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在人间(9)
满眼都是电视,每一台电视里都有人影晃动着、追逐着,撕打着。冯都正爬着呢,忽然有一台电视的荧屏中央是一滩殷红的鲜血,他吓得一呆。此时电视里又冲出来两个绿衣服的警察,他们手舞足蹈着地要把抓到电视里去。冯都手脚并用地在城堡中拼命逃窜着,没想到四条腿的冯都比两条腿的冯都跑得更快,跑了没一会儿,警察居然让他给甩掉了。警察没了,冯都便靠在一面电视墙上休息。猛然间他在对面的电视里看到了自己的形象,虽然那家伙留着胡子,而且他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但那个人保证是自己,他衰微得如一把丑陋的墩布。冯都看见自己在电视里正看电视呢,看得兴致勃勃,看得满脸痴呆。忽然,电视里那家伙竟然有动做了,他极其认真地从鼻子里,抠出一小块鼻涕妞来,然后均匀地抹在荧屏上,继尔他又开始哈哈大笑了……。
天亮了,冯都睡眼惺忪地从大杂院里出来了。他们家和五大爷的家电修理部是斜对门的,大约只有二三十米的样子。冯都刚往胡同里一探头,就看见肖战正攀着五大爷的肩膀,二人一起向着修理部走去。肖战似乎在一个劲地强调着什么,而五大爷则是边听边点头,那样子极为认真。冯都也没有多想,大声道:“五大爷,几点开门啊?”
五大爷哆嗦了一下,头都没回地说:“我现在就去开门,让你爸爸赶紧上班去吧。”
冯都三步两步追了上去,肖战冷笑着看了他一眼。冯都趾高气扬地说:“你怎么起得这么早啊?你不是正上补习班呢吗?”
冯都离开北京这段时间,肖从没办法退休,只得榛榛劝导,苦口婆心地劝儿子回去上学。肖妈为儿子联系了一个高考补习班,实际上他们夫妇还是希望肖战上大学。可这小子只有物理和英语的成绩不错,其他的课程都是一团糟。虽然父亲睹他寄予了很大希望,但肖战心里跟明镜似的,考大学?下辈子吧。听了冯都的话,肖战不阴不阳地回答道:“上课不上课的没什么关系,我进那个补习班就是想混个高中文凭。”
冯都假装关心地说:“昨天我看电视里说,现在手术刀还不如修脚刀呢,大学教授比不了一个卖花生米的呢。你高中毕业了又怎么样,你又拿不了手术刀,也不会使修脚刀,以后可怎么办呢?”
肖战骤然变色,气呼呼地说:“我爸爸是不是听你说什么了?”
冯都大为奇怪:“我这两天就没看见你爸爸呀?”
肖战怒道:“你少装傻,我爸爸昨天晚上训了我一晚上,跟你说的差不多。你这人呀,老喜欢背后搞小动作,真没劲。”
冯都呆呆地站在路上,脊梁上有一股凉气,上上下下地滚动着。老天爷!原来坏人就是这么诞生呀!怎么会这么巧呢?
肖战与冯都之间的鄙视已经是老生常谈了,实际上二人也没有继续纠缠下去的意思,生意马上就开始了。冯都散发的小广告在第二天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他们走进门市部时,已经有两个老街坊正围着冯胜利打探电视的底细呢,冯胜利说不出个一二三四来,急得满头大汗。他见儿子来了,立刻指着冯都道:“你们问小都子,我不明白。”
冯都不慌不忙地说:“问五大爷,电视是他的。”
冯胜利瞥了五大爷一眼,眼神里充满了不信任。五大爷嘿嘿着说:“对,电视是我的,有什么事你们就问我吧。”然后他真像个老板似的向街坊们介绍起电视的品牌、产地、性能,甚至拆开一台的包装,当场演示起来。
冯胜利把儿子拉到门口,恶狠狠地说:“电视是咱们家的,你可别让人家给耍了。”
冯都点了点头,即使父亲不关心自己,他的心思也会放在自己的钱上。他胸有成竹地说:“没事,他来卖,我收钱。”
此时街坊们开始询问彩电的价格了,只听得五大爷斩钉截铁地说:“3150一台,一分钱都不能少,这可是原装货呀。”
肖战也在一旁帮腔道:“没错,不信你们到商场里看看去,3400一台呢,就这个价还疯抢呢,没有关系的根本就买不着。”
冯都大吃一惊,五大爷这不是坐地涨价吗?这老小子居然要从一台电视里挣出二百块钱来,也忒黑了点了。邻居们小声嘀咕了几句,最后有个岁数大些的,故做深沉地说:“老五啊,您这是走私走过来吧,咱们可都是老街坊。”
五大爷是文革出身的,什么样的阵势他没见过?他呵呵冷笑道:“对,这彩电还就是水货,有本事的人才能弄来水货呢?你弄来一个来让我瞅瞅。水货都是原装的,正经是鬼子的手艺,嘿嘿。咱们街里街坊的,您还不知道我老五什么人吗?我可从来不在背后算计人,咱不会,咱不懂这个。”
街坊眨巴着眼睛说:“那你们有售后三包吗?”
