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在人间(24)
肖战一梗脖子:“我根本不在乎那两万块钱。我就是觉得,你这家伙办事不牢靠,满嘴跑火车。大家伙白辛苦一场,结果还赔钱了,这叫什么事啊?”
冯都站了起来:“你不要就算了,我回家睡觉去了,累了。”说着,冯都垂头丧气地往胡同里走去。
肖战眨巴了几下眼睛,忽然他意识到什么了,他想把冯都叫回来,可张了半天的嘴,也没有发出声来。
冯都已经五六天没回家了,实际上他早就忘记了,自己和冯胜利的冲突还没有结束呢。他刚刚踏进院门,老妈便从堂屋里飞了出来。她揪住冯都的领子,左右开弓就是两个大嘴巴:“你个小兔崽子,你真跑啊你?他是你爸爸,他打你两下又怎么啦?”
冯都让老妈打得眼前直冒金花,他大叫道:“您也打我是不是?您再打我还现在就走!”
老妈的眼泪朴簌簌的就落下来了:“你要是再敢走,你这辈子就别想回来。”
冯都无可奈何地笑了两声,小声道:“我做生意去了,刚从昌平回来,都快累死了。不信您自己问黑子去。”说着,他把老妈扒拉开,就要回自己的西厢房。
老妈拽住他的袖子,向正房努了努嘴:“去,跟他打声招呼去。快去。”
冯都不愿意和母亲较劲,低着头向正房走去。他的眼睛随便向上溜了一下,似乎觉得一条黑影从正房门口飞快地飘进去了。冯都一愣,难道冯胜利还挺关心自己吗?进了屋,冯胜利坐在沙发上正看电视呢,冯青抱着本书,也不知道是看书呢还是等着看戏呢。冯都一声不吭地与父亲并排坐在沙发上,嘟囔着说:“吃了吗?”
冯胜利嘴角一撇,似乎获得了多么辉煌的胜利。他无可无不可地说:“刚放下筷子,要不让你妈给你热热菜去?”
冯都说:“我也吃过了。”
此后父子就这么干坐着,谁也找不到话头。逐渐的,冯都的注意力被电视吸引住了,原来北京新闻正在宣布三环路已经全封闭了,正准备顺利通车呢。现在主持人已经不坐在笼子里了,他们居然跑到空旷的主路上喊口号去了,似乎这条路的通车预示着北京城提前进入二十三世纪了。
冯都看了几眼就兴趣索然了,他正要和冯青聊几句学校的事,忽然听到冯胜利嘟囔着说:“新兴桥?新兴桥在哪儿啊?”
冯都也向荧屏上望去,果然看到了一座雄伟的立交桥。他发现立交桥西边是城乡贸易中心,而东侧隐约地可以看到中央电视台的大楼。冯都不希望与父亲的冷战持续下去,马上道:“应该就是公主坟吧。”
冯胜利说:“那为什么不叫公主坟桥啊?”
冯都也挺纳闷的,冯胜利的问题有道理呀!立交桥的名字为什么不是地名?忽然他想起来了,公主坟北面好象有一座新兴宾馆,听说那宾馆隶属于一家巨大的兵工企业集团。他点着头说:“估计是人家新兴集团出钱了吧?所以立交桥就叫做新兴桥了。北三环不是还有个四通桥吗,看样子也是这个情况。”
冯胜利一拍大腿,怒道:“真他妈是钱的社会啦!出了钱连老祖宗的地名都能改啦?我他妈要是有了大钱,我就把咱们区改成冯胜利区。什么东西呀?”
冯都扭脸看了看荧屏,没想到老爹的话终于是说到点子上了,自己都无话可说了。他忽然产生一个荒诞的想法,原来电视台这帮家伙的智商也不怎么高,三环路那么长,何必非要跑公主坟去呢,不就是距离近吗。他们怎么就想不到,老百姓看了这条新闻会有负面作用呢?如果老老实实地去花园桥,就不会有这种情况了。自己要是当了台长,一定要好好的提高提高他们的思想觉悟。想着想着,冯都莫名地开心起来,发现别人是蠢货总要比发现自己是蠢货强多了。
新闻播完了,冯胜利破天荒地递给冯都一支烟,然后就出去遛弯去了。事后,冯都从冯青嘴里得知,父母早就在黑子口中知道自己最近的作为了,估计他们已经后悔了。从此冯都与父亲的关系可以套用一句经典台词:平安无事呦!
晚饭后,冯都回到自己的房间,手里捧着一本书,眼睛却一直关注着院内的动静。半小时后,肖从夫妇从内院走出来,肖唯一嘻嘻哈哈地跟在他们后面。冯都把门开了一条缝,探着脑袋说:“肖叔叔,您过来一下。”
肖从夫妇对望了一眼,肖妈笑道:“你们男人有自己的秘密,去吧,我和唯一在胡同口等你。”肖从向西厢房走过来,而肖唯一则躲在父亲身后,向冯都做了个鬼脸。
肖从进了屋就见冯都把一个信封递到他面前,他惊奇地问:“什么东西?”
