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在人间(2)
黑子已经笑得前仰后合了,他哈哈着说:“你干大妈在电视里教育你呢,你得好好听。”
冯都腾地站了起来,这一刻,电视机成了他最大的仇人。奶奶的,自己不过是看了几眼录象就进了拘留所了,那个六年前就差点强奸自己的人,原来是道德教授的助手,这叫什么事啊?热血涌到头上,眼前全红的。
警察大叫道:“你坐下,有尿给我憋着。”
冯都脑子里全是空白,他顺手抓起一支小板凳,呼啸着就砸了过去。砰的一声,电视猛然冒着阵白烟,然后便响起一阵噼劈啪啪的声音。
众人起着哄的嗷嗷地叫起来:“电视炸啦!”“地震啦!”“苏修打过来了。”拘留犯们一哄而出,连警察都给撞了出去。
冯都嘿嘿冷笑了几声,如果谎言如电视一般的脆弱,那该是一件多么开心的事啊!
冯都一板凳把电视砸了,也把冯胜利数天来的努力砸成了泡影。原来冯家人得知冯都进去后,大家脑子闪现的第一个念头也是求学的问题。于是冯胜利如生出了三头六臂一般,到处拉关系找门路,生怕冯都被学校开除了。好不容易有了些眉目,据说教育局副局长已经把他家的礼物收下了。此时意外消息再次袭来,冯都居然把拘留所的电视给砸了。拘留所也毫不客气地又给他加了十五天,然后他们通知冯家,抱着新电视来换人。
冯胜利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吃饭呢,当心就被噎住了,噎得直翻白眼,三碗凉水都没止住。从此冯胜利竟落了个打嗝的毛病,只要一吃饭,保证先要打十分钟的嗝。这下好了,肖从气喘,冯胜利打嗝!都是让孩子气的,大杂院的这两位男主人也算是打成了平手。后来五大爷听说了冯胜利的新习惯,立刻说了句石破天惊的话:“大冯可以啊,放屁还带迷路的呢。”
虽然重点学校的事吹灯了,但自家的孩子总不能扔在拘留所里不管。老妈和冯胜利吵闹了十来天,最终冯胜利只得抱着自家的大彩电,把冯都换了回来。
二
在拘留所里呆了一个月,冯都嘴唇上的绒毛变成了又黑又硬的胡子。他曾经在厕所里观察过,胡子的形状和阴毛真是差不多,都是卷曲的,还都是扁的。冯都觉得恶心事越来越多了,胯下的产物怎么长到嘴上去了?好不容易快到释放的日子了,警察把他赶到大门口,边走边骂着,都是些吃饱了撑的之类的话。
在大门口,冯都看见两个警察正搬着一台电视机往里走呢。让他奇怪的是,那台电视机竟有些眼熟。冯都还没来得及多想呢,就被警察一把推了出去,他正要说点什么,迎面却出现了一双暴怒的手掌。劈啪几巴掌,冯都被打出了一溜跟头。他从巴掌的力道中就能判断出来,那是冯胜利。
此时把冯都送到门外的警察高喊道:“打得好,这样的孩子就欠打。”
冯都一骨碌从地上跳了起来,瞪着眼问:“你凭什么打我?”
冯胜利骂道:“我打得就是你,你个不学好的东西。”说着,他挥起胳膊又打了下来。
冯都弯曲着前臂,挡在脸前。冯胜利一掌正好打在儿子胳膊上,冯胜利哎呦了一声,疼得一个劲地甩手。他换了胳膊接着往下砸,冯都则摆动起小臂一下一下地往上挡。拘留所门口出现了一副罕见的滑稽场面,年老的父亲不屈不饶地要把儿子打倒在地,儿子虽然不敢还手,但站定马步,倔强不屈地抵抗着。二人僵持了许久,到最后则完全变成了简单的机械劳动,冯胜利一心想把儿子的气焰压下去,甚至连为什么要打儿子都忘了。
冯胜利足足打了百十下,汗珠子劈里啪啦地落了一地,两条胳膊整整打得都粗了一圈了。到后来冯胜利实在是有点儿撑不下去了,他盼着儿子赶紧把胳膊放下去吧,就让自己打两下,就完了。可这小兔崽子天生是个拧种,怎么就不知道服个软呢?
后来门里的警察实在看不去了,亲自冲了上来,他一把拉住冯都的胳膊,大叫道:“你就让你爸爸打两下。”
冯都一翻眼睛,但终归是没有警察力气的大。
冯胜利呼呼地喘着,他已经没力气再打了,喃喃地骂道:“小王八蛋,你反了你,你都反了。”
警察叹息一声,指着冯都道:“你这个孩子呀!真拧!是你自己不学好,关了你,是为了爱护你。你倒好,把电视还给砸了,电视惹你啦。你们家也不是官倒,买一台电视就那么容易?”
