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0章 荒诞（四）
我听到了你的梦想。
我听到了你不甘卑微的奢望与哀嚎。
我看到你用手抓着脸，我看到镜子中倒映出你平凡的面容。
你渴望被爱。
——《波密奇亚》
***
是软弱么？
是强大么？
眼睛依旧是眼睛，嘴唇也依旧是嘴唇。
他被人恐惧着。
被美狄亚爱着。
他被人讨厌着。
被众人敬畏着……
可是，现在的事，他已经完全不明白了。
我的才华在哪儿？
我的才能又在哪儿？
即便下定决心，命运也还是要捉弄他——它从近处奔向远处，却又在你试图上去时猛地一个回旋，硬生生地重又正中靶心。
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美狄亚赢了，我赢了，叛乱者死了，部族中的人们重新跪在了托利多面前，接下来，一切都会向更好的方向继续发展——狗屎！
狗屎！！！
……
他太熟悉这一切了。
他，太熟悉这一线赠给自己的命运了。
你以为这就是全部了吗？
你以为这就是结束了吗？
大错特错。
这依旧是诡计。
它让你喜欢这一切，让你爱上这一切——给你造一个，最绚烂、最美丽的平台任你休憩。它像林中仙女一般施展奇妙精湛的法术，为你变出食物、为你变出长袍、为你变出朋友、为你变出爱人……它说它会给你这世上一切的爱与美、真诚与善良、伟大与美好。可等到你真的开始尝试相信这一切，真的开始尝试相信有什么东西是不努力也能得到的时候——它就会抡起锤子，打翻你的食物、撕烂你的袍子、砸死你的朋友，再给你救你爱人的一线希望…最后，才在一切濒临结束时重新扬起锤子，砸死她、却留下了你……
一线。
一线……
他栖身帐篷之内，他跪倒在地，手掌里紧紧攥着湿泞的泥土——他哀嚎、哭泣。
都是假的。
全都是假的！
他早就该知道。
人生也好，生命也好，这一切本来就是假的！
假的——！！
我该死的活着。
我他妈的，依旧在这儿！我在这儿该死的活着！
我还会爱上谁？
谁还会他妈的爱上我？
下一个、
下一个……
他狰狞发抖。
藏在肌肤下的肠胃痉挛着、扭曲着，它们折磨着他的灵魂和肌体，令他不得安生。
谁？
接下来是谁？
现如今，一缕风、一片雪都有可能摧毁他脆弱的心神。
他试图反抗。
他想挥动拳头，想向这连神都能捉弄的命运反抗到底！
什么是它？
什么是命运？
究竟、什么是命运？！
我不知道啊！
我不知道啊！！
无论你是谁——出来啊！
至少让我见见你。
至少让我看你一眼——！
我只想知道……
我……
依旧是啜泣。
依旧是不甘与恐惧。
力气已经随着眼泪流尽了、流干了。
他想看透命运的走向。
他想知道，下一步是什么。他想知晓自己的一切——可是未来……未来，它在哪儿？
终于，他顽强起身，他朝着空无一物的空气挥动拳头，这一瞬，他仿佛回到了五年前、十年前、十五年前——从来不敢反抗任何东西的他，从来深信自己今后一定会有光辉人生的他……他挥舞拳头，他反复锤击、打击空气，作为反抗——五年前欺辱、嘲笑自己的坏小子，他已经报了仇，他将迪达特人引进了科纳穆，他送他们统统上了天！十年前忽视、无视自己的人，他已经报了仇，波罗现在是地狱！地狱！！他们会在寒冷与饥饿中哀嚎，他们会死…他们会死……
“哈啊……，哈，哈哈哈……”
是在笑吗？
他抬起手。
他伸出手，用力地、用尽全力地——紧紧抓着自己的脸。
不。
不对。
不是。
不该是这样的。
不。
我不是。
我和他们不一样。
我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我、
我，好人。
我是好人。
我不是恶棍……
我没有、
我只是为了活下去。
我没想杀人。
我没想让大家死。
我……
是笑容吗？
如果是，那么这泪水又是什么呢？
是哭泣吗？
如果是，那么这笑颜又是什么呢？
……
没意义的。
根本——没意义的。
