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0章 黎明前的黑暗（一）
帐篷里只有很黯淡的光。
索索佝偻着腰，他用力抓着右手，左拇指一遍遍地摩挲手背那略有些凉的肌肤，眼睛则直勾勾地盯着那位枯坐在床边、双瞳无神的迪达特托利多陛下。
在他的嘴唇暗含着微微泛红的色泽，而在这颜色中，亦暗藏着干裂的褶皱与无尽的惨白。
索索的眼袋上积着一层厚实的灰黑。
他不想揣测这样的生活仍将持续多久。
这个愚蠢、懦弱、一事无成的男人只是佯装成竹在胸的露出笑容，继而缓步走向他唯一的依靠。
“美狄亚。”
他声音很哑。
轻轻短咳两声后，男人揉了揉自己的咽喉。他尝试着鼓足勇气，小心缓步上前，又将双掌轻轻按上女孩的双肩：“还害怕吗？”
“我是高兴。”
美狄亚侧目瞥他，她双眼空洞无神，却又在片刻后逐渐恢复了往日的色泽。
她慢慢抬起手，犹豫一会儿，便缓缓按住自己肩上的索索的右手：“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永远在一起。”
“嗯。”
他笑了。
即便前路昏暗，即便命运黯淡——哪怕明知道继续走下去也可能前路堪忧，他也还是……咧动起了嘴角。
***
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曾说过的话。
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曾试图保护过的人。
在黑暗中，他只是一团肉。
软弱的皮囊中包裹着一颗软弱的心——下一步该怎么做？下一步该怎么做？他感觉自己仿佛为美狄亚做好了规划，他会告诉她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但命运究竟会自己一个怎样的答案呢？……他，他无言以对。
女孩的体内仿佛蕴含着一朵绽放着光热的火焰。
只是靠近，他便好似融化了。没有所谓的理想和抱负，没有所谓的认命和挣扎，更没有所谓的责任和担当。这一夜，他又与美狄亚做了爱……彼此亲吻，彼此触碰，彼此依赖，彼此依恋。可是，心却不知怎的，平静得好像不是往日的那个他——恐惧？不，已经没什么值得恐惧的了；愤怒？不，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愤怒的了。
“……”
哪怕现在有人从外面闯进来，抓住他、杀了他，他也不会感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惊讶。
两个人，像是两条厕所里的蛆虫一样，相互纠缠，彼此蠕动——这是一幅何等无耻、何等恶心的图景。
还快乐么？
不。
不了……
他只是累。
流汗也好，哭泣也好——他只是感到累。
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
……
一次。
又一次。
再一次。
直到腰开始疼，背开始疼，下面开始疼。
可是，即便到了这种时候，他也依旧不知疲惫的运动着。
美狄亚的声音仍然很大。
但已经不会有谁再嘲笑她了。
索索知道，自己必须塑造这样一个神话——他知道自己必须塑造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伟大的、无懈可击的战神，那必须是一位无所不能的战士，必须是一位前所未有的领袖，他必须证明美狄亚在一切方面都远远超过她的父亲——而且，时间不等人。消息比风还快，再过不久，每一个迪达特人都会知道她曾做过什么、已做过什么、将要做什么。而在这之前……
在这之前……
在最后一次软倒在美狄亚火热的身体上时，他呼吸急促。
黑暗的世界中漂游着燥热的气息，寒冷阻隔在近处，又好似在远处，热的空气与冷的空气交织在一起，他裸露在外的脚后跟冻得有些麻木，可他自己却好似对这一切毫无知觉。
一口又一口的呼吸，轻轻喷打在少女油腻的锁骨与脖颈间，他把头埋低，用力嗅着美狄亚散开的头发上的气味。
浓郁的油臭味辣得他想哭，而他也的确真的哭了出来。男人是不该哭的，男人是不该向任何人示以软弱的——但是，为什么我天生就是男人呢？为什么我生来必须坚强呢？为什么我这种人竟然也是人呢？为什么……