冯都歪着眼说:“以后,我一月工资就买一台电视。”
此时老妈正好从马路对面走过来。实际上他们夫妇俩商量好了,先让冯胜利教训教训冯都。当妈的担心自己看不下去,所以就躲到马路对面了。老妈见武力不能解决问题,正要过来说上冯都几句呢,却没想到冯都蹦出这么句不着调的话。老妈怒道:“放你妈的屁!一个月就买一台电视,你以为你妈是傻子呢?你大爷好不容易给咱们置了一件产业,归人家啦!”
冯都看了母亲一眼,目光中全是轻蔑。
冯都让学校给开除了,肖战进的是电子职业技校,出了拘留所也就再也没心思回去上了。后来肖战干脆在家里自学电大的电子专业,一心想搞些发明创造。后来他发现很多电子杂志都是英文的,于是又向肖妈讨教了一些英文。
由于技校是分配工作的,肖从认为儿子的未来成问题了,非常着急。他连续和儿子谈了几夜,希望他能回学校去,肖战竟拉着父亲的衣角说:“干脆,您退休吧,把我安排到你们的印刷厂去,我去搞机械。”
肖从痛苦地说:“我才五十岁,退什么休?”
肖战说:“你退休了,我就能去你们出版社接班了,出不了五年我就能当上印刷厂厂长。”
肖从让儿子气地差点吐了血,但过后一想觉得肖战的话不无道理,于是和肖妈商量了几次。肖妈也点头了,她说:“肖战这孩子高不成底不就的,自学也学不出什么来?总不能让他到社会上去混吧。反正你已经是高级职称了,也升不上去了,干脆就退了吧。早退早塌实。”
肖从听从了夫人和儿子的建议,积极筹划退休的事。但出版社的领导也不全是傻瓜,你这个高级编辑要退休,为的是把你儿子弄来补差,这笔帐是怎么算怎么都赔了。所以人家干脆拖着,就不你给办手续,肖从是干瞪眼没办法。
偏巧,肖红军回北京了,他这一来大杂院里终于恢复了一些生气。
肖红军有股子狠劲,他这一走就是十年,如今羊皮袄已经换成西装了,只是锃亮的皮鞋上还有些草根。肖红军的归来远没有头一次那么壮观了,他是悄悄溜进大杂院的。
如今冯都是无业游民,没事可干了,他更不愿意住在正屋里看父母的脸色。所以干脆就躲进肖红军住过的厢房里去了,冯都的日常工作就是看书。他毅力惊人,躲起来连看了一个多月,一口气读了五十多本小说。除了拉屎,他几乎就没有出过房间。
肖红军进门时,冯都正要出门大便呢。虽然肖红军的形象变化不小,但冯都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他大叫了一声:“肖二叔!”然后冲上去就是一拳。
肖红军被打了个趔趄,哈哈笑道:“你小子长力气了你,你比我都高了。”说着,二人又是一顿热烈的捶打。
由于现在正是上班时间,院子里非常清净。二人闹腾了一会儿,肖红军忽然左右看了几眼:“小都子,你怎么没去上学呀?我听说你考上重点高中了,该高考了吧?”
冯都眼圈一红,险些哭出来。“我不想上大学了,进了大学没准就真混成流氓了。”
肖红军叫道:“胡说,进大学的倒成流氓啦?”
“真的,流氓都当上硕士了。”接着冯都含悲忍泪地自己被开除的经过详细地说了一遍,说到真切处,又是骂人又是叹息。
肖红军越听越有兴趣,到最后他竟哈哈大笑起来。“你这家子人啊,真成!你那个大爷保证是占了人家便宜了,给她弄一台录象机那叫补偿。可让你小子给弄回来了,人家能不急眼吗?”
“她凭什么在电视里教育我们呀?她是个女流氓!”冯都简直是恨透徐音了,他真希望把徐音倒栽葱埋喽。
肖红军笑着说:“录电视的给她钱了。她那样的人,估计只要给她钱,她什么话都说。”
冯都有点傻眼了,电视怎么可能给女流氓钱呢?电视是让人花钱的东西呀。几年后他才弄清楚,电视台果然是一台巨大的录象机,他们播放的节目就是录象带,买带子总得花钱吧。至于拘留所要教育犯人,估计也不是白教育的。
肖红军倒不认为被学校开除是什么大事,小声地问他:“那你在家里琢磨什么呢?”
冯都说:“我想去海南,可我又不知道干什么。”
肖红军的眼珠子连转了三十多圈:“你去海南?为什么?”