冯都说:“肖战的本钱,我怕他胡乱花了,还是给您吧。”
肖从面露喜色:“你真把那些锅全卖出去啦?”
冯都马上道:“要不是你和肖阿姨提醒我,连本钱都拿不回来了。”
肖从颇有点洋洋自得,嘿嘿笑道:“你肖叔叔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呢,我要是做买卖,没准也成。嘿嘿。”说着,他把信封接过来:“这就对了,我不能再让那小子在外面胡折腾了。我们正给他联系单位呢,他爷爷有个老部下,是长绿集团的总经理了,可惜那个企业在南方。小都子,差不多了,你也上个班吧。虽然你这小子……,上班总比不上班强。”说完,肖从揣起信封,喜洋洋地走了。
冯都如释重负地倒在床上,他想象着肖战气急败坏的样子,不禁嘿嘿嘿地笑出了声。忽然他想起了肖从的话,长绿集团?那不是生产电视机的企业吗?最近听说他们的彩电年产量已经突破一千万台了。
二十五
时间就如一把篦子,头发里所有的跳蚤都将被它不动声色地清理出去。几个月之后,胡同里彻底的消停了。如果某个胆大妄为的年轻人张罗着要去做生意,便有公而忘私者站出来道:“你也想当冯都啦?”于是胡同里越发消停,简直都没人气了。
事实上,冯都本人对商场沉浮也漠然了,电视信号接收器的生意几乎让他回到赤贫状态。几年的辛苦打拼都送给了郊区的农民了,他手里依然当年他大爷当年给的那两万块钱。冯都想不明白,自己大江南北、黄河两岸的折腾,怎么还是这两万块呀?虽然他有点儿不服气,虽然他私下认为生意失败主要是因为自己没有背景,但他真有点儿黔驴计穷了,好象汽车发动机里的油耗干了。有一次他在电视上看到了电大的一堂课程,老师在分析日本战后的团队精神成就经济奇迹的往事。冯都听得一个劲点头,自己是太独了,如果能借助公司或一个团体的力量,或许就成功了。
于是他通过朋友介绍,先是进了一家私人企业,干业务员。但不久后他便发现在公司做业务员,还不如自己倒腾生意呢,不仅要看客户的脸色,还要看老板的眼神。业务员就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有一次,冯都陪着客户在北京玩了三天,但老板埋怨他没有陪着人家打麻将,客户有意见了。冯都连头都没抬,一杯热茶就泼老板脸上了。
后来肖从告诉他:你小子满脑子坏水,应该发挥智力方面的特长。于是冯都又进了一家广告公司,干上广告创意了。那段时间里,他居然在广告业闯出了一点小名堂。
那天冯都下班回家,公共汽车上快到车站时,他从车窗里向外望出去,不仅吃了一惊。前方就是他家所在的胡同区了,远远看去,胡同的周边地区已经都变成了楼群了,而胡同的海拔则整体下沉,俨然成了万山丛中的一小块盆地。冯都经常在胡同里进进出出的,却从没有注意到这个现象。车到站了,他特地站在车站上眺望了一会儿,脑子里全是恍如隔世的感叹!在他的童年记忆中,胡同周围原来都是菜地呀,如今菜地里都种上大楼了。是啊,这一切都不可能是一夜内发生的,难道胡同里就没有人注意过吗?
他叹息一声,一切都是梦幻,一切都是云烟,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看来只有吃饭才是最重要的。
冯都刚刚迈开步子,只见冯青神色慌张地从胡同里走过来,还时不时地左右看上几眼。冯都沉了脸,立在路中,眼看要撞上了,冯青才看见他。冯都哼哼着说:“不吃饭,你干什么去呀?”
冯青白了他一眼:“你管呢。”说着,她就想从哥哥身边绕过去。
冯都这叫气呀,肖唯一虽然看不起肖役,但表面上还是挺恭敬的,但自己这个妹妹对自己总是鼻子不鼻子,脸不是脸的。有一次,他们俩吵架,冯青竟说:“你和咱爸差不多。”当时冯都差一点给气昏过去,妹妹居然把自己和冯胜利划上等号了。今天冯都断定了,冯青的匆忙外出保证与肖战有关。他决定给妹妹一点颜色看看,于是伸手拦住冯青道:“回家吃饭去,瞎跑什么呀?今天北京新闻之后就要演我的广告了,这是我第一个电视广告。你也应该学习学习。”
冯青也上班了,在一家小公司当文秘。她撇着觜说:“我又不做广告,我学不着。你赶紧让我走,我有急事。”说着,她推开哥哥的手,径直跑了。
冯都油生出一股屈辱来,自己加班熬夜的,好不容易弄出个电视广告,本以为一旦播出就可以光宗耀祖了,可自己的亲妹妹竟然一丝的兴趣都没有。人情怎么冷到这般地步了?