寒冷与燥热终于混杂在了一起。
他埋头哭泣，泪水滴在对方的胸口，又顺着她的腋窝静静流下。可是，美狄亚却只是抱着他的肩膀，拍着他的脊背，就好似……一位母亲？
这位天命所定的迪达特托利多什么都没说——她什么都没说！！
她什么都没想过。
觉得似乎可以，于是，她做了——她杀了她的父亲，杀了那个只要还活着就一定能为她撑起整片天空的男人。可是，她又不是，完全不是那种能独自撑起一整片蓝天的男人！她只是个女人，哪怕再怎么不想承认，她也始终只是个女人……
女人。
女人！
啜泣声愈发清亮。
在这个只有美狄亚与之为伴的夜晚，他无所顾忌。
我竟必须做这件事。
我他妈的，竟然必须做这种事！！
已经想过逃走了，我想逃啊！你自己去死啊！我不想和你一起，我不想将我的生命虚耗在这种地方，我讨厌你！我讨厌你们这儿的所有东西！你们的羊群，你们的牛，你们的肉干，你们的那些连脸都被晒得黑乎乎、皱巴巴，那些除了大喊大叫什么都不行的蠢货们，我从来没喜欢过！就连一次，都不曾！！
我本该是个索菲人的。
索索低声啜泣着。
可是，美狄亚却不知他为何而哭。或许……她永远都不会知道。
我本该是个索菲人。
我本该成为索菲人！
我本该穿上干净的白袍，我本该一步一步慢慢走在街道上，我本该在有人起了争执、有了矛盾的时候上前劝说，我本该成为一个神职人员，我本该拥有这世上的一切——我原本，已经快要熬出头了……
欧丹。
家人。
朵拉。
好啊，好啊！
一次又一次，一个又一个！
凭什么是我？命运！命运！！你告诉我，凭什么，凭什么遭苦受难的，一直是我？！
我不该得到这样的结局啊……
我本该，成为人上人，我本该拥有一切，本该获得一切——可你看我现在他妈的成了什么样？你给我了，给了我希望，现在的是不是还是希望？你准备再告诉我什么？是不是、是不是想说，只要和美狄亚在一起，你就可以获得幸福？幸福？！！
去你妈的吧！！
狗屎！
全是狗屎！！
已经够努力了，难道不是么？我从魔法学院走出来，我去了黄金城，我救下了西玛，我做了好事，所以我得到了！！欧丹本该是我的报酬，难道不是么？好，对，你惩罚了我的倨傲，狗屁的爱情！！
我他妈那时候就该把她们全艹了！！我就该全拿下！我就该再自私点儿，就该再自私点儿！！
可是，这一次，我已经够自私了……
成为了使者，我本该有一个光明的前程，我的家人甚至还给我讨了个老婆——你用命运打败了我，好，我认输。在历史的车轮面前，我也好，我的努力也好，什么都不是！他们被砍了也活该，活该被杀！我知道……
我已经顺从了你。
我按着你指出的大势，我已经想好了将来的事。在托利多陛下的兵锋面前，没有谁能阻止他在东方公国建立一个新的国家…我得到了朵拉，我得到了未来，只要能按部就班的走下去，我会成为萨满。今后，权力也好，财富也好，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我错了么？
我没错。
你给了我更多。
你给了我美狄亚。
我会成为她的情人，即便是这样的、一事无成的孬种般的我，也可以，和一个真正的高贵的公主上床！我是她的情人！我证明了我自己！我很好，我很伟大，其它任何人都做不到我这一步，任何人都做不到！！
波罗人为我而死，他们死得其所。
那些人的命，只会成为我锦绣前程上的零星点缀。
我会越来越好。
越来越好。
我会成为美狄亚的丈夫。
未来的，迪达特托利多的丈夫！未来的，女王的丈夫！
……
他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了。
顺从自己的内心行事，他失去了很多；顺从自己的欲望行事，他失去了一切。
现在？
今天还活着。
今天又和美狄亚做了，很舒服。
可明天呢？
他猜自己或许能彻底解决美狄亚手头上的这一系列的困难，他甚至认为自己有能力帮美狄亚解决东方这一系列的王公贵族——可是，之后呢？
他依旧宛若浮萍。
他依旧是一只孤苦伶仃的瘦鸟，他依旧在凛冽寒冬中独自孤飞，他依旧找不到可供栖息的枝头……依旧，会被命运继续折磨。
“一线……”
近乎于无望地，索索轻喃出声。
接下来是什么？
接下来是什么？
依旧绝望着，依旧恐惧着……他，他猜，自己兴许是太累了。
……
他已经不敢再想任何有关于未来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