冯都说:“我大爷说了,这两年里在海南最容易挣钱。我们家没钱,我现在就想挣钱,可我又不知道干什么好。”
肖红军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你这小子,脑子好使,鬼点子多。你要是真想去,二叔就带你去。”
肖红军的确不是说着玩儿的,他这次回北京仅仅是个过客的身份。当初肖红军回了内蒙后就后悔了,早年的知青兵团彻底解散了,所有的知青都跑回城里去了。肖红军在内蒙混了很多年,人头熟,便缠着当地的领导,硬是把知青们留下了几百亩牧场给承包了。前几年他结婚了,夫妇俩埋头苦干,倒也挣了几个钱,如今在当地也算是小有名气的主了。
人就是这样,没钱的时候也没那么多心思,一旦有了钱就开始整事了。上半年肖红军认识了一个南方朋友,南方朋友说他们家乡卖的彩电才一千二一台,只要运到北方转手就是三千块。其实肖红军早就听说过倒卖彩电的事,可一来自己的本钱不大,二来弄回来也不知道卖给谁。所以便把南方朋友的话当成了小道消息,笑一笑也就过去了。
前些日子,新上任的旗领导让他去汇报工作。由于新领导是从他们这个乡里上去了,肖红军觉得脸上也有光,便兴冲冲地去了。
旗政府的建筑一般都是寒酸破旧的,新领导认为,新班子上台应该制造些新气象。于是请来艺术家,在政府门前建造了一批水泥雕塑,号称是要给牧区增加些现代色彩。雕塑落成前,肖红军没有去过旗里,也不知道他们雕了些什么。
肖红军是骑着马去的,老远的他就看见了,政府门口立着几个灰溜溜的水泥桩子,那样子颇是古怪。再近了些他才看清楚,那是几只驮着花瓶的石头大象,另有几棵懒洋洋的假树立在旁边,看样子是冒充热带风光呢。肖红军觉得挺好玩儿的,草原上能跑出大象来,果然是新领导新气象啊。
他和新领导的关系不错,谈完正事,二人就去吃午饭了。聊天的时候,肖红军把南方人让他倒彩电的事,当笑话说了。新领导想了想,忽然拉住肖红军道:“红军啊,你要是真能把彩电倒过来,三千块是有点儿高了,干脆两千六全给我们吧,少说我也收你五十台彩电。”
肖红军奇怪地说:“你们也不是开录象厅的,要那么多彩电干什么呀?”
领导说:“卖呀,现在的彩电比金子还抢手呢,运回来就是钱。我不在外面卖,就在机关内部卖。你不知道,摸不着指标的人可多了去了。我估计呀,出不了三天就得全抢光了。”
肖红军嘿嘿笑道:“你们这帮机关工作的爷爷奶奶,一个月就那几十块小钱,你还指望他们买彩电呢?你以为那是个小数啊?”
领导哈哈笑道:“我门口立的是什么呀?”
虽然肖红军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提这事,但还是冷笑了几声:“我北京来的,这东西能难得住我吗?那叫太平景象,以前天坛里就有一个,我还趴上去玩过呢。后来让红卫兵砸了。”
领导赞赏地点了点头:“他妈的,你是头一个说出这四个字的。本来我就是这个意思,可这么大的旗里,居然就没有一个人能正确领会领导意图。你们北京的就是不一样啊。”
肖红军的兴趣来了,问道:“那大家伙是怎么领会的?”
领导拍了下桌子:“妈的,都他们私下里说的,早就传我耳朵里了。他们说:那叫一片假象!他们还都以为我不知道呢。”
肖红军立刻把早饭吐出去了,真是一针见血呀!他哈哈笑道:“你这个领导当的!真行。”
领导哼了一声:“嘿嘿,我就告诉你吧,那帮东西也是一片假象!你别听他们平时哭穷装相,说得都跟真的似的。可一说要买彩电了就全他妈有钱啦。你信不信?他们就是借钱也得把彩电抱回家去,谁愿意落在别人后面呀?”
肖红军知道领导的话不假,现在彩电就等同于身份,在机关里工作的人最看重这个了。但他对地方上的事还是比较了解的,凭着你领导的一句话,我就去南方买彩电去?没凭没据的谁敢陪着你玩儿啊?后来领导见肖红军一个劲地哼哼哈哈的,便有点不耐烦地了。“红军,你在草原都混了十来年了,是不是不相信我呀?我就是想给机关里创点儿收,搞点儿福利,我得让他们服我!新领导来了,没给大家谋出福利来,谁能听我的呀?”
肖红军跟他的关系的确不一般,都是当初一起放过牧的哥们,所以也就不见外了。当下他便半开玩笑地说:“我能相信你们吗?你们那嘴呀,头天晚上说的话,第二天睁开眼就能不认帐。”
领导也哈哈哈笑了起来:“你个狗东西,你是怕我提起裤子不认帐啊!这样吧,你要是心里没底的话,咱们就签个合同。我以旗政府机关的名义和你签,只要你能把电视拉回来,两千六一台,我全收。”
这回肖红军不得不认真了。前几天他在自家的黑白电视上看到了一句名言,二十一世纪的世界必将信息时代!难道自己的信息时代提前到来啦?