五大爷手指修理部:“拿回来呀,出了毛病我就能给你修。”
邻居有心拿捏五大爷一下,但见人家根本不吃在一套,算来算去,年轻些的沉不住气了,拍着口袋说:“操,我买了,我他妈正等着结婚呢我。那该死不死的老丈秆子死活要我搬家一台日本彩电去,他他妈翻译官的儿子他!就他了。”说着,那家伙拎出一打子人民币,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
二十分钟的工夫,两台彩电从门市部里搬出去了。
冯都把自己的钱收了回来,然后歪着眼盯着肖战道:“涨价的事,是你教给五大爷的吧?”
肖战得意洋洋地刚要说什么,五大爷却老大不满地说:“这事还用得着别人告诉我呀?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冯都也真够坏的,立刻道:“那是,凭人家五大爷的脑子,能想不出来吗,这事也太简单了。一台挣二百块,十五台就三千块。您记住喽,哪孙子想分的都不成,一分钱都不能给他。”
五大爷半张着嘴,半晌没言语,旁边的肖战却变成了茄子精。
由于五大爷不遗余力的招呼,不到两天的时间,十五台彩电居然卖出去了十四台。唯一剩下的是他们用来展示的样品,当然了样品也是新的。
彩电普及的消息传开了,四婶再也忍不住了。第三天的头上,她冲到门市部,死活揪着五大爷,一定要他便宜一些,再便宜一些。五大爷只得把价格降到了3100块,但四婶依然不满意。在她看来,打开包装的电视就是二婚的女人,不值钱了。
五大爷不耐烦地说:“前两天有一手货,您不要啊?”
四婶狠狠瞪了冯都一眼,冯都正在墙角坐着呢,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四婶小声说:“老五,两千八,二手的我也要了。”
如果换了平时的脾气,五大爷一冲动起来没准就答应了。但彩电是冯都的,他也不敢独断专行。五大爷不说话,变使劲向墙角的方向挤了挤眼睛。四婶知道彩电的底细,只好凑到冯都面前:“小都子,能不能给婶子便宜点儿啊?好歹你得叫我声四婶吧?”
四婶的脸离冯都太近了,她那张坑坑洼洼的面孔实在是令人作呕。冯都立刻就想起了,当年肖从被众多电视观众搞得不厌其烦,故意拿掉天线,假装说电视坏了。而后,革委会却差点把他们两口子当成苏修特务,都跑来抓人了。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事后大家都怀疑那个事是四婶去告发的。这件事已经过去十几年了,但肖从夫妇从冯家窗口经过的情景,总能浮现在冯都脑海里,在他看来,那就是烈士奔赴刑场的慷慨。另外四婶家也是这条胡同第二台黑白电视的拥有者,那阵子四婶都风光过头了,谁进他们家的门都得买票,胡同中的所有住户都买过。所以冯都一直就不怎么愿意搭理她,即使在街上碰上也假装没看见。另外肖红军卖天线被抓的事,也是四婶的功劳。今天四婶的假装献殷勤,勾起了他无限的蔑视。冯都故意把脸扭到一边去,嬉皮笑脸的说:“四婶啊,您怎么知道我嘴上没毛啊?您仔细看看,早就长出来了,我现在天天都得刮胡子。”
四婶皮笑肉不笑地说:“是啊,欺老不欺小,冯都已经是小老爷们儿了,小老爷们还不得给四婶一个面子?”
冯都继续说:“我的电视不是原装的?是不是好东西?”
有一个四婶的邻居,昨天已经买走一台了,估计她早就做过调查研究了。“日本人的东西那还能差得了?我们娘家是宛平城的,城边上有一条路特别平坦,几十年了一点儿连一个坑都塌下去过。大家伙说,那条路就是当年小日本修的,人家的东西就是皮实!”
冯都点着头说:“所以说一分钱一分货,好东西要是便宜卖了,我们就得喝西北风了。3100,一分钱都不能少。”
四婶本以为自己陪了半天的笑脸,冯都多少也会给个面子,没想到这小子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地要黑她。四婶的豪爽劲立刻就上来了,她嘎巴一声站直了腰板,肥硕的胳膊漫天飞扬着。“小都子,好歹你也得叫我一声四婶吧?你怎么那么不给人面子呀。我告诉你,我不在乎这二三百块钱的,谁拿这点钱当钱呀?我有钱!我是觉得咱们街里街坊的住着,大家都应该相互照应照应,你少赚点儿大家落一高兴,谁也别那么黑!”