冯都进广告公司之前,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曾经在肖从的帮助下,把自己的性格特点严格地剖析了一次。最终他发现自己除了满脑子歪点子之外,一无所长。于是他决定去干广告,干广告需要的就是坏主意。后来冯都应聘之前看了两本广告学的教材,然后就信心十足地找工作去了。一般的广告公司听说他连高中毕业证都没拿到,立刻就亮起了红灯。大约走了十几家公司,终于有一个创意总监走眼了。他觉得冯都这家伙有点邪的歪的,于是就把他收留了。
如今冯都已经是那家广告公司的主力了,那个曾经收留他的创意总监居然被冯都挤走了,实际上他现在肩负的就是总监职责。
上个月有一家食用油的厂家要做电视广告,冯都的创意居然打动了那个老板,很顺利的就通过了。半个月前,他们聚集了一帮人马,然后租了个场地准备拍摄广告。冯都生怕别人把自己当成外行,竟然以创意者的身份和导演吵了一架。导演惹不起他了,广告竟然完全是按照冯都的意图拍摄的。
晚饭前的胡同里特清净了,连一个人影都看不到。冯都笑了笑,虽然冯胜利嘴上把自己贬得一文不值,但听说儿子写的广告要上电视了,兴奋得什么是的。如今整条胡同的人都知道冯都写的广告要播放了,估计都在家里等着呢。路过五大爷的家电维修部时,冯都特地往里看了一眼。只见五大爷正在端着饭碗,坐在电视机前吧嗒眼皮呢。他进了家门,见饭桌上摆着剩菜剩饭,而冯胜利和老妈则端坐在电视机前,热情洋溢地看新闻呢。冯都又是一笑,等着吧,明天那牌子的食用油就要大卖了。
新闻演完了,冯都嘴里叼着馒头,眼睛也挂在电视上了。此时只见荧屏上出现了一堵红墙,镜头随着砖缝向上慢慢摇着。画外音是个粗旷的男声:脱了吗?有个女声说:没脱。男人的语调有些不满了:现在是该脱就得脱。女的说:脱了就没味儿了。此时镜头对准了一扇窗户,窗户内是一厨房。一男一女正在商量做饭的问题。女人手举一瓶食用油假装疯魔地嚷嚷:“xxx油,没有经过脱水工艺,保留了最高含量的亚油酸,营养丰富,味道好极了。”
广告大约持续了30秒,接着一则丰乳的广告又开始了。
冯都等了一会儿,见父母依然傻呼呼地坐在电视前,还在不错眼珠地看呢。冯都站到他们前面,关切地问:“你们看见没有啊?”
冯胜利和老婆对望了一眼,痴痴地问:“哪个呀?”
冯都指着电视嚷壤道:“刚才那个呀,食用油的,不是刚播完吗?”
老妈疑惑地说:“好象有个什么油,什么黑花仔,可那是脱不脱呀?”
冯胜利大叫道:“对呀,我还等着呢,到底脱不脱呀?”
“流氓!”老妈哼了一声。
冯都心都凉了,完了,这则广告算是失败了!他们是该记的没记住,不该记住的,倒是记得挺清楚的。其实那个脱不脱的话题,无非是个引人耳目的由头。现在电视上的广告太多了,做广告就得先想办法把大家的眼球吸引过来。按说这个创意是有点暧昧了,但对于广告来说,性只是广告手法的一种。冯都估计,冯胜利的反应就是一般大众的反应,这个黑花仔油,看来是卖不好了。
此时院子里传来一阵咚咚咚的声音,五大爷张着膀子冲进来了。他一把将门拽开了,大笑道:“小都子,那广告就是你玩的?保证是你小子玩出来的!你真行啊,耍流氓都耍到电视上去了,你真是你爸爸的好儿子。”
冯胜利不愿意听了,捏着鼻子道:“耍流氓那也是本事,您就算是全脱光了也不见得能耍得了,还得看别人愿意不愿意呢。”
五大爷捧着肚子,哈哈哈地大笑:“真痛快!大冯,你这话我真爱听,我从来不相信世界上还有强奸的事,大活人还能让人家强奸喽?都他妈是想讹人呢!”
冯胜利也高兴了。“那可不。拿着刀子我都不信,干那事的时候总不能拿着刀子干吧?没刀了,你为什么还不跟人家拼命啊?”
老妈气得脸都紫了,嘁嘁喀喀地一阵咳嗽。两个大男人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冯胜利看看冯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五大爷却笑道:“大冯,咱哥俩为小都子的广告喝一杯去,做得不错。”说完,二人勾肩搭背地走了。
冯都是怎么也没有想到,广告负面作用远远超过了自己的想象。照这样下去,那个黑花仔油还能卖得动吗?万一厂商的广告费全白仍了,那家公司的大老板不得把自己当成唐僧,蒸了吃啊?
冯都是越想越没底,走起路来脚下都没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