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0章 寒涌(七)

    北风裹杂雪,月光之下,手中匕首好似弯月,夜行之人犹若孤狼。

    ……他是真的,变成了恶人。

    ***

    接连杀了几户,伍德的手越来越抖,呼吸声也越来越紊乱、急促。

    他杀过人。

    但是,如今天这般的事……他却是第一次做。

    可以的,可以的……我还可以。

    不要害怕。

    不要害怕。

    不要害怕……

    但是,伍德却还是怕极了。

    作为男人,他本不该怕——可是,究竟是怎样的人,才能如此冷血的潜入别人的家……循着呼吸声,刺杀活人?

    “……”

    他瞪大眼睛,左手也紧攥着自己肚子上的衣服不放。

    借着月光,他瞧见了那张仿佛凝着一层薄霜的俏脸——不悲、不喜、不怨、不泣……

    就好像本该如此。

    就仿佛是不得已而为之。

    确实。

    的确如此,他们确实是为了活下去才不得不如此。

    但是……

    但是…………

    沿着小路继续缓步前行,伍德深吸了一口气。紧接着,他又抬起胳膊,轻轻拭去了额头上的细汗。

    走吧……

    继续走吧……

    ……

    可是,这样的事,究竟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难道,他们当真要在今天晚上杀光这里所有的人?足足,数百人的村庄,他难道真得必须循着路,慢慢走,一家一家……

    一家一家……

    ……

    垂着头,踩着雪,脚下发出了轻轻的噶吱声响。

    一步,一步。

    这里的人,为什么晚上都不锁门?

    是因为每户人家都认识、每户人家都相熟吗?

    荒谬至极。

    简直荒谬至极!

    “……”

    伍德想起了帝国流传过的一个古典美谈。

    路不拾遗。

    夜不闭户。

    所谓的夜不闭户,难道就是这种东西吗?

    开着房门。

    任由那些存心作恶的肆意出入。

    杀你家人,悄悄走在厅堂间,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摸到你近前——然后,也杀了你?

    ……他所恐惧的,绝不是被人杀死。

    作为一个男人,刀口舔血的日子他经历过、为了女人相约决斗的事也做过,可是,那毕竟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结果…哪怕觉得今天必定会死,他也必定会在饱饱的喝顿酒、吃顿肉,再睡个女人后挺着腰杆走过去、杀过去,昂首面对它……

    但现在的事——他、他却非常害怕……

    没有征兆。

    毫无预期。

    不久前才刚刚和家人说完话,或许才刚刚打骂孩子、骂他们不够争气;或许才刚刚饮酒憨醉、又和朋友打牌输了好些钱;或许才刚刚和妻子吵完架,又在吵架后彼此分床睡;或许才刚刚和人吹嘘过自己,又才刚刚和女人耍过一次……

    他们有他们各自的生活。

    他们本该有他们各自的命运。

    结果、

    结果,就因为……

    离得近了。

    索索摸过去,小心按住门板,又轻缓一推。

    他一推,却没能打开木门。

    见此情形,伍德的心不由得直接提到了嗓子眼儿。

    “……”

    可是,索索却一声不吭。

    他擎着刀子,低沉呼吸后,便从旁慢慢抓过一大把雪来、按在门口,继而捡起门边的一块石头放在上面:“过会儿再说。”

    他不急不缓、

    不紧不慢:“待会儿,咱们再回来。”

    停顿一下后,这人暂时静默。

    他只是转回身慢慢走出几步,又抬手遮着风雪,在重重看了那房子一眼、将它的形象牢牢记在心底后向伍德重又展开笑容:“继续走吧。”

    “你真觉得咱们能做完?”

    伍德再也忍不住了。

    他怕。

    怕……

    这样的事——说到底,这种想要将一个大村子的人全都杀光,还是趁着夜色一个不留的想法……本来就是不切实际的。

    怎么可能。

    怎可能……做得到。

    “这也是没办法的。”

    索索晒笑道:“哪怕再不想干,也必须接着做。”

    说到这儿,他伸出左臂,露出那在月光下映照出中指至小指的一大片红色、却又蹭干了血脂的略显苍白的手掌:“走吧。”

    “……”

    看着他的笑,伍德只感到害怕。

    不是愧疚。

    不是开心。

    甚至不是冷漠。

    这个人,他的表情不是任何一种杀人时应当有的表情——而是……是一种,他曾在其他无数个地方、无数种人脸上见识过的表情。

    麻烦。

    他……是在嫌烦。

    就好像杀了的这些人并非无关紧要,而是必须得做、不得不做,但心底里却根本不想这么做的那种感觉。

    为什么?

    哪怕、哪怕你觉得杀人是一件开心的事,也好……

    哪怕你觉得杀人是一件并不重要的事,也好……

    那样至少你还像个人。

    那样的你,至少还能让我看出人的感觉。

    那样的话,我至少还能凭着你的言行辨识出你这个人是怎样的人——好、好……现在,现如今,我的确也看出了你是个怎样的人。可是,但是——你这人,你,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啊?为什么,究竟是怎样的家庭、怎样的人生、怎样的过去才能养出你这样的人啊?!

    他们的命。

    他们的命,不是“他们欠我的”,也不是“我欠他们的”,更不是“我喜欢这样做”——你之所以这样做,之所以这么做,难道仅仅是……

    一口郁结之气,淤积在伍德的心口。

    霎时间,他杀意顿起。

    ……这个人。

    这个人,他不是人。

    他甚至连畜生都不是。

    他不是想杀人,不是不想杀人,甚至连漠视生命都不是。

    能感觉到他重视所谓的生命——可是,对这个人来说,只要这些所谓的生命能换回更多的东西、更重要的东西,再多的性命对他来说都可以做交易。

    人命只是筹码。

    嘴上说着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每个人都是重要的、每个人都是不可或缺的——却早已在在暗地里悄悄将每个人的人生当成筹码,放在秤盘上的家伙……就是他。

    “……”

    伍德微微发抖。

    他跟在索索身后,缓步缓行,但他的心脏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怖力量支配着……伍德想杀了这个畜生,然而,深层次的情感却时刻警告他:这个男人很危险。同时,更深层次的感情又在劝诱他:这个男人固然危险,但是,他能让你活下去……

    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么?

    又追随着他走进一户人家,他亲眼看着这个索索的呼吸声越来越慢、步履也又缓又轻,他亲眼看着这个男人循着呼吸走过去,慢慢走过去……又亲眼瞧见他在黑暗中逐渐分辨出床上躺着的两人,再在沉寂片刻后,于黑暗中慢慢招手让自己也过去。

    我也过去?

    我?

    于是,他眼睁睁看着这个叫索索的男人笑了一下,而后便轻轻抱紧双臂,做出了“捂死”的暗示。

    ……

    这一切的一切,令伍德感觉自己才是那个真正残忍的人。

    至于这个小子……

    他,早已不配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