冯都不动声色地说:“我也想照顾照顾老街坊,可我没钱没工作没单位,我是三无人员。您说,我该怎么办?反正您也不在乎二三百的,干脆,您3200拿走得了。多出的钱我就开粥棚去,我替您好好的照顾照顾老街坊。”
肖战家他们根子上不是北京人,对这种传统的北京片汤话感触不深。五大爷却哈的一声,大鼻涕直接挂脑门子上了。他是怎么也想不到,年纪轻轻的小冯都都赶上四六城的混混儿,简直能把人活活气死。
四婶就如一支汽油瓶,火苗子从头顶喷出来了,却又不敢随便爆炸。她大叫道:“好你个冯都啊,你要把我气死是不是?我跟你说,咱们有讲理的地方,早晚我让你小子吃不了兜着走。”
冯都依然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革委会早就撤消啦,没你讲理的地方了。”
四婶腾腾腾地往外走:“你小子等着,你等着你。”
五大爷担心吃了瓜落,叫道:“他四婶,你急什么呀?有话好好说。”
四婶在门口回过头来,深情地看了那台彩电一眼,然后一转身就飞出去了。
五大爷冲到冯都面前,双手拍得啪啪直响:“你这孩子真是的,你怎么专门往人家肋骨上捅刀子啊?反正就一台了,卖就卖了。”
冯都哼了一声:“便宜谁,我也不便宜她。”
此刻肖战走过来,冷冷地说:“妈的,当年我爸我妈差点让革委会送大西北去,就是这臭婆娘的事吧?”冯都点了点头,肖战仔细看了他两眼,出了口气道:“行了,拘留所那个事我原谅你了。”
冯都一惊:“上回不是说好了吗?”
肖战哼了一声:“你说算了就算啦?我说了才算数呢。”
当时已经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了,所有的北京人都黑着心地要当官倒呢,所以包括五大爷在内,谁也没把四婶的威胁放在心上。那天下午,第十五台彩电终于给卖出去了,家电修理部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清。冯都把自己的钱全藏起来了,而五大爷和肖战却发生了一点小争执。冯都听了一会儿就明白了,给彩电加价的主意果然是肖战出的,他的报酬是每台五十块钱。虽然五大爷不太情愿,但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最后也只得给了。只有肖役和黑子比较凄惨,二人忙活了好几天只拿到了50块的运输费。冯都有点过去不去,于是自己出钱,在胡同口新开的饭馆里请大家吃了顿好的。
吃饭时,肖战问他下一步还有什么打算。冯都说还想再去海南一次,但独自去海南太危险了,最好是能叫上肖二叔。肖战说:估计我二叔的彩电也卖出去了。冯都说:肖二叔手里有三十台,这回可发财了。肖战当仁不让地说:“你们去我也去,我让我爸给我出一万块钱,我他妈也做买卖去。”
冯都说:“你还没毕业呢?”
肖战说:“下个月我就毕业了。我爸爸说,成绩不好就干脆让我去军校了,我爷爷的老部下都是将军了,能帮上忙。”
冯都羡慕地盯着这小子,一时间真想踢他几脚。
肖战并不认为自己的机遇令人羡慕,忿忿地说:“我才不去军校呢,他们一天到晚的就知道走队列,他们还会什么呀?连个越南都收拾不了。我做买卖,我要挣大钱。”
冯都叹息了一声:“你不是让你爸爸赶紧退休吗?去出版社也不错。”
肖战一敲桌子:“什么不错呀?现在出版社已经不行了,他们上个月连工资都没开出来,这年头谁还有心思看书啊?”
五大爷哈哈笑道:“对呀,多看看电视什么事不知道啊?看书有什么用啊?看书能看出两伊战争是怎么个热闹法吗?看看电视,连人家怎么打仗都知道了。肖役,你说对不对?”
大家都知道肖役从小就是个电视迷,没事就寻他的开心。最近肖役倒是长能耐了,号称已经不看国产节目了,专看美国的影视片。据说因为看电视看得认真,肖役可以把美国的五十个州的名字全背下来。听五大爷这么一说,肖役立刻道:“美国电视剧好看,要是能天天看美国电视就好了。”
冯都又想揍肖役了,这个没出息的东西!不过呀,肖役有一样比他哥哥强,他虽然是个电视迷,而且也从来不看课本以外的书籍,但肖役的学习成绩不错,听说能在学校里排上前三名呢。这一点冯都同样想不明白,一个从来只看电视的人学习成绩也能不错,这说明在学校真是学不到什么正经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