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8章 无法选择
“朵拉。”
索索动了动嘴唇。
过了一会儿，他又闭上了眼睛。
……而朵拉却只是依旧恬静的为他拭去额上的汗水。
过了许久，他终于再也没法忍受这难以启齿的恐惧：“美狄亚要我杀了你。”
他圆圆的瞪大眼睛，瞳孔中倒映着朵拉那失神、片刻后又渐趋化作惶恐与惊诧的眸子。
“什……”她长大了嘴巴。
稍过一会儿，这种惶恐便又化作了一种无法言喻的畏惧与战栗。
“为什么、可是，为……你，你在说谎？”
“……”索索却只是直勾勾的盯着她。
许久，许久……
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胸口不停起伏着，好似车外那肆虐着凌冽霜风的凄凉大地。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是……一定、一定是假的，是的对吧？对……”
她嘴巴轻微张动着。
泪水浓浓的沁在她的眼底，好似一抹干涸了的清泉。
她将紧握着的拳头撂在车板上，眼泪终于再也止不住地顺着脸颊汹涌滑下，她呼哧喘息着，人也仿佛失去了全部气力，整个儿往后一仰，眼睛里也渐趋盈动起了灰蒙蒙、雾霭霭的惨淡的光……
她一边颤动着嘴角，一边将身子向后挪，一点一点、一点一点……终于，她的后背抵上了身后的车板，那块并不算薄、却也不是很厚的冰冷的木板紧紧贴着她的脊背，好似要将她整个人的整颗心彻底矫正——“索索……”
她松开手中的湿毛巾。
索索不喜欢这毛巾。
那上面总有一种在迪达特任何地方都能嗅到的羊膻味——无论是牛、羊、车、帐篷还是马粪，他都不喜欢，他不喜欢、他不喜欢，他不……
“你要杀了我？”
“……”
“我、我，我啊……”她轻微地发着抖，眼睛里的泪光好像是一抹永远也晒不干、擦不掉的泉底的污垢，她完全失去了以往的那种从容、淡定、美丽……在作为一个妻子、一个女人之前，她更是一个软弱的……人。
索索扪心自问——倘若是我遭遇到这种情况，我会怎么做呢？
朵拉仿佛伤透了心，又仿佛仍在心底留有一丝希望。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所以说，她为什么一定要依赖我？
倘若、倘若她能反抗，倘若她能反过来想杀掉我，倘若她能更暴躁一些……
倘若我还有办法证明一切不是因为自己的懦弱。
倘若我还有机会证明我其实不是一个懦夫。
倘若我还能将所有问题、所有肮脏甩到别人身上……
他感觉恶心。
他对自己——对索索·茶·艾尔米这个存在，感到恶心。
……
但他仍存活于人间。
一切世俗、一切苦难，说到底都是他自己自找的麻烦。
“朵拉，我该怎么办？”
在最错误的时候，他向最错误的人问出了最错误的问题。
所谓男人，难道不应该一切自作主张吗？
所谓男人，难道不应该为了梦想敢于牺牲一切吗？
所谓男人，难道不应该为了保护某人而牺牲自身吗？
可是、
可是……
一切都错了。
所有的事，都错得太离谱了。
杀了朵拉？为什么？她明明爱我，她明明爱着我……所以，为什么？
放弃一切？为什么？我明明好不容易才得到了现在的机会，我明明可以马上出人头地……所以，为什么？
为什么我想得到一件东西就必须放弃另一件？
为什么我想保护一个人就必须失去最棒的人生？
我不强大。
我很弱小。
我可以为了自己的梦想牺牲掉那些不重要的东西——无论是多少人，无论他们拥有怎样的人生，过得何等幸福、何等悲惨，也不必在乎他们的死会不会给我的经历撒上污点——我根本不在乎那些人的死！即便在野外看到尸体、即便在街上看到被烧毁的房屋，我也始终是局外人，我失去够多了，我已经不必再继续失去了……所以说，我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为什么会有如此轻易的想法？
朵拉。
美狄亚。
好啊，好啊，选择的时候又到了！
你以为你变聪明了，你以为你可以避开从前犯过的错误——你觉得感情这种东西，尽可以将其分割成两份。既让她满意，又让她满意，然后最满意的是你自己——得到了爱情、实现了理想、改变了世界。伟大啊！伟大呵——索索·茶·艾尔米！伟大啊！
啐。
啐……
喉咙口又痒又疼。
有什么东西在抽走他的力气，这一瞬，他实在想就此死掉！他想死在这儿，想就此将这个一事无成、毫无用处的自己杀死在这儿！
谈什么理想？
谈什么爱情？
狗屎！狗屎！你犹豫的究竟是什么？你不敢做的决定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你看着美狄亚会笑、会激动、会对未来产生慷慨激昂的幻想？为什么你看着朵拉会笑、会心生怜悯、会希望将这可爱的平静永远保存在身边？
他看不到天空。
他的世界，是这一方小小的车厢——又长又窄，像极了一尊将他整个人塞在了里面的棺材。他仿佛已经死了，仿佛已经被杀死在了这里——他改变了吗？尽管杀了很多人，尽管已经证明了自己不是个一事无成的废物。可是，他变过么？
没有。
没有……
即便睡了再多女人也没变。
即便杀了再多男人也没变。
他依旧站在最初的地方，依旧不想失去任何一种可爱可亲的事物——他感觉自己就像是戏剧中爱上某人的贵小姐，嘴上吵吵嚷嚷说非你不嫁，嘴上吵吵嚷嚷说和家人一刀两断，可说到底还是希望得到一个完美无缺的喜剧结局——男人有了出息，他成为了了不起的商人、了不起的官员，父母家人重新接受了自己，自己也生下了好些个可可爱爱、听话乖巧的好娃娃，多好！
多好！
你所看上的性格古怪、生***的男人不会殴打你。
你所背弃的保守稳重、视名如命的家庭不会抛弃你。
选择。
这样的选择，谁不想要？就像是只要选择了就能得到光辉的未来——即便选择了，两方也还是会原谅你、会顺从你、会爱你……就仿佛你是这世界的王子、这世界的公主！好啊，好啊，索索，好啊！接下来呢？是不是只要你，只要你随便做出个什么选择，哪怕是你真的想杀了朵拉，美狄亚也会突然出现拦下你，告诉你说：“别当真”“我只是试探你”“我只想看你爱我有多深”？
不会的啊。
不可能的啊！！
非常简单的。
其实，所有事都是非常简单的。
“她要我杀了你，她希望我断掉自己所有的后路，她想让我从此一心一意只为她而活。”索索不知道是谁在说话，但他猜测，说话的这个人应该就是自己：“我也可以选择你，她说了，届时她会让咱们两个一起死。”
他平静地躺在车板上，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看不清任何东西。
“朵拉，你爱我吗？”
“……”
朵拉没有说话。
她只是无比惊恐地看着索索，提防着，甚至可说是害怕着。
“我依然爱着你。”索索自己回答道：“我爱你，可是，我也爱她。我不希望失去你，可是，我也不希望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也不希望失去她。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我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我不该回波罗，不该来迪达特，更不该在家人死后继续厚着脸皮活着。我真该死在风雪中……我真该早点儿去死。”
说到最后，他就连最后一丝力气也仿佛已经被榨干了。
整个人完全瘫掉后，他最后嘟囔了一声：“我现在，到底能怎么办……”
朵拉没有回答。
只是，长车外的狂风骤雪仿佛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