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河西

    万汉辉的理念中,老婆的钱自然就是他的钱,他的钱当然还是他的,小芮的教育费用由钱芳出,这就叫大男子主义。万汉辉曾说:“那时我父母多穷,家里什么都没有,爷爷老了不太想事,像小孩子一般总喊吃不饱,我父亲就将我妈刚陪嫁过来的两床被子卖掉,给爷爷换了白面做疙瘩汤。”言下之意是说他父亲很孝顺,而母亲嫁过来应当就是他们家的财产,任由处置。

    万汉辉付每月房贷,理当钱芳负担孩子的费用支出,钱芳对此也毫无怨言。

    万家父母只身传言教对上辈的孝道,却没有对下一辈的慈悲心肠。上次万汉辉听见小芮练琴,断断续续,突然火冒三丈,出其不意地将手上的茶杯,朝古筝砸去,差点儿砸伤小芮的手。

    钱芳吓得惊呼,扑救,茶水撒了她一身,顾不上烫,浅灰色的衣服染上茶渍再也洗不掉。

    小芮善良得过了分,不忍看见残忍的画面,当时也是吓到了。有一次,看见电视上小孩子的妈妈病死了,小芮还当真了,哭喊着要求妈妈赶紧换台,不忍心听见。那是多让人揪心,睡觉时小芮还心里难过,对妈妈说:“妈妈,如果你死了,我就跟你一块儿死,不能和爸爸一起生活。”钱芳鼻子一酸,怨恨自己窝囊,对女儿感到万分抱歉。

    万汉辉当家人是私人财产,这种观念是深受他尊重的父亲影响,是他继承来的精神财富,是真理,绝对不可动摇,不会反醒。过去人遇到困难,卖妻女的人也人,万汉辉恐怕就是这种人。

    万汉辉一旦心情烦躁,就开始满腹牢骚,大声咒骂一切不如他意,尤其钱芳没能扭转乾坤,让一切如他的意,就是老婆的失职。他坦然地将一切不顺心,栽赃给钱芳,怪她事事不能做到让他舒心顺意,不能将事情变得合他的心意,他想要活得像古代家族老太爷,钱芳却没有能力为他营造,都是她无能。兄弟姊妹无需要仰他鼻息、听他号令、更不会奉称让他满意,万汉辉只好对钱芳与小芮下手,耍一耍一家之主的威风。

    果然,被人打过的狗都凶恶,在暴力打骂中长大的小孩,又成了家长,真是一笔可怕的精神遗产。

    刚相亲不久,万汉辉就对钱芳说过,教她如何对待自己:“要处处围护我,不能丢我的脸,在我心情不好时,要给予我家人般的包容,用你的温柔化解我的脾气。要知道如何安抚我,绝对不能顶嘴,不能忤逆我的意思!”

    钱芳与他刚相识不久,他就不恰当地对她说这些。钱芳尚无知,并没下定决心要嫁给他,没能深刻了解万汉辉的病态心理。如今钱芳的温柔显得柔弱无力,化解不了什么暴戾,只能成为暴力的牺牲品。而万汉辉的坏脾气与日俱涨,丝毫没有收敛一点。

    婚后经历有点儿可怕,钱芳觉得自己也要病态了,拒绝女儿陪她睡的要求,因为万汉辉夜里若达不到目的,肯定再大闹一场,大家都别想消停地睡觉,钱芳是可怜小芮。

    在夜深人静时,钱芳才敢揣想:“万汉辉的神经病不知到什么程度了,会不会就死呢?能不能早点死呢。”

    钱芳这样想时,一点都不自责,也不觉得自己不善良,反而有一种恶意的痛快,只觉得自己处境可悲,悲恶交替。其实她心里明白,万汉辉并不是精神病,除非这一条能在法庭上为他开脱罪名。

