另一张,上面赫然是写着“一叶障目”阵法的解说。她惊愕。

    原来这小屋外,竟被设下了名为一叶障目的阵法,里面的人不懂得破解之法走不出去,外面的人不明就里也会被阵法引向别处。

    司空毓儿又回头看看黑暗中的小驼子。他到底是什么人?

    几束月光静静地投在屋内,淡淡地映着他的面容。

    司空毓儿不由心生愧意。

    将自己身上的几件首饰褪了下来,拿出锦囊中仅存的银两,放在他身侧,转身走出屋门。

    对不起了,小驼子。我必须要尽快离开这里,我必须要去找到他……

    夜尽天明。

    司空毓儿疾行在茂密的林间,厚厚的积雪,在脚下簌簌有声。

    她的伤势的确如小驼子所说,并未痊愈。她想回返逍遥宫,即使逍遥宫对她的追杀令还在,她也一定要去,弄个明白——

    可是前路苍茫,若果真有众多仇家前来诛杀自己,她此行必然艰险万分。

    正在走着,忽然听到一阵歌声。

    “漫弹绿绮……引三弄……不觉魂飞……”

    这是唐人颜师的《江南弄.梅花引》。

    她不由地被那歌声吸引,放慢脚步。

    那是一个嘹亮的男声,带着几分苍劲,缓慢的音律,如同一泓春水,打破了这冬日清晨的寂静,让她原本凌乱的思绪,稍稍舒缓。

    那个人越走越近,竟似没有看到司空毓儿一般,只顾赶自己的路。

    司空毓儿看清楚了,那是一个手持木幡,背着褡裢的算命先生。木幡上用笔墨写着:“未卜先知。”

    她警意陡升,不敢怠慢,将红玉短萧护在身前,暗暗蓄力。

    不想那算命先生见到司空毓儿并没有避开,反而径直走到她面前来。

    “姑娘有礼。”算命先生笑吟吟地上前施礼。

    “你是什么人!”司空毓儿冷声问道,紧握住红玉短萧的手,未曾有半分松懈。

    “姑娘,相见即是有缘,小人只是路过的一个算命先生。有心为姑娘算上一卦,但不知姑娘可愿听小人繁絮一表?”那算命先生到是恭逊有礼。

    “我不信这些。你走吧。”司空毓儿冷声道,转身就要走。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那算命先生吟了一声,继而缓缓对着司空毓儿的背影道:“姑娘,你要找的人,咫尺天涯,永难相见!”

    司空毓儿一震,飞步回转,闪电瞬间,红玉短萧已扣住那算命先生劲上脉门!

    “你在胡说些什么!”

    “姑娘息怒!小人所说,皆是真言!”那算命先生神色慌张。

    司空毓儿不解。

    见到司空毓儿没再动作,那算命先生又道:“姑娘,小人不过是见你我有缘,才作此一言,绝非有意冒犯。姑娘和不听我说完,若果真于姑娘无益,姑娘再问罪也不迟啊!”

    司空毓儿放下手中红玉短萧。

    那算命先生整理好衣襟。又仔细看看了毓儿的面相,神色凝重。

    “姑娘,可否容小人看一下姑娘的手相?”

    司空毓儿先是有所迟疑,终究还是伸出了右手。

    那算命先生看了,又道:“容小人一言。姑娘命理,本是极富贵的。无奈生不逢时,天运不济,流落市井,命途多舛,苦却轮回。”

    “苦却轮回……”司空毓儿惊疑。

    她面上虽然未动,但却已被那算命先生的短短几句话给定住。

    “你自幼与亲人骨肉分离,饱历艰辛。姑娘此生孤星照命,注定了无情无爱,方可安然度过命中劫数。否则,便会为所爱之人招致灾祸。这些人,可能是你的亲人,也可能是你的朋友。若问何时得脱此劫?小人亦只能说,终会了,但难了!惜哉!”

    司空毓儿听了,心中更是难定。

    “我的亲人……她可还安好?”颤抖着双手,想起自己的妹妹,小蝶她,不知如今怎样了?

    “他们自有福庇,姑娘不必担忧。”

    他们?毓儿惊异地看着那算命先生。

    “他们?你是说,我在这世上的亲人,不止一个!”司空毓儿惊喜万分。

    那算命先生微微颔首。

    “你方才说,我要找的人,咫尺天涯,这是何解?”想到这,司空毓儿心中如同万仞穿心,痛不可言。

    “姑娘,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你与你要找的人,此生聚散匆匆,苦苦纠缠却注定无果,不若,还是放下……”

    “我要找的人,如今还活在这世上么……”司空毓儿问道,不由地红了眼眶。

    “姑娘,所谓生死有命,天道轮回;生即是死,死即是生。飞星逐月,无异逆转道法自然……”

    “飞星逐月?”司空毓儿一震,低声沉吟这句话。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月朗则星弱,星明则月晦。姑娘若是强求,只能为你所担忧的人招致灾祸。”

    月朗则星弱,星明则月晦……难道——

    “不……”司空毓儿不能相信地摇头:“不会的!我不相信,我们注定了不能在一起。你胡说!”

    “姑娘,你印堂发黑,面色暗黯沉,不日必会有仇家上门。还是速速避开祸端,方可险中求生。”

    司空毓儿此时,那里还顾上这些话语……

    “不过,姑娘大可不必担忧,姑娘遇难之时,必会有福星相救……”

    “漫弹绿绮……引三弄……不觉魂飞……”那算命先生轻抚三寸胡髯,将自己所吟的曲子,又道了一遍:“姑娘可听过这古曲,可知所谓梅花三弄之意?”

    司空毓儿摇头。

    “哈哈哈……机缘已过!”那算命先生忽然沉声笑了起来。背起褡裢便走,口中却还念念有声——

    “一开少还(huan)稀,欲露还藏;二开,盛气逼人,血意乱枝头;三开花稀落,绿意伴之,冬去春又来哪噫——”

    那声音飘忽不定,却犹在耳前。司空毓儿大惊,才知来人绝非等闲之辈,想要找时,那人却已不见。

    茫茫雪林之中,静寂不闻杂声。

    司空毓儿怔在原地,回味着方才那算命先生的话,久久难以平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