死毫无价值，活着也全无价值。
他和谁不一样？
你以为你是谁——面向黑暗，他责问自身：你以为自己是谁？
“我是……好人。”
他嘴角抽搐。
面对黑暗，面对那隐藏在黑暗中的木桩、硬布，面对那仿佛藏在黑暗中呵斥、哭泣、哀嚎、怨诉、祈求着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认识的、他不认识的——这一切，所有人！多么可笑啊，这是、多么的可笑啊！
他多想成为一个索菲人。
他会不知道吗？他会不知道，索菲人“可能”喜欢自己的长相吗？
他会不知道吗？他会不知道，索菲人“可能”会接受一个相貌姣好、性格软弱的黏性男人吗？
他知道。
都知道啊……
为什么。
为什么，我生存于世？
为什么。
为什么，我必须努力、必须上进、必须勇敢、必须伟大？
已经累了啊……
只要逼迫自己就可以改变。
只要改变自己就可以改变。
迎着那幽深的黑暗——他视线模糊。
“我想要……权力也行，钱也行，地位也行——只要是能让我感觉到那是我自己做出来的，我不是废物，我是英雄。只要能让我感觉到，我、我是个人，我不是个像人、却不是人的废物——我想你告诉我……我比所有人都强，每个人、我比我看到过的每个人都强、都好、都更伟大……”
在祈求什么？
已经够了吧……
在渴求什么？
早就该算了吧……
泪水和鼻水混在一起，搅在手里，沾在脸上——他感觉自己……实在是恶心透顶。
“凭什么？”
他道：“凭什么我是废物？凭什么你们比我强大？”
……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目光痴愣、呆滞。
他再次道：“我杀了那么多人，这不正是我比你们所有人都更强大的证据吗？”
可是，黑暗依旧是黑暗。
就像会吞没所有的光热一般——他呼出去的气，透过去的视线，都在戳入黑暗的瞬间隐没期中，渐渐涣散……
他试图欺骗自己。
他试图告诉自己——那些不争气的、被自己害死或杀掉的人，他们都是些无药可救的废物和渣滓。毕竟，真正身心健全、有才有德的人应该踩在所有人头上，以他们为奴仆、视众生为牲畜——索菲人永远是对的。正因为他们知道这世界本就是不公平的，正因为他们知道人本就是分层次的，所以他们才会划分出贱民——划分出那些，智力、能力均有所欠缺的废物，作为牲畜。
“啊，啊……”
他挣动着嘴唇。
“啊……”
自他喉咙深处，嗓音轻轻、音调柔柔。
他试图欺骗自己。
他试图使自己相信——破坏掉什么的人，在各种意义上都远超过被破坏掉的那些。
杀人者优于被杀者。
劫掠者优于被劫掠者。
强者优于弱者。
无能之辈，理应死无葬身之地。
……
他一次又一次地试图原谅自己。
可是他不能。
他一次又一次地试图宽恕自己。
可是他不能。
它一次又一次地试图抬高自己。
可是他不能。
……因为他知道自己其实什么都不是。
他伤害着别人，伤害着别人，伤害着别人，伤害着别人——！！！不是那些与他无关，令他作呕，被他厌憎，引他仇恨的那些人，而是那些爱着他、他爱着、可能有朝一日会爱上他、可能有朝一日他会爱上的人！人！人！！
即便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都是可有可无的，可萨尔玛呢？玛莎呢？欧丹呢？
即便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都是我不在乎的，可爷爷呢？奶奶呢？伯父呢？
即便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都是可以牺牲的，可托利多陛下、朵拉，还有……
他猛然怔住。
绝望的目光，直勾勾地注视向面前的那片黑暗。
……
美狄亚。
美狄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