    当天夜里。

    钱芳怕自己熬不过去了,她恨万汉辉,无形中将家里的刀具都梳理一遍,厨房的菜刀,厨柜里有一把锋利的水果刀,该不会生锈吧,明天拿出来磨一磨。等不及,她悲壮地在心头石上镗一镗刀刃,噌噌直响,耳朵里只剩下镗刀的霍霍声。

    每当这种时候,她都想杀死万汉辉,一了百了,因为活得太窝囊。哲学家康德说过,这个世界上唯有两样东西能让我们的心灵感到深深的震憾:一是我们头上灿烂的星空,一是我们内心崇高的道德法则。钱芳竟然需要杀人才能扞卫自己的道德法则!她恐怕自己迟早会中招,不是常说好人不长寿、祸害遗千年么。钱芳一命呜呼不要紧,可怜小芮还没有长大成人,难不成她要带小芮一起去死?若她不得好死,死前一定拖上万汉辉,不让他再为害人间。这太残忍,她在深夜里被眼泪迷糊了双眼,她没有心情去看星光,而道德法则早就沉沦,她浑浑噩噩地睡去,重复毫无意义的一天。

    这些年钱芳的眼泪都不是为林振而流,几乎想不起林振,仿佛是上一辈子发生的事。林振是谁?是不真实的梦在像猎兔子一般,有话要跟她讲。

    醒时林振是被掩盖的秘密,瞒住万汉辉这个暴徒,不让他多抓住一条把柄来诽谤她,他的话该多难听啊,不用想也知道。明亮处的林振是妹妹钱溢的丈夫,光芒万丈,刺眼,都与钱芳无关。钱芳与林振再无瓜葛。

    钱芳过了三十岁,惨淡地活在“现实”里,不敢遥想一下曾经的繁华盛景,全力以赴来应对她的悲剧,她的心境是林振万万想不到的。

    林振想要告诉她真相,试图回到相爱的地方,而钱芳的心里早就没有爱情,爱情对她太奢侈。她想的是万汉辉敢对小芮动手,她要和万汉辉拼了命,她要像泼妇一样喊叫,拿刀杀了万汉辉,随后邻居报警,把事情闹大。

    真是天壤之别,云泥异路。

    钱芳心酸地吸一吸鼻子,身体很累,精神压抑,脑海中全是:那个端着小板凳坐在洗手间外面、陪着她聊天、叮嘱妈妈小心,“不要被厕所冲走,掉到下水道”——可爱的女儿!钱芳今生唯一珍爱与牵挂的人,也是唯一爱钱芳的人,已经受到她的连累。对自己的父母,钱芳觉得自己并非唯一、只是让父母丢脸的女儿,可有可无,死不足惜。

    除了小芮,钱芳觉得世上再没有人爱她,也没有人需要她。

    林振此时再来找她,只是增加她的心理负担,于事无补。只会让她受得伤更重,钱芳心事沉重,大概是林振白天的电话引起。钱芳想起林振时,偏想不起那些与他相关的美好记忆,只想到生活中更难过的事情。

    万汉辉本来就重男轻女,讨厌生女孩,常念叨:“我去庐山时,有一位道长硬拉住我要帮我算命,一下子就看出来我会结两次婚,还有一儿一女,是大富大贵的命,越往中年就越顺利。”

    钱芳却生了一个女儿,似乎钱芳故意跟他作对,挡了他大富大贵的路。万汉辉再也不相信庐山,断言:“庐山和我八字不合,每去过一趟回来就倒霉一两年。”大概是说上次离婚之前,也曾随单位组织去庐山学习。

    钱芳遭受谩骂还可忍受,女儿也遭了殃。一次女儿将筷子斜插在饭碗上,万汉辉劈头盖脸地一顿骂:“没一点家教的东西,又没死人将筷子插在碗里干什么事?咒人呀?”

    把孩子吓哭了,有话也不能好好说。

    又一次大骂庐山,说:“有人适合上庐山,但是我不适合上庐山,去过两次,回来都倒霉。道士还说我会生儿子!”第二次是与钱芳结婚之后,结果转业的工作安排不满意。

    万汉辉反复提到这里,让他更生气,不管是对庐山不满,还是气道士骗他,拿起筷子就甩在饭桌,幼小的孩子吓得呆愣愣,不敢动弹,大概他恨小芮是个女儿。

    万汉辉的怒气说暴发就暴发,毫无预兆,从来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克制,在外面可以受人闲气,带回家发泄,在家受不得一丁点儿委屈,说翻脸,就翻脸。为任何一句不相干的话,一个不合时宜的喷嚏就会大发脾气,掀桌子摔碗,破口大骂,甚至随手将东西,无论什么,就砸在钱芳身上、脸上。

    就这样,钱芳还过了七年,她觉得也许是疯了,不疯如何与这种人忍气吞气地过上七年,他前妻也不过一年就离了。

    钱芳想到这些,心思更乱,理不出头绪一般,不知自己的出路在哪里。

    钱芳想到林振时,内心竟然是刻骨的痛,那种痛苦应该林振也尝一尝,应该让林振能感受到她的痛,同样程度的痛苦,她希望他跟自己一样痛,否则应该不会原谅他。

    第二天早上。

    家里气氛是沉闷,这也全都怪钱芳,万汉辉是这样认为的。钱芳不是忍让,而是避免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从万汉辉的嘴里喷射出来,更加伤了自己和女儿,这不是软弱,而是趋利避害的本身决定的。

    吃早饭时,手机刚好响了,钱芳接通,是弟媳叶静打来的,说起昨天小芮把书包丢在她们家了,叫钱芳今天上午过去拿,又似乎话留半句,说等钱芳过来有话跟她说。

    总有人这样呢,欲说还休,偏叫你过去再说。

    万汉辉在一旁偷听,问钱芳:“叶静叫你干嘛?她对谁都这么随随便便,凭什么不叫你二嫂,对你随叫随到!我最讨厌她这个样子,一点不尊重。你要是有一点自尊心,以后少和她来往,别总去她家里走动!就好像她是全天下最孝顺的媳妇,你们都被她比下去了,有骨气的就在这一点上做得比她好,和她比一下,看谁才是真孝顺!我妈难道要靠她养?帮她带孩子又做家务,免费做老妈子。”

    万汉辉瞪大眼睛,对着钱芳教训一顿,叶静也因此不爱搭理万汉辉,互相看不顺眼已经很久。钱芳才不听他煽动呢,这话只能他说,叶静的家还不是他三弟的家么,如今婆婆又和老三住在一起,幸亏不是钱芳说不去走动,不然又被万汉辉反口咬住她不孝顺他的母亲。

    万汉辉早想自己出人头地去争一口气,更是赌气,他大哥不肯出面,不提出赡养老人的事,变成老妈要跟小儿子过。

    万老三家全是叶静做主,万家老三在家里大排行第四,上面一个姐姐排在第二,他是老小儿子,全名叫万汉松,自从结婚后就被媳妇训得服服帖帖,万汉辉嘴里所说的:“一个大老爷们在家做不得一丁点主。”

    万家老爷子在世时,老两口单过,老头一去世,叶静就怂恿万老太搬到他们家一起住,说是方便照顾老人,实际上算计上万老太住的房子,主动张罗将房子出租,花言巧语地将房租拿在自己手里。虽然夫妻俩个的工资不高,日子却过得十分滋润。

    万老三家儿子叫万小松,脾气很坏,倒不是经常被父母打骂造成的,而是一家人溺爱的后果,小松很要强,小芮比他小四岁,他也不相让,经常欺负小芮,抢她东西。

    不是万不得已,钱芳不会请叶静帮忙接小芮。

    万汉辉提起叶静又不高兴,又开始对钱芳横挑鼻子,竖挑眼,嫌自己老婆不争气,赌气说:“在家吃一顿早饭都不能舒心,我要出去在城外逛一圈,周边盖了不少房子,我去看一看,中午不回来吃饭。”他一